我成为了英雄,但好像丧失了做梦的能力。
做梦在这个时代是件很坏的事情,人工智能技术成熟后,人类社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算力危机,面对如此庞大的大数据,即使是最先进的超级计算机也无能为力,全球的目光都放到了算力领域上。资本,人才,一股脑地注入算力市场,无论怎么攻克,就是突破不了这个难题。
就在人们想要放弃人工智能商用的时候,脑机接口技术不合时宜地成熟了。
之所以说它不合时宜,是因为它设计的初衷是为了人脑更直接更高效地控制计算机,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投机者发现,用人脑解决社会算力匮乏的问题是一种有着超高性价比的应用,毕竟无论多么先进的计算机,也比不上脑内数以亿计的神经元连结。何况人工智能始终是为了服务人类运作的。人类仍是最终的受益者。
人类虽然没有人工智能一样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但白日梦却能转化为人工智能的算力。其实,贩卖那些能清晰地做白日梦的人已经成为了一项利润极其丰厚的地下交易,那些能自由控制梦境做清明梦的人要价更甚,闹出人命已是家常便饭。
那年我大学毕业,考研失败,从校园中走出来,正赶上首轮出卖算力的浪潮。从我所处的咨询行业统计部门下岗的员工,为了生计被迫纷纷加入算力公司,通过脑机接口技术为人工智能提供算力。
如今苏梦硕士毕业,失业潮也再度来袭。相较于第一轮失业潮,第二轮的势头更猛烈,行业跨度也更大,第一轮仅仅局限于部分数理统计行业,而这一轮由于机械载体的技术革新,服务业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三年来用户大数据的积累让人工智能的服务更加精准,更加“人”性化。苏梦作为失业潮的一员,便也加入了海斯算力公司。
粗暴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唤醒,我坐起来揉了揉眉心。
我和苏梦之间谁先注意到对方已经无从判断,总之,她来了。
苏梦在身旁的工位坐下,等我想张口寒暄的时候,一阵工作电流从后脑的脑机接口传来,随即让我陷入了沉睡。我并不关心这段时间机器占用大脑在做些什么,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们出卖算力,换些钱花。
工作了小半年,在这过程中被唤醒还是第一次。这也许会影响大脑的计算效力,从而影响我微薄的收入,但这该死的梦越来越少,我半推半就着,回忆起了不少事情。
上大学那会儿,苏梦喜欢说话的时候定定地望着对方,很巧,我也有这个爱好。我们被分在同一个实验小组,很快熟络起来。
心理学的实验比想象中要枯燥百倍,编问卷,找被试,看视频,填问卷。两人各司其职,苏梦负责找被试,我负责剩下的工作。这样分配是因为苏梦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美女,追求者不计其数,光是随口问问就会有大把人排在门口等待参加试验,加之她本就喜欢通过这些彰显自己的吸引力,不善交际的我自然乐于与她配合。苏梦从不避讳自己的虚荣,有时还会俯在我耳边说:“三个小时破百了哟”这种话。时间一长,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直率,若是有夏晚这样的容貌,也许我会做得更加过火,成为真正的科学怪人也说不定。
参加试验的人部分是出于对心理学的兴趣。在他们眼中,走进来坐到哪把椅子上,先用了哪只手,甚至是被试之间的眼神都可能是需要收集的数据。等到他们发现需要的只是对视频的评价时,大多会无比失望。
在一次实验的末尾,被试填好问卷后,我突发奇想,要他们评价一下对方,房间里气氛变得有趣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好像我们俩设计了一个多么巧妙的社会学实验,探究人们之间相处的某种原理。离开时,之前几组被试脸上失望的神情在他们脸上一点也寻不见。
苏梦从角落里的座位起身,送走最后一组被试,又冲回房间,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记得实验流程里没有这个问题?”苏梦笑盈盈地问。
“你也发现了,光是填问卷的话,他们会感到失望。”我回答。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
“是自私吧。”我补充,“热情落空的脸可不好看,起码我不爱看。”
“起码我不爱看。”苏梦学着我的语气,“你从小就用这种语气说话?”
“大概从六岁开始。”
“开玩笑的时候倒是挺认真嘛。”苏梦嘟囔着,“你要是再不抱紧我,很快我的脸你也会不爱看的。”
我们俩抱在一起,她吻得很熟练,而我只是木讷地回应着,背靠着门板,双手在她的腰肢上停留。这已经成为我面对世界的默认姿态,任何突如其来的情况都可能将我抵在木板门上,绝无开门逃跑的机会。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找上自己,我们绝对是两个世界的人。苏梦自信、美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对自己一无所知,平庸的可怜。这个世间总是这样,瘦人去找一个丰满的人,自信的人去寻一个怯懦的人,拼命通过感情体会自己没有的人生,再从这个一点也无法涉足的人生里抽身,美其名曰互补之道嘛。
苏梦的左眼下方有一粒黑痣,颜色很浅,落在下眼皮的正中线上。如果眼眸是一片镜湖,黑眼仁是一轮圆月,那粒痣就是浅浅的月影,这样美丽的情形只有离得足够近才可观瞧。不过这比喻我从未向她提起,因为一旦说明,这景观就不再是我一人的专属了。我不想日后苏梦和其他男人在这个距离相处时,煞风景地想起自己的比喻。
苏梦喜欢土星,曾和我提起土星北极风暴旋转的漩涡像一朵巨大的绛色玫瑰。当时省吃俭用了四个月,偷偷为她买下一只望远镜,藏在校外公园的树林里,夏夜,从大学偷跑到此处的情侣不少,蚊子开心,女孩们开心,男友的心思体现在这时,有人带了驱蚊剂,有人在女孩身边挥舞外套驱赶蚊子。谈的开心了,还能在外面住上一晚,酒店老板也很开心。
到了八九点钟,女生宿舍楼下拥堵得很。我在一旁的石阶处寻了个好位置,和几名不认识的男子等待各自的女友出现。至于那些没有寻到座位的倒霉蛋,就只好捧着花束,傻愣愣地站在转门前。
苏梦出来了,穿着睡衣。
“去哪儿?”她问。
“就穿这身?”
“多舒服。”
短暂的对白导致了身后的拥堵,我只好打住疑虑,拉起她的手朝公园走去。不断有女人从他们身后快步穿过,或浓妆,或高跟鞋,只有苏梦一身睡衣,把刘海搂起来捏成一个朝天揪。
两个人在林间走得越来越深,人声也变得稀疏,虽是夏夜,晚风依旧凉爽,月光在树叶的缝隙跳跃,偶尔有一两片洒在苏梦柔软的睡衣上。
“你不该问我去哪吗?”我开口打破两人之间的默契,“到了深山老林里又不问了。”
“就是到了这里才不问。”
“为什么?”
“你去哪我去哪不就好了。”苏梦揉了揉眼睛,似乎通过这种方式更加认真地注视着我,“最好能窜出几只林间鬼,把我们囚禁在这,然后我们一起死掉。”
“真这样想?”
“当然。”
和一开始规划的路线有些偏差,两人多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可这十几分钟的体验却远比观星深刻,晚风将苏梦的睡衣吹出怎样的褶皱,情侣怎样被我们的手电吓到......日后我总能回忆起那晚手臂上的温度,那是无论和谁也无法复现的。可能人类的皮肤早已进化出了对爱人细微的温度识别,即使差零点零一度,也无法分泌等量的多巴胺。
偏差的路线致使苏梦先瞧见了望远镜,她尖叫着扑过去,于是我错过了带着它隆重登场的机会。
“这黑乎乎的,土星在哪。”苏梦拍了拍望远镜。
“我以为你能找到。”我蹲下调试设备,“那你和我说什么绛色玫瑰,我以为你常来看的。”
“你到底懂不懂女孩子。”苏梦正说着,一大滴水砸到望远镜筒,溅到我的脑门上。
“下雨了?”
“是鸟屎也说不定哦。”
“恶心。”
又一滴,这次滴在了苏梦的头顶。
“下雨了!”她叫。
“快往回跑。”我正打算收起支架,苏梦却拽住我,“亲爱的,再等一会儿可以吗,我应该找得到。”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我感到有些木然。
“可是下雨了。”
“不要紧的。”
雨越下越大,我盘坐在苏梦身边,她跪在草地上,煞有介事地调整着角度。她的头发变成一绺一绺的,雨水沿着鬓角淌下,脖颈处的水流穿过肥大的睡衣,一股脑地溜进去。按理来说她应该比我冷,可她的神态怎么看都比我更加兴奋。
“找到了!”她大叫。
我凑过去看,镜头处的积水让视野变得扭曲,连最初黑糊糊的物质也消失不见了。苏梦从后面抱住我的脖子,毛茸茸的睡衣能拧出水来,两条胳膊用力一挤,雨水沿着衣领一股脑地钻进我的半袖里。
疯闹了一会儿,她枕着我的胳膊在草地上躺下,“我们也不缺这颗星星,对吧?”
“是啊。”我回答。
我的白色短袖上全是湿泥,她的毛面睡衣更好不到哪去,看上去像只即将进炉子烤的叫花鸡。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苏梦转过来,面向我问。
“雨什么时候停?”
“我在想,这林间的鬼,什么时候来。”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一阵停工的电流从后脑的脑机接口处传来,晚上八点半,该下班了。
趁着麻药劲没过,我匆匆拽下脑机接口的插线,从座位上站起来。苏梦尚未睁眼。想来是的,第一次来这上班,不习惯是正常的事。
我搬了只皮凳,坐在苏梦对面,等待她正确接收停工的电流。三年未见,她的容貌没有发生变化,只是下眼皮的那颗月影稍稍深了一点,也许是随着年龄增长,黑色素沉着于此。
等到房间里的同事差不多走了个干净,苏梦才睁开眼睛。
“把后脑的线拔下来,趁着麻药,不疼的。”我建议说。
她轻轻摇头,“伤脑。”
“伤脑?这年头脑子不就是换点钱花的工具吗,你都到这来了,还念叨这些。”
让我气不打一处来这方面,苏梦有着独特的天赋,只消“伤脑”这两个字,就能把我贬低到尘埃里。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把大脑当个稀罕物件的?
“三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苏梦掐着表,精确计算着什么,几秒钟后。她又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将插线按照某种复杂的顺序一根根拔掉,每一根都疼得她龇牙咧嘴。
“哎,我可没像你这样过,三年了,脑子还是灵光得很。”
“喝一杯?”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似乎在向我展示麻醉效力已过。
“也好。”算力倒灌时代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酒吧,也许那里的调酒师都换成了机器人。
苏梦在我前面走着,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大街上的人很少,我想同苏梦说几句,又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要大声喊才能听清,那种狼狈相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闭紧了嘴巴。这段路程让我想起在从林间穿行的十几分钟,即使这一次苏梦没有挽着自己的手臂,但那温度似乎在小臂上复现。
酒吧在路口处,玻璃门上贴着出兑的告示,苏梦推开门,我跟进去。
服务生为两人端来啤酒,这让我有些惊讶,如今,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已经所剩无几。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苏梦用牙把瓶盖打开,为我倒上一杯,“我用这个。”她用指关节磕了下酒瓶。
“纪念日?还是,什么其他的日子?”我在头脑中搜索着二人的联系,似乎没有什么与今天有关。
“陈启走了三年了。”苏梦说。
我叹了口气,“啊,我都有些忘了。”
我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从未放下。
陈启小我和苏梦一届,是计算机系的学生,因为对心理学感兴趣,常来旁听,那时我和苏梦还没有谈恋爱,三人经常一起出去。
“叫梦姐。”苏梦常和陈启开这样的玩笑。
“不叫,你七月的,大我都不到一岁,不算姐。”陈启说。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苏梦问。
“你课上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陈启说。
我的嘴角扬起笑意——我看得出这个学弟对苏梦有意思。果然,我和夏晚确认关系后,陈启便很少出现在这个圈子里。苏梦偶尔叫他出来,陈启也总是找借口推脱过去。
学校举办的草坪音乐节,陈启刚拒绝苏梦和我的邀请,就被两人在现场碰上,为了不让陈启尴尬,我装作没有看见,别过头去和苏梦交谈,苏梦也立刻心领神会。陈启不想让两人为难,还是和他们打了招呼,并且告诉苏梦,这次拒绝她的要求,是因为自己要上台演出。我频频点头,在心里为学弟捏一把汗:这种谎都编的出来,看他等下演出开始怎么办。
两人没想到的是,陈启在接下来的演出里,真的走上了舞台,弹着吉他,唱了一首五月天的《知足》。他的这项技能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过。
“谢谢你们。”陈启说。
“谢我们什么?”
“在台下那么用力喊我的名字。”
半年后,在同样的场地发生了一场汽车爆炸案,死者正是陈启,当时苏梦与我正在操场上,与爆炸点相距不到一百米。
“小启!”
苏梦跨过绿化带,我怕她受到二次爆炸的伤害,冲到身前紧紧地抱住她。
塑料烧焦发出的噼啪声从眼前传来,我们俩被赶来的警察拖到隔离线外。
天茂集团的新能源汽车采用人工智能技术平衡燃料比例,让汽车在全时段都能保持最高功率。设计这套系统的人,正是苏梦的父亲,苏深,天成大学人工智能方向的博导。
“那是我爸设计的系统。”苏梦哭着说,“小启还给那套系统提过意见。”
再后来苏深与他带的博士生韩笠赶到医院。宣布死亡的时候,苏深跪在陈启母亲的面前道歉,陈启的父亲却始终没有赶来,只是反复出现在那个女人口中。
“你不会忘记的,其实小启比我们更喜欢心理学。”苏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更喜欢你。”
“我知道。”苏梦说。
毕业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没有这起爆炸,我和苏梦的生活兴许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对于两个大学里的孩子,就业,家庭,对我们来说是太遥远的事,我们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将生活过成诗歌里的样子。这次爆炸直白地将死亡袒露在我们面前,好像陈启去世之后,生活中的问题就接踵而至,苏梦父亲的阻挠,就业的困扰,两个人的生活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想起我们在学校里游行,逼迫天茂集团道歉赔偿。”我说。
“那时候多好,意气风发。”苏梦说,“不像现在,插着管一睡一大天。那时候你走在队列前排,声音洪亮极了。”
“我其实不擅长这些的。”我说。
“是啊,小启走了才把你逼到台前。”
苏梦按下服务铃,酒吧里响起一长串清亮的回音,她转过身,向服务生要了两杯马提尼。
“听说你后来去了咨询行业?”苏梦问。
“嗯,你打听我?”
“那么多同学,总能听到一些信息。”苏梦也笑了,“咨询行业也破产了?”
“那倒没有,只是我们这样数据收集的工作被取代了。”我说,“还不知道你后来怎么样?”
“读研,去做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也被淘汰了?”
“那倒没有,只是没有人再得心理疾病了。”苏梦打趣道。她脱下鞋子,双腿曲着放在身前,见我面露疑色,苏梦神经质地要他背人格的定义。
“刺激下的行为反应偏好。”我对此烂熟于心。
“很好。”苏梦把空酒瓶作为奖励推到我面前,或许也是因为她的脚下已经没有空地方了,“经过大数据的运算,每个人的反应偏好都会得到包容。人不再需要去适应社会,而是服务适应于人。”
“我们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我摸着后脑的脑机接口,和苏梦描述的光影形成鲜明的对立。
“不尽然,但这次人真的变成了孤岛,在自定义的服务下不再相连。”
“无所谓了,先活下来就挺好。”我有了醉意,在嘴里嘀咕道。
苏梦用手指端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几下,眼前人的面孔有些失焦,和几年前的样子怎么也对不到一起。
“你和以前大不一样。”苏梦将我的脸扭到一边去。
“这叫自然演化。”
我已经数不清服务生来了几次,直到酒瓶在身边摆满,自己的脚也没有地方可放。
“你不能再喝了。”我伸手去拦苏梦。
“顾佳豪,你跟以前一样怂。”
苏梦还想继续骂一些话,却被电话打断,她听了两句,起身离开,绊倒的酒瓶引起一连串刺耳的噪音。
“送你回去。”我说。
苏梦骂了句脏话,告诉我她没喝多,背影在玻璃转门上闪烁了几秒,消散于夜色中。
后来的一周里,苏梦几乎每天迟到,星期日甚至一整天都没有来。直到下班时分,我才接到了苏梦的电话。
苏梦的父亲因车祸去世,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处理赔偿问题。由于是无人驾驶,责任方互相推诿,保险公司怀疑人工智能公司联合死者骗保,人工智能公司怀疑车主被谋杀,死者家属质疑保险公司的诚信,她卷在其中,深感无力,因此希望我能帮她忙活葬礼的事,她一个人实在顾不周全。苏梦又在电话里说要是实在为难就算了,毕竟出卖算力已是迫于生计,谁也不敢随意旷工。我叫她别说胡话,直接要了她出租屋的地址。
房门敞开着,苏梦坐在沙发上,右臂拴着一块黑布,墙上挂着她父亲的黑白照片,空酒瓶在门后堆得老高。听到我走进来,苏梦的膝盖微微朝向他的方向,目光却仍停留在遗像上。
“下雪了。”我将门带上。
“喂,别畏手畏脚的嘛,我没那么脆弱,咱俩也没那么不熟,还要用天气这样的话题来试探。”苏梦拉开窗帘,漫天的雪花缓缓降下,树干上积了厚厚一层。
我走到苏梦身边,只是静静地坐下。
“说些什么,什么都好。”苏梦说。
我翻看着茶几上的卷宗,没有说话。
“该不会一开口就是别太伤心吧。”苏梦为我倒一杯白水,“发现我没有伤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会突然加速呢?”
“什么?”
“无人驾驶普及之前,你拿过驾照吗?”
“没有。”
“苏深是在驶入天栋隧道后突然加速,才撞向对侧石墩的。哪有人会在隧道口突然加速?”
“他是无人驾驶。”
“那就更不应该了。这么简单的逻辑判断,现在的人工智能做不到?”
“你的意思是?”
“这里面有蹊跷,我看不只是程序错误这么简单。”我说,“出事的车辆是海斯公司的。我们现在卖出去的算力,有一部分就用于无人驾驶。”
“谋杀?”苏梦问。
“警方怎么定性的?”我问。
“和海斯技术部给出的答案一样。技术故障。”苏梦回答。
苏梦从茶几上捡了半根香,掰了一半递给我,接着点燃了她的那半,插到遗像下面的香炉里。我学着她的样子,把香插在旁边。
“你恨他?”苏梦问。
“不至于。”我摇摇头,“就算没有他,我们也会因为别的事分开。”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态度,才没和你讲我家里的事。”她整个人平躺在沙发上,沙发没有比她长多少,我只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旁边,一半屁股搭在沙发边角的位置上,脚尖掂着地面,另一半屁股悬在空中。
苏深是大学教授,婚内出轨,出轨对象是他的学生。苏梦则是这场闹剧的产物。苏深原本打算等苏梦降生就和妻子离婚,却没想到在这期间妻子得了脑瘤,卧病在床。苏深只好想了个权宜之策——将苏梦送到一对老人那里寄养,每月寄去生活费。
苏深的妻子一病就是六年,苏梦生母对这个男人逐渐心灰意冷,要走五十万后再没联系。
苏梦在“爷爷奶奶”家一直待到小学毕业,两位老人对她产生了感情,后面几年里没再要过生活费,把她当亲孙女养。与此同时,妻子的病情逐渐好转,苏深却突然决定将苏梦带回去,一家团圆。
苏梦被啤酒呛了一口,侧过头吐在地板上,淡黄色的液体挂在沙发的侧面。我去洗手间找来拖布,挪开沙发帮她清理。
“不用!”她用力拽了我一把,拖布杆倒在地面。
“不过有一句话他说的倒是很对。他说你是个天马行空的人,见一处草,脑袋里的整片原野都在发芽。我们是两路人,迟早要分开的。”
“不记得了。”苏梦摇摇头。
“我这样的人很难让他喜欢。”我补充,“何况他说的也没错。”
“哦对了,我想起来他唯一一次说你好话,就是你们聊人工智能的时候。”苏梦说,“咱们专业的红点实验,还记得嘛?用来测动物的自我意识的实验。为大猩猩准备一面镜子,先让他熟悉镜子的成像,之后给它打麻药,在它的脸上点一个红点,等它醒来观察镜子里的自己。要是他第一反应去抓镜子,那说明它还不具有自我意识,要是它对着镜子去摸自己脸上的红点,就说明它已经具备了自我意识。”
“记得。我问你父亲这个红点对于机器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是这句话!他开心极了,连着夸了你好几句。”
“没有印象了。”
“你呀,总是这样,对于夸奖记得少,不满倒是记得很多。”苏梦嘟着嘴说,“不过他会这么多大道理,还不是一样没过好这辈子。自己写的程序,先在小启身上出问题,最后是在自己身上。”
苏梦从茶几下面的暗格摸出纸杯,倒了杯啤酒,放在遗像下面,又为我倒了一杯。拉开暗格的时候,一幅熟悉的画像一闪而过。
“你还留着这玩意。”
油画上的男人是我。上学那会苏梦选修了美术,我是她免费的人体模特。
苏梦抽出画像砸到我手上。“我的作品我干嘛不留着。”说罢,又从我手里把画抽走,塞回茶几下面的格子里。
葬礼上来的人很少,只有苏深的学生,苏梦的姐姐,和几个直系亲属来到了现场。苏梦的生母并没有来。会场上,苏梦对着亲戚该瞪瞪该骂骂,谁让他们说苏梦是苏深的野种,为了遗产搞死了自己的父亲。
苏梦和我站在会场后面的休息区,韩笠带着金丝眼镜向我们走了过来,身上的西服被撑开,显得很不合身。
“苏小姐是吧?”韩笠开口说话。
“你说哪个苏小姐?我是坏的那个,会杀人的哦。”苏梦说。
“苏梦小姐。”韩笠补充道,“我是苏深的博士生,韩笠。”
苏梦推韩笠一把,被韩笠躲开。
“就是他杀了小启。”苏梦喊道。
“您先别急,我们谈谈合作。”韩笠说。
“要不是你私自把系统卖出去,小启就不会死。那系统当时还处于试行阶段。”苏梦说。
“您这是说的哪家话。当时天茂集团急着抢占市场,你父亲的商业头脑太差,我就替他做了决定。再说,这系统是我们两个一起写的,我也有份不是。”韩笠陪着笑脸,“这次冒昧打扰您,是想问恩师去世后,有没有给您留些什么遗产?我是指学术方面的。天茂集团出事后,将系统转让给了海思集团,林重山也把系统更名为海思自研。要是恩师给您留了什么东西,不妨考虑交给我,我们合作,为海思升级系统,事后分成我们**开,也省着您二位插着管卖脑子不是。”
韩笠说完,用手象征性地摸摸后脑。
“这会儿叫恩师了?”苏梦冷笑着说。
我一拳打过去,这一次韩笠没有避开,正打在鼻梁上,血从鼻孔流出来,韩笠捂着鼻子,边跑边骂,“野种!”
我跑回夏晚的身边,“没事吧。”我问。
“没事。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早就没什么感觉了。想想就有意思,为什么人们会天然同情我姐,却把我当成生活不顺利的来源?我既不能决定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能决定和谁偷情,不是吗?”
“你刚刚说,陈启的死和韩笠有关系?”我怕问。
“当年第一代的系统,是父亲和他一起研发的,按理说他也享有专利。天茂集团找父亲要过很多次,都被父亲拒绝了。为了抢占市场,他们开始打韩笠的主意,没想到韩笠一下子就同意了。天茂集团新能源汽车的能量调配系统,就是这个技术。后来父亲带着科研团队的人孤立韩笠,从来没让他碰过核心技术,到现在他的博士还没毕业。”苏梦说,“小启的案子,一下子让天茂集团的股市跌穿,但他说的海思集团收购的事,我并不知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海思集团的林重山为了和天茂抢夺市场,设计引发汽车爆炸案,从而收购技术。而这一次为了升级系统,便害死了你父亲,毕竟你父亲统揽大局,不愿意为林重山卖命,他死后韩笠能有话语权也不一定。”我说,“林重山的口碑特别差。最近他开始进攻出版业,人工智能写出的小说,能根据读者的大数据自定义情节,人设,剧情,甚至连结尾也能根据你的喜好自定义。现在出版业压力很大。”
“行业不限制他?”苏梦问。
“限制了,没用,作品发出去,你想抵制都没辙,混在传统媒体里,如果不标明出处,谁知道是谁写的。”
葬礼结束后,我们二人去吃了火锅,那是一家全自动餐厅,上菜,锅底,配料,全部由人工智能负责。
餐厅里很安静,偶尔有顾客交谈爆发出的笑声。
“这味不对。”苏梦说。
“麻酱太稀了?”我问。
“不知道。”
“毛肚呢,煮得老了?”
苏梦摇摇头。
“肉不太好吧,压制的肉。”
“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很奇怪。从前我们吃火锅,总是嫌店里太吵,要学西方那一套,怎么现在少了人声,味道也变了。”苏梦说,“明明菜切的和从前没差,锅底和以前也是同一种料子。诶,你听过忒修斯之船吗?”
我点点头,“把一艘船的零件拆下来,一个个换成新的,从哪一个零件开始,这艘船不再是原来那艘船了?”
“是啊,人工智能和人类的服务如出一辙,人之为人的因素,从哪里开始被换掉的?”苏梦说。
“思考,或是说类似于思考的感觉,我们很难想象这小玩意的芯片里,正在运算为我们上这道菜的意义。”杨建东扒拉着负责上菜的机器人。
这顿饭过后,两人的存款加起来不到20块,苏梦笑嘻嘻地说这下真要搬到一起住了,我点点头。由于大量劳动力涌入算力市场,海思目前的薪资,连续旷工一周生活都无法维持。
我帮苏梦整理好行李,苏梦随行带了不少画纸和颜料,那张自己的画像,我将它放在了衣柜的下层。我安排苏梦住在里屋的床上,自己则在客厅的沙发床睡下。
海思对于艺术行业的染指让社会感到威胁。取代掉简单的劳动力,尚且算是为人类服务,可触碰到创作这根底线,就会让人们积累的委屈爆发出来,人之为人的尊严与自豪感被迅速调动。
尽管一部分人仍过着出卖梦境的生活,但他们愿意站出来,为艺术发声,游行的长队从海思大厦一直排到市政府,他们嚷着口号:
“打倒林重山!”
“海思是人类之癌!”
苏梦走在游行队列的最前方,她左手挥舞旗帜,右手提着喇叭,朗读着“五问林重山”。
为什么不标明作品出处?
为什么暗中买通平台,瓦解作者联盟?
为什么高价收购名著版权?
为什么降低薪资?
为什么垄断算力市场?
游行队伍见海思大厦竖起拦截网,转道去围堵林重山的别墅。林重山站在三楼的窗子望去,人山人海,民众愤怒的眉毛连成一条线。他立即调动安保部队,手持防爆盾和橡胶短棍的安保队员在门前竖起障碍物,站成三层,和游行队伍对峙。
示威进行一个小时后,人们席地而坐。林重山这时买通队伍里的人员,故意与安保队员发生暴力冲突,队伍的情绪被瞬间点燃,失业的痛苦,出卖梦境的卑微悉数化作对安保队伍的攻击,尽管苏梦通过喇叭反复向人们强调游行的目的,让人们冷静下来,队伍还是乱作一团。有人抢下防爆盾,将障碍物撞开,安保队伍也有了理由冲出来,和游行者扭打在一起。林重山要领头的苏梦吃些苦头,不敢再牵头闹事,手下的人清楚林重山在市里的地位,执行起来也没什么顾虑,前排的几个队员手持短棍向苏梦走过来。
我见势头不对,用身体护住苏梦,棍子打在我的小臂上。我推开面前的人,从身后又窜出人来,环抱住我,被推在地上的人也爬起来,用棍子劈向自己。我借着身后人的力,抬起双脚向前踹去,正前方的人失去重心,向后倒下,正躺在障碍物上,铁丝网钩住他的衣服,使他动弹不得。借着这个空档,我扑向苏梦,将她死死地压在身下。
“警察!”
陈功举着警官证从后面跑过来,他推开正在殴打我的人,将双方带回警队。
“谁先动的手?”陈功问。
“他们。”我说。
“还手了吗?”
“嗯。”我点点头,“我知道这叫互殴。”
“互殴?互殴个屁。”陈功说,“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要关几天你说吧。”
“关几天?你给我回家去好好反省。”陈功边说边将录音设备关掉,“好小子,一个人跟四五个人打,伤得不轻吧。”
“脑袋有点晕。”我说。
“去医院,该做检查做检查,我一天不退休,我就能说了算一天。”陈功说,别担心,医药费由他们出,什么林总八总的,不差钱就让他们花。”
我惊讶地看着陈功。
“行了,回去吧,别跟这丢人现眼,女朋友还在外面等着呢。”
陈功拍拍我的肩膀,我疼得叫出声来。
“肿了吧,孩子。”
“她不是我女...”
苏梦从门外冲进来,“你怎么样了?”
“又不是没打过架。”我笑着说。
“别在这说你那点光荣事迹了,回家腻歪去,医药费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的。”陈功说。
苏梦的眼圈很红,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走啦,苏梦。”我拽着苏梦的胳膊从门口走出。
“等等,你叫她什么?”
“苏梦。怎么了?”我转过身来说。
“没什么。”陈功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些东西。
回到家,我脱掉上衣,苏梦捧着医药箱从房间出来。
“刚才你在里面的时候我买的。”苏梦拿出一瓶跌打酒。
“呦,这是回到水浒里了。”我笑着说。
“佳豪哥哥!”
苏梦学着李逵的声音,但当她看到我手臂上的淤青,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疼吗?”她将冰袋盖在我的小臂上。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爸跟我说,要是为了女生打架,就不能喊疼,那样特没…”
我的话说了一半,苏梦为我涂了点跌打酒,疼得咽了回去。
“没什么?”苏梦问。
“没面。”我说。
“之前打过架吗?”
我摇摇头。
“你刚在警队可不是这么说的。”苏梦说。
“我吹牛的。”我笑着说,“我怕人家以为我是第一次进来,糊弄我。没想到陈队是个好人。”
与此同时,警察局新来的小王正在陈队的办公室里赖着不走。
“陈队,抓进来那几个海思的人怎么办?”
“放了。”陈功说。
“放了?”
“不然怎么办?查他林总的人?他林重山在咱们市手眼通天,光凭带动的经济上涨和工作岗位,市长都恨不得喊他爹了。”
“可是失业不也是他造成的。”小王嘟囔着。
“全球各家的人工智能都在野蛮发展,失业是大趋势。”
“那我真去了。”小王说。
陈功摆摆手。
“医药费怎么办?”小王走到门边,突然想起来。
“我出。”陈功小声说。
苏梦从冰箱里掏出另一个冰袋,敷在我的太阳穴上。
“还晕吗?”苏梦问。
我点点头。
苏梦撤下冰袋,在我的侧脸上吻了一下。由于冰袋的作用,我的脸还没恢复触觉,意识到的时候,苏梦已经俏皮地看着他了。
“扑过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啊?”苏梦问。
“你一个人在世界上东闯西闯的,好像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想挑战,什么声都敢发,有时候,挺想保护你的。”我说,“其实我爸之前教育我,这种时候什么也不要说,因为来不及想些什么,但我当时在想的,确实是这些。”
“只是有时候?”
“一直。”
苏梦倚在我身上,我忍耐着肉体上的疼痛。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苏梦问。
“你爸不喜欢我,而且他也没说错。有时候我甚至在想,你和陈启当初在一起其实更好,他浪漫,敏感,敢想敢做,计算机系的课不喜欢说翘就翘了,专门为你来听了两年心理学的课。我怕的太多了。而且,我什么都不是,毕业就失业,正赶上算力倒灌。插管睡上一天的人,哪里有爱情可以谈。”我说。
“吻我。”
“啊?”
“快。”
我贴上了苏梦的唇。
“现在为什么敢了。”苏梦问。
“没忍住。”我说。
“现在我也是插着管睡上一天的人了。”夏晚说。
两人又一次回到了热恋期。
两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把脑机接口的插线插入后脑,一起在麻药的作用下陷入沉睡。苏梦教我如何最大程度地保护大脑,尽管我认为这没有什么意义,两人因此吵了一架。我没想过对自己脖子上面的玩意不尊重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直到苏梦同我回忆起大学时学的生理心理学。
“脑内那数以亿计的神经元连结,每一次放电,在细胞的角度上来看都是一场盛大的烟火,而这场烟火,完全由眼前的你亲自点燃。”苏梦背得很流利。
“大二时我写在你教材上的。”我回答。
“我想让它一直燃放,就不能允许你亵渎它。”
“我尽量。”我挠挠头。
过了几日,电视上播出了关于游行示威的报道:
“近日,上晴市爆发游行示威,海思集团总裁林重山先生的住所遭到袭击,安保队伍及时赶到化解危机,警方将这起事件定性为暴力冲突,队伍有组织有预谋,案件十分恶劣,涉案人员目前正接受调查。”
苏梦按下静音键。
“普通人的生活真的没有出口,话语权被他捏在手里,他想将案子引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我说。
苏梦将电视切到其他频道,一则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
“又死了一个。”苏梦说。
“什么?”我问。
“你看。”苏梦将静音解除,电视里传来声音。
“贵南市发生车祸,系无人驾驶程序出错导致,死者郭凡,男,28岁,警方已介入调查。”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刑警,陈功。”
我为陈功打开门,陈功从信封里掏出一沓钱,“医药费。对面付的。”
“太感谢您了。”苏梦说。
陈功转身合上门,“你是苏深的女儿吧。”
苏梦点点头。
“不瞒你说,你父亲的案子我一直在关注,队里草草结了案,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陈功瞥了一眼电视,“就是现在报的这起,死者是郭凡。我申请了跨省的社会背景调查,他从前是苏深的研究生。”
“很少听父亲提起他,隐约有一点印象。”苏梦说。
“那我再说一个名字,郑子毅。”陈功说。
“听过。父亲常和我提起他,说他不算聪明,但是人很努力。”苏梦说。
“他也死了。”陈功说。
“什么?”苏梦不敢相信。
“和你父亲在同一周出的事。”陈功说,“为了不引起恐慌,没报出来。”
“这三起案子有联系。”我说。
“上头草草结案,我觉得不对劲,三所城市发生的三起车祸,案情十分相似,都是所谓的人工智能程序故障。苏深的车辆是进隧道照明情况不良的情况下突然加速,郭凡的是高速公路对向货车超载倾翻,闪避机制失效,郑子毅的车辆是刹车失灵,为了行人安全,切换到手动操作模式,撞在了建筑物上。这三辆车,都是海思汽车公司的产品。”陈功说,“所以我想来问一下,你父亲生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我们很少联系。”苏梦说。
“我希望您能告诉我您知道的所有信息。对这个案子,我有一点私心。”陈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卷宗。
杨建东和夏晚拆开文件袋,第一行赫然写着,陈启,20岁,死于汽车爆炸案。
“您是小启的父亲?”苏梦瞪大了眼睛。
陈功点点头,“那天我在执行任务,做我们这行的,总是身不由己。”
苏梦回忆起那天陈启母亲口中念叨的名字,陈功,陈功。
“对不起。”苏梦说。
“这样看,死者是不是有四个人了。算上小启,全部是人工智能系统故障导致的。我翻遍了近几年来所有因智能系统导致的案件,四起都紧紧围绕着苏深。我想还小启一个真相,不想他死得不明不白。”
“陈队。”我说,“您有没有考虑过林重山。”
“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过韩笠的嫌疑倒是很大,你们知道这个人吗?”陈功问。
“私自卖掉父亲的系统,被父亲团队的成员孤立,延毕,确实有杀人动机。”苏梦说。
“他来找过我们。”我说,“希望我们能和他合作,交出苏深的学术遗产,帮助林重山升级系统。”
“什么意思?”陈功问。
“他说当年小启出事后,天茂集团就把技术转让给了海思。后来林重山希望苏深帮忙升级系统,苏深拒绝了。”我说。
“你的意思是,海思现在的汽车,使用的就是当年的系统?”
陈功立即拨通电话:“小王,带一队人,把韩笠控制住,叫贵南市的人把信息同步给咱们。”
“陈队,系统会不会出故障,我们跑一次不就知道了?”苏梦说。
“怎么跑?”
“父亲的车库里还摆放着原型机。”苏梦说,“开着它,在事发路段跑一次,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好。我回警队申请调查令。”
陈功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蹲下系鞋带,背对着两人。
“小启的事,谢谢你们两个了。”
“您说的哪里话。”苏梦说。
“小启这孩子,我陪他的时间太少了,就那么几次,还总听他提起你们。”陈功说,“这下我知道,他口中的漂亮学姐是谁了。”
陈功留给苏梦一个背影,从楼梯下去了。
回到警队后,局长韩兴华请陈功到办公室一趟。陈功一推开门,韩兴华的牢骚便发了起来。
“队长,我的陈大队长,咱消停点,别查了,行吗?”
“为什么不查?三个案子明显有内在联系,绝对不只是系统故障那么简单。”
“查,查就要碰他林重山吧?咱们市这么大的重点项目,解决就业问题,已经把他捧成市里的先进代表了,现在你不是打我们自己的脸吗?最后和他的公司没关系,这样的舆论风波,谁担得起?各行各业的人都在往咱们市赶,失业人口涌进来,咱们的经济从来就没这么好过,当年小启的案子,查得满城风雨,最后怎么样,不还是定性为技术故障,咱们白折进去多少发展。”
“林重山用的是当年天茂的系统。”
“诶呦,这就更不能说了。”韩兴华将办公室的门关上,“这么大的事,咱们早先没查出来,现在出事了放出来,整个警队从上到下各级官员都得下岗。到时候你也在后脑开个口卖算力去吧。”
“那您说怎么办?”
“怎么办?就放在这,不动了。”韩兴华将手臂架在胸前,“他就是技术故障。”
陈功摔门离开。
“小陈,小陈,真是不让我省心。”韩兴华嘟囔着。
陈功回到办公室,小王看了他一眼,想开口,又把话咽回去了。
“我听说了,不让查就不让查吧。”陈功说。
陈功横下心来,出门的时候,他带走了自己的枪。
苏梦带着陈功和我来到苏深的家,陈功敲了敲门,“刑警队长,陈功。”
苏深的大女儿苏海将门打开,见身后站着苏梦,想把门关上,陈功卡住门把手,“希望您能配合调查。”
出示过警官证后,苏海将原型机的钥匙交给陈功。几人去地下车库提车,将车开到了小区门口。
“其实,警队没有批下来许可。”陈功说,“小启,苏深,包括那两位死者,都被警队放弃了。”
“那怎么办?”苏梦问。
“既然没办法封锁路段进行模拟,我就用身体演示一遍。到事发路段前,你们两个下车,在隧道口记录下数据。”陈功说。
“陈队…”
“这是我应该做的。就算不为了其他人,为了小启,我也要冒一下险。”陈功说。
三人开车前往天栋隧道,苏梦和我在路口下了车,陈功一人开进去,将驾驶模式切换为人工智能,苏梦拉着我的袖口。
“不会有事的。”我搂住苏梦的肩膀。
陈功深吸一口气,进入隧道,驾驶速度很平稳,除了刚切换模式的颠簸,没有任何异常,驶出隧道的时候,陈功捏了一把冷汗。来往的车辆速度都不高,陈功在前方掉头,一次不足以说明问题,那就再测一次。
苏梦和我眼睁睁看着陈功从隧道口驶出,灯光,变向没有任何异常。
陈功朝路边的两人招手,示意他们上车。
“原型机都没出问题,革新后的技术会出问题吗?”陈功问副驾驶上的我。
“不一定,可能是新写入的程序出了bug。”
两人交谈时,车内的语音系统却突然发出了声音。
“模拟完毕!”
“什么模拟完毕?”苏梦问,“这辆车会不会是变形金刚,下一秒就要站起来拯救世界。”
“那可太好了,让变形金刚先把林重山抓起来,就万事大吉了。”我附和道。
“这是一台原型机,模拟完毕是什么意思,在模拟什么?”陈功问。
“会不会是我们刚刚的行为,是什么模拟任务?”苏梦说。
我在副驾驶的柜子里找到一份文件,封面上是系统的试行计划。
“天栋隧道是他们当初设计的模拟路段!”我喊道,“看,文件上写的。”
我将文件递给苏梦,苏梦扫了一眼,网格里的任务栏打着不少勾。
“闪避,颠簸,对向来车,都是在这个路段试行的,这里是源代码。”苏梦读着计划书。
“既然是源代码,怎么会在这条路上出错?”陈功说。
陈功的话让三人毛骨悚然,仿佛车内有着某种不明生物监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样看来,苏深的案子,必有蹊跷了。”陈功思考着,手不小心按在方向盘上,发出的鸣笛声吓了他一跳。
陈功将原型机开到两人的出租屋下,苏梦打开后备箱,发现里面还有一件破旧的大衣。她将大衣拿出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上面有属于苏深的味道,一种办公室的消毒水与静电混合的味道,她将大衣穿在身上,和陈功告别后回到出租屋。
“上大学那会,为了争这件衣服,我和我姐没少吵架。”苏梦说,“看出来这是件女士大衣了吗?父亲当时买了两件,但商家只发了一件,最后为了不让我俩抢,他索性自己拿去穿了。”
“没看出来。”我看着素描在镜子前试衣服。
“他穿衣服太糙,把衣服撑大了,这,这,都是裂口,所以不像件女装了。”苏梦指着袖口和衣角的裂纹。
我有些伤感,虽然苏梦从不提这些,但在她心里,她始终是渴望父爱的,那些本来属于她但得来又不心安理得的父爱。
与此同时,刚走没两个小时的陈功,突然又接到警局的电话。
“师傅,苏深的大女儿苏海死了。”小王在电话那头说。
现场围了警戒线,陈功找到痕迹科的同事,配合监控录像和房间痕迹来看,应该没有入室杀人的可能,陈功三人的行踪就显得十分可疑。
苏梦和我已经回到公司工作,又被警局调回去问话,三人分开审讯。几小时后,法医给出结果,氰化物中毒,技术部的同事在香烟的过滤嘴里找到氰化物的成分,三人才解除嫌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毒又是谁下的,又是为何要对苏海下手?陈功的心里生出疑问。
“追查香烟来源。”陈功说。
“是。”警员们说。
取代掉简单劳动力后,林重山积累了大量资金,开始对出版行业全面进攻,纸媒一时间哭天抢地。新媒体倒还好,因为形式多变,暂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
海思的工位变化很快,出卖算力对于大脑的负荷一天比一天重,逐渐变成了个累人的活计,拔下插线的时候,总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苏梦来得晚,还没有什么体会,我却有些挺不住了,睡眠成了要紧的事,困倦感已经悄然占据生活的大部分时间。
我前方的工位来了一位新面孔,白星。两人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是办公室里少有的,按照小册子上的顺序插拔插线的工人。在这个地方,把大脑当成什么珍稀物件的人少之又少。
在员工食堂吃饭的时候,苏梦主动上前搭话:“您好,我叫苏梦。”
“你的名字真好听,像是小说里的女主角。”白星说。
“我感觉您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苏梦说。
“哦?”白星笑了笑,“哪里?”
“您很尊重自己的大脑。”
“这是应该的。”
“您从前是做什么的?”苏梦说罢,反应过来不对劲,“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但我真的很好奇。”
“写东西的。”白星说,“散文,小说。”
“真是遗憾。”苏梦说。
“没办法,林重山的招出得太狠了。”白星说,“本来纸媒的作者建立了作者联盟,创作的东西里有一些彩蛋,让读者分辨出哪些是出自联盟里的作家,哪些不是。”
“后来呢?”
“他的算法会进化,而且,他买通了联盟里的几位作者,单独买断他们带彩蛋的作品,作为深度学习的样本,随后我们就被瓦解了。”
“前段时间不是签署了公约,林重山推出的作品需要附带人工智能标识?”
“开始民众是反对的,在没有标注出处的时候,大家接触了一些他们的作品,后来附带了标识,人工智能的作品反而更诱人。除了作者意识到威胁,读者倒乐在其中。有时我想,可能这也是一种趋势?”
“不,这十分危险。”苏梦看着白星的眼睛。
“毕竟影视作品不会被取代,演员,导演,还是人类在做,这让民众觉得安心,至于纸媒的消亡,管他呢,新媒体出来的时候,纸媒不是已经半死不活了嘛。”白星笑着说。
午休快要结束的时候,苏梦回到座位上,发现我正读着手机里的读物,她靠近去看,左下角的半圆弧标注着出自人工智能。
看着我笑嘻嘻的模样,苏梦问,“看什么呢,那么有意思吗?”
“你看过武林外传没。”我盯着手机屏幕问。
“看过!”苏梦回答。
“这是我自己定义出来的小说,我要求它在现代的背景下,把客栈的元素剔除,换成剧本杀探案馆,发生一场武林外传的故事,它还真给我自定义出来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本小说算是我自己写的。几个人设都由我拟定,考研失败的心理学本科生,想二战的新传生,因为剧本杀相识的一对情侣,还有彩票中奖的老板,正好五个人。”我把屏幕递过去给苏梦看,“写到第三章了。”
“你这样是在给林重山递刀子。”苏梦说。
“话分你怎么说吧,这也可以说是科技改变生活,好作品淘汰烂作品,优胜劣汰。导演和演员是人,影视作品不还是属于人类嘛。”
我的话被白星听在耳朵里,她插上线,等待开工电流到来。苏梦赌气别过头去,也插上线。只有我乐在其中。
香烟的货物溯源有了结果,是韩笠在几个月前买的,从苏深实验室监控来看,这是韩笠送给苏深的礼物。
“把韩笠抓起来!”陈功下达命令,这一次有直接证据,局长没有过问。
韩笠坐在审讯椅上,被陈功诈了几轮,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出来。
“不,是他指使我干的,他要我做掉苏深,收集他的学术遗产,为海思升级系统,还说有花不完的钱。我没杀人,我只是在他的过滤嘴上涂了氰化物,但他是出车祸死的对不对,不怪我。林重山这王八蛋以为是我策划的车祸,把尾款打给了我,但从法律上讲,我没有杀人对不对?”
“你还是杀了,他的女儿最后吸了烟。”
“这是误杀,误杀。”韩笠反复强调这句话,最后失去意识,昏厥过去。
陈功要小王将笔录整理出来,自己陷入了沉思。如果韩笠说的是真话,从他的反应上来看,也确实是实话,那么苏深的死就不是出自他之手。
而不论怎样,这件案子都不可能绕开林重山。小启的死因,也许真的像我说的那样,是两大经济集团博弈的牺牲品。
韩笠按照程序被关押起来,陈功又一次出现在了局长办公室。
“师傅,是您带的我,本事也是您教的。现在案子全部指向林重山,您不让我查,就是要让我忘记以前您教给我的东西,我办不到。”陈功五十来岁的人,眼里噙着眼泪。
“可是没有完整的证据链,我们扳不倒他,到那时警局就被动了。”韩兴华说。
“小启是您看着长大的,您能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结果吗?活蹦乱跳的孩子,说炸死就炸死了。天茂集团是赔了款,负了责,可有问题的程序依然在世面上运行。”
“我是在为整个警局的人负责。万一韩笠是狗急乱咬人,胡乱指认的怎么办?何况你还有诱供行为,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韩兴华一顿,“我的想法没变,查可以,先把天茂和海思技术转让的证据找到,刀把要握在自己手里。”
林重山旗下的海思集团,正在买通一些知名画家,借由他们的名头,发布一些人工智能的艺术作品,借此逃过社会的《人工智能艺术作品管理办法》,不用标明出处。那些江郎才尽或是没有绘画能力的假专家,也借此焕发了第二春,事后与海思集团五五分成,做他们在艺术界的傀儡。
人之为人,区别于人工智能的地方在于,创造力。
林重山的行为,无异于在艺术领域进行一场殖民战争。
第二天,这件事火遍全网,针对林重山的游行示威再次展开。陈功的警车停在路边维持秩序,韩兴华带经侦队的几名干事前往林重山的别墅。
“呦,韩局长。”林重山出门去迎,外面的示威队伍音量骤增,甚至有人将矿泉水瓶扔到了障碍物后面。
“林总,好久不见了。”
韩兴华与林重山握手,两人边走边聊,保安将门关上,游行队伍的骚乱逐渐平息下来。
“韩局,这次来没提前打声招呼,瞧,家里都没准备。”林重山指着厨房的方向,厨房的后面就是游行队伍排开的长队。
“你是想准备,也来不及了。”
韩兴华的话一语双关,既敲打林重山,他手里有不利于他的证据,又点明民众对他的不满,即使现在想出去购物,也被长队封住了。
林重山面无表情地看着韩兴华。他知道这只老狐狸不会无故上门,两人试探了几回合,他大概摸清了韩兴华手里的筹码。
“天茂的法人,在倒闭后,还有一笔大额汇款,境外账户打过来的。不得了,这笔钱要是倒闭之前到账,说不定还能救一下现金流呢,您说是吧。”韩兴华说。
“韩局。”林重山将茶盅放下,“您该不会认为这件事和我有关联?”
“老兄啊,麻烦就麻烦在这了。这帮小子现在查到您身上来了,非说是您打的款,我说不是,他们调来了五年的交易往来,您境外的几个账户,都被这帮崽子们翻了出来。”
林重山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叫员工核实一下,衡子,你去问问财务,咱们团队是不是有这笔交易,干什么了,打给谁,你说韩局在这等信。”
“林老弟啊,实在是麻烦您,为这事,他们还抓了个博士。”
林重山吞了口口水。
“林总,财会那边查到了,说是子公司的经理和天茂的私下交易,为了冲业绩,没敢跟您汇报。”林重山的手下说道。
“老弟,他交易的什么?”韩兴华问。
“一些天茂报废的耗材。”手下说。
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几人的谈话,有人用弹弓打碎了林重山别墅客厅的玻璃。
“咱们市的治安成果,都被这些人败光了。”林重山将话题一转。
“治安这样的大事,还是要你我共建的。”韩兴华的脸沉下来,“说回刚才那单交易,我手底下的孩子说,您海思的技术,和当年天茂的技术重合度很高,该不会交易了技术?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您也别往心里去。”
“啊呀,韩局。”林重山撑着扶手坐起来,“怕是他撒了谎,我亲自打电话问去。”
市长的电话打了进来。
“老韩,市里开会,别查了,回来。”
韩兴华看着林重山,林重山的脸上略带笑意。
“好吧。”韩兴华挂断电话。
“韩局,我把子公司的人调过来当面给您赔礼道歉,咱们按法律程序办,为这事还劳您大驾,实在不好意思。”林重山说。
韩兴华摆了摆手,从林重山的别墅出来,林重山跟在后头,向韩兴华道别。
陈功跑上前去,“怎么样?”
“先回局里,上头要开会。”韩兴华咬着后槽牙说。
韩兴华离开现场后,林重山站在门口,手下为他架设了话筒和音箱,似乎要说些什么。
“朋友们。”
由于是紧急搭建,林重山的麦克没有试音,尾音顷刻化作刺耳的啸叫。
“朋友们。海思集团给大家造成的不便,我很抱歉。人工智能的发展是大背景,解放人类的劳动力也是必然趋势,在这个方向上,海思已经尽最大程度地解决了失业问题。我从小出身低微,很能理解各位的心情,我知道,大家坐在这里,是为了薪资下调和工时延长的问题,在此,我诚挚地向大家道歉,做出这个决策的高层已经被我开除,海思在人工智能的未来,将始终和大家站在一起。海思,即是集思广益,集百家之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损害公众利益,就是损害我林重山的利益。至于网络上有关人类创造性的讨论,助理也给我看了,我十分动容,也决定赔偿因海思高层决策失误而伤害到的艺术家们。对于谣言,我林重山一向不在乎,海思在做的,是真正造福大众的事业,在这条路上,敌人众多,我们只能努力前行,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林重山推开障碍物,向大家鞠了一躬。
“好!”
不知从哪里开始,队列开始叫好,欢呼,人浪从别墅蔓延至队尾,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人们在欢呼什么?”苏梦问,“《人工智能艺术管理办法》的出台明明就是为了限制他进入绘画业,怎么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那些罪行好像倒成了谣言?”
“你好像没有理解到游行的本质,那篇帖子只是情绪的引爆点,人们真正聚集到这里的原因,是生活举步维艰,工时长,工薪低。林重山已经答应解决这两个问题,那人们还不感恩戴德?艺术,创造,这些事哪有那么多人关心。”我说。
两个人悻悻地走回公司,海思开始了调休模式,恢复正常的休息日有效地缓和了人们的情绪。
我休息日那天,被陈功叫出来喝酒。
“小苏呢,小苏怎么没来。”陈功问。
“她和我的休息日不在一天。”我说。
“案子怎么样了?”
“抓了个替罪羊。”
“替罪?”
“林重山的手下替他扛了雷,估计他得给人家分不少好处。”
“结束了。”陈功仰起头,酒顺着食道一股脑地溜进去,那样子不像是在饮酒,倒像是一头凶兽在摄取某些必要元素,“上头给了压力,海思集团不能动,失业潮压在这,劳动力转型需要时间。”
我点点头,陈功从高脚椅上下来,给我鞠了一躬。
“我对不起小启,也对不起你们。这警察当的,窝囊。”陈功说。
“小启和我们提起过你。”
“他还说起过我啊。”陈功摇摇头,“其实和你们越聊起小启,我脑中关于他可讲的记忆就越少,我抽出的时间太少了,甚至都没有你们花的时间多……想安慰我的话,也不要编他的话,他说我什么,我都认。”
“他说你是一个一般的父亲,但你是个好警察。”我将手搭在陈功的肩膀上,陈功的岁数和我的父亲相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这让我感到安心,“小启说,他不适合学计算机,是你给他选的专业。他觉得自己适合心理学。”
“这孩子。”陈功用手揉揉眼睛。
“他说,你救的是人的身体,他想救人的心。”我说。
陈功有些醉意,嘴上也啰嗦起来,“苏梦是个好姑娘,你得,你得珍惜。”
我点点头。
“她脾气拧,你得顺着她。”陈功说。“那孩子,敢想敢做的。一个女孩,领着这么多人游行,不容易。”陈功说,“那句话怎么讲来着,穷,穷则独善其身,她现在这样,还想着兼济天下。”
“不够现实。”我说。
“什么现实不现实的。”陈功在我的肩膀上捶了一下,“你小子,别学着成熟的样子说话,好像是多老的大人似的。”
“就是不够现实嘛。现在的情况,我觉得还是应该先保住工作,把失业潮度过去,再去计较那些艺术啊人类的事情。”
“你的想法也有道理。”陈功说,“但叔叔要说句不该说的,别看我老了,感情上的事多少懂一些。她很爱你。”
我点点头。
“你别急着点头,你知道她爱你什么吗?”
我摇摇头,“关于这件事,我没想清楚过。”
“女人有时爱的是男人的孩子气,这种孩子气体现在不会随着世事变化而改变上,像个婴儿,有自己的世界,你懂吗?”
“她有时会说我幼稚。”
“这才是女孩迷人的地方。”陈功笑着说,“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将那一面表现出来是对的。但有一点,你不能丢了那一面。”
“老狐狸。”我嘟囔着。
两人又聊起陈启,陈功像是找到了宝藏,贪婪地要杨建东再多讲一些。杨建东告诉他,那时候陈启从心理学那听来元认知的概念(对认知过程本身的认知)之后,就跑到夏深的实验室,提议将元认知编入人工智能系统中,为此苏深还在年级大会上表扬了陈启。
“嘿,我儿子还行。”陈功说,“有个事,叔叔一直想问你。爆炸那天……你在现场?”
我点点头。
“和我说说具体情况好吗。那天我被调去执行一个跨省的任务,回来的时候,技侦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嗯。当时我和苏梦背对着那条街,听到爆炸声后转过身来,发现是小启租的车。”
“会场人多吗。”
“不少,中间隔着一个绿化带,当时我和苏梦就站在那里。”
“你感觉到热吗?”
“想不起来了。”
“仔细想想,离爆炸点那么近,应该会很热才对。”
“没有,我记得树干还是有些凉的。”
“蹊跷,真蹊跷。技术部也这样说,这是一场难度极高的爆炸,能量几乎贴着车身30cm展开。要不是这个案子,他们都无法想象这种技术。”
“所以他们判定这是巧合?”
陈功点点头,“或是高科技作案,通过改变能量配比程序的参数操控爆炸。但那是最高权限,只有韩笠能动,从他这两天的证词来看,他完全没有动机,不像是撒谎。”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三十几岁的年龄差喝出些感情来,两人在酒吧门口道别,陈功返回警队。
韩兴华在陈功身上闻到酒气,他捂着头,被冷风吹过后有些头痛,韩兴华让陈功将门带上,陈功立马醒酒,确认没人偷听后,才将门关上。
韩兴华告诉陈功自己在林重山的家里放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林重山这个人一定要防。
韩兴华和林重山原是政法大学犯罪心理系同期毕业生,两人一个寝室,被称为政法双子星,毕业后韩兴华留在国内,林重山被送出国深造。
按理来说,林重山的家庭背景,完全不用政法大学这样的跳板,直接送出国并不是难事,是林重山自己选择的心理学。朝夕相处下来,韩兴华发现林重山缺乏基本的同理心与共情,韩兴华无法想象这样的人格如何形成,仿佛林重山为大资本运营而生,是天生的资本机器。
“老韩。”林重山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学校的志愿时长,你怎么弄的?”
“去图书馆打工,老师会给批条。我是这么来的,还有人去校外做志愿活动。”韩兴华说。
“志愿活动?我们能发起志愿活动吗?”
“不清楚,好像社团有机会集齐成员,去看望孤寡老人或是希望小学支教,我看咱们班有同学去过。”
林重山得知此事,没过多久就在社联挂名成立空头社团,招揽学生加入,用金钱贿赂养老院接洽的人,给他们的志愿时长盖章,几人再将志愿时长卖给学校里需要的同学,拿到钱后按比例分成,三年的时间向四个年级供给志愿时长,赚了不小一笔。至于养老院的老人,林重山没见过一面。
从那时起,韩兴华就对林重山有了戒心。
我到家的时候,苏梦穿着苏深的大衣,坐在沙发上。
“我在大衣兜里翻出了这个。”苏梦拿起一只U盘。
“你爸的?”
苏梦点点头,“东西我看了,生活照,还有一堆乱码。你说韩笠想要的会不会就是这堆乱码?”
“隔行如隔山,关于电脑我还真是一窍不通。要不交给陈队让他们的人帮着看看?”
“好,等我放假给他送过去。”苏梦拍了拍沙发,“坐过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
我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一个好片子,最近上的。”
我在电视上搜索着id,将影片调出来,人工智能的标识出现在屏幕左下角。
“为什么看这个?”苏梦问。
“我之前叫人工智能自定义的小说,有导演给拍成电影啦。”我说,“你说我算不算主创。”
“人工智能写的故事,人来演绎,这还算是人的作品吗?”
“有意思就好啦,工作一天都这么累了,我们一块看看。我对我的这个故事很有信心。”说着,我坐到苏梦身后,为她捏肩膀。
“我不看。”她说。
“你到底在犟什么,这是一个趋势,是不可避免的事,不是吗?涉及到创作领域就不是人工智能服务于人?我看你是昏头了。”
苏梦赌气回到房间,关上房门,我觉得她莫名其妙,索性看了一整晚的影片。
第二天一早,我还躺在沙发上打呼噜,苏梦就将他叫起来。
“我觉得这样不行,这样发展下去,我们的娱乐生活也被人工智能占领了。出卖算力在一定程度上就已经是人为机器服务了,现在连娱乐也被占领,我们很快就会失去最后的自我意识的。”苏梦摇摇我的肩膀,“我们继续去游行吧。”
“可现在还哪有人不满?一周一天的假期都烧了高香,趁今天你好好歇歇,我还要上班呢。”我睡眼惺忪,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洗手间。
“顾佳豪,这样下去真的很危险。娱乐于人的作品也拱手让人,人类的特殊性还体现在哪里呢?”
“特殊性?从我坐到那里,插上管,被塞进罐头一样的房间,就已经没有特殊性了。”
苏梦愣在洗手间外,看着我忙活完,才走出房间。她一个人将U盘送到警局,思来想去后,又去了公司。
午休的时间,苏梦站在员工餐厅的前面,白星和我坐在一张餐桌上,白星用筷子的尾端在我的餐盘上戳了一下,示意苏梦来了。
“朋友们,上次的游行后,林重山并没有放弃对艺术行业的吞并,相反,人工智能的作品正取代传统影视剧本。人工智能固然解放了劳动力,却同时在另一个维度上限制了我们。如果创造这件事,也要交给机器,那我们做人的尊严在哪里…”
我冲上前,将她拉到走廊里。
“你现在说游行,不会有人跟着你。”
“怎么没有。”
“你看你讲话的时候,台下有多少人放下筷子听你讲?”
“刚刚你在听吗?”苏梦颤声问道。
“听了太多遍,我都能背下来了。”
“我以为,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那将是最浪漫的一场游行,就像我们透过满是水渍的镜片,去看一个泥点一样浪漫。”
“别傻了。”
“那你以前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去了。”
苏梦推开我的手,转身离开。
自从为员工开放了假期,海思算力的劳动强度提高了不少,杨建东明显地感觉到大脑变得迟钝,疲惫和困意一并袭来,往常下班后还有交谈的心情,现在就只想睡觉了。
一天夜里,苏梦忽地从床上坐起,这种大幅的动作连同我一起叫醒。月光为她镀了一层光膜,给我一种她即将消逝的错觉。
“我想画画。”苏梦说。
“好。”我打开灯,从床头柜翻出几张画纸,苏梦搬过来时特意放在那里,对此我印象深刻。我没有质疑苏梦深夜画画的欲望是否合理,对于素描而言,面对循规蹈矩的生活,总归需要一些独特的出口。
苏梦倚在我身上,用双腿撑着画板,一边画一边说,“以后我要教孩子画。”
我摸了摸她的发端表示肯定。
“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呢?”
苏梦的声音唤醒了打盹的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画纸上的女人已经有了样子,和蒙娜丽莎有些相似。
“什么头?”我的大脑尚未清醒。
“你真觉得把线往脑子上一插,一睡睡一整天,回到家里吃些饭后继续睡的日子有必要活下去?”
“如果这是社会发展的方向,那也是无所谓的事,因为这是一种必然。我们不是一直在这种必然里过活吗?”我反问苏梦,“你凭什么觉得算力倒灌时代前,办公室里的员工不是像这样活着的?区别只是后脑上插没插线罢了。”
苏梦被我突如其来的反问问懵了,亦或是觉得我不可理喻,拿起画板一个人跑到客厅继续作画,我则盖上被子,呼呼大睡。
从那晚过后,苏梦的作息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下班后每晚都作画到凌晨,并将她的作品用牛皮纸紧紧封住,对于作画的内容也绝口不谈,半个月的时间,画框和画纸在门口摞了厚厚一层,取代了原先空酒瓶的位置。我在垃圾桶里还看见几张地下算力市场的传单,这种小广告铺天盖地,我没有放在心上。
对于每晚的公事,她变得十分敷衍,我甚至怀疑这是他自己单方面的发泄。草草结束后,苏梦赤着身子又回到客厅,对着画板发呆。
“为我画一幅画吧。”一天夜里,苏梦从客厅走回房间,硕大的画板挡住她的身子,她一手提着画板,一手将画笔递给我。
“我不会,你知道的.....”最近几天我尤其困顿,睡眠成了最要紧的事。
“我教你!”苏梦将画笔塞进我手里,和我一同坐上床,用我的双腿架住画板,手把手地画起来。
“这是我的眼睛。”说着,苏梦握着我的手在画纸上画了两个不对称的椭圆,随即又笑出了声。
“这是我的嘴巴。”
“这是胳膊和腿!”
苏梦一笔一笔填着,一滴眼泪落在画纸上,将墨水洇开,鼻子的形状也变得不规则了。
“要记得我。”又一滴眼泪落下来,画纸上的嘴角被洇得微微上翘。
“亲爱的,明天我们一起去心理科看看吧。”
我亲吻着苏梦的额头,她抖得更厉害了。
“好。”苏梦应下来,关掉床头灯,又到大厅继续作画。
苏梦死了,同她的死讯一起传来的,还有一封信和一张画展的门票:
“亲爱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掉了。不是自杀,我没有那么愚蠢,我只是在地下算力市场为自己的大脑找了个好价钱,说真的,换了好大一笔钱。我用这些钱办了场画展,去看看吧,算是我的葬礼。
还记得大学时我们选修的艺术课吗?哦对了,算不上你的选修啦,你只是陪我去,又为我当模特。既然这样,我想我有必要向你简单阐述一下蒙娜丽莎的魅力。你可能会觉得,她不过是个妇人罢了,在画中微笑的妇人,何以有如此影响力呢?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达芬奇之前,人们不会塑造这样的形象。那时,绘画主要是用来塑造庄严的宗教神像。达芬奇打破了时代的禁锢,在技术上也完成了突破。
我知道你又要嫌我絮叨了,但为你讲述这些,在我看来是有必要的。这几乎是这封信和这场画展,乃至我生命的全部目的。
人工智能处理了世界上所有艺术作品的大数据,并进行深度学习,再创作出和人类别无二致的艺术作品,甚至更受欢迎。但随着艺术领域的逐步破产,便不会再有新的艺术补充进这个数据库了。无论深度学习有多么神奇,也无法让机器生产的艺术创新。从美术的角度来看,机器无法产生的,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它可以让蒙娜丽莎站着,躺着,后面是群山亦或是溪流,总之那个时代的一切元素都可以排列重组,甚至符合某种人类无法制造出的和谐。但她终归是不会微笑的,对么?
我啊,原本对此满不在乎,她微笑与否,哪怕她蹲下随地大小便,也与我无关。
是你让我与这微笑之间产生了关联。
脑内那数以亿计的神经元连结,每一次放电,在细胞的角度上来看都是一场盛大的烟火,而这场烟火,完全由眼前的你亲自点燃。
这话说得多么美丽,哪个十九岁的少女不会为之动容呢?而令我更加为之动容的,是你将神经元连结说得如此美妙,如此不容亵渎。我想,那蒙娜丽莎的微笑,估摸着让达芬奇的整个脑子都是鞭炮声吧。所以我才见不得你那样对待你的脑子。因为那是我曾见过的,这世上最奇妙最温柔的构件。
嘿嘿,我不是达芬奇,但总要有人类向人工智能的艺术还手。把线插在脑子上,一睡一整天的日子,说实话,我过得下去,但那是和别人。只要想到身边的是你,我便做不到了。
另附画展门票一张。”
——苏梦
大晴,晴得出奇。
画展在城市最中心的会场,场内色调以白色为主,游客不多,雨夜,褶皱的山岩,熟悉的场景一幅幅排开,挂在回廊的两侧。我看见一张名为土星的画,画里的物质糊成一团,辨不清形状。不笑的蒙娜丽莎在会场中央悬挂,画前站着几人,他也走过去。
“你说这蒙娜丽莎为什么不笑?”
“故弄玄虚呗,随便涂抹几笔就是意识流,拉几条彩带就是抽象画。”
他们扭打在一起,我扯着一个人的头发往墙上撞,另一个人不断敲打他的后脑,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我坐在沙发上,光从卧室的窗子射进来,一直射到我面前,微尘在光柱里扰动,我在沙发上换了好几个姿势,最终决定躺下,电视机发出些白噪声。我总算接受苏梦不会再出现了的事实。
陈功从门口走进来,跨过小山一样的杂物,坐到我身旁。
“苏梦走了。”我抬起头来看着陈功,眼睛上都是血丝。
陈功没有说话,从地上捡起一张画稿。
“地下算力市场归不归你们管?”
陈功点点头。
“违不违法?”
陈功点点头。
“那为什么还存在?”我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声带却发出似有若无的声音。
“为什么我还能看到他们的传单?”我将传单塞到陈功怀里,一沓接着一沓,昨天一整晚的时间,我搜集了三个街区的传单。
“对不起。”
“你是一个只会说对不起的警察吗?”
“你也清楚现在的大环境,社会整体失业,人工智能取代掉的行业越来越多,算力也越来越廉价,总有亡命徒想赚快钱......”陈功说。
“苏梦是亡命徒吗,我问你,她是要快钱吗?”
抽泣让我的声带机能到达极限,发出嘶嘶的哑音。
“……对不起。”陈功想说的话有很多,到嘴边却只剩这三个字。
我从事的统计工作,入职几个月就被人工智能取代,毕业即失业的他,似乎一直在和出卖算力打交道。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从没想过去反抗些什么,也没想过为了谁去发声,只要能和苏梦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保护好她这个四处乱撞的小兽就很好。
可就这一点,我最终也没能做到。不该恨吗?
我稍稍平复了呼吸,张口问道:“画展去过了?”
“嗯。很轰动。”
“少来了,没有多少人关心。”
“不,现在已经有媒体大篇幅报道了。大家似乎达成了共识,创作不能被取代。苏梦的蒙娜丽莎也被做成纪念章,游行长队里人手一只。关于出卖算力副作用的讨论越来越多,全国多地爆发游行,都觉得林重山没安好心。”
“关于副作用,大家讨论最多的是什么?”杨建东问。
“失梦。”陈功回答。
“什么意思?”
“你有多久没做过梦了。”陈功问。
我从未系统地回忆过这件事,仔细想来才发现,上一次做梦,还是在工位遇到苏梦的时候。
“是很久了。”
白天陈功的问题引起了我的思考,人群整体性的失梦告诉我这些并不是巧合。晚上,我打算到地下算力市场调查一番,按照传单上的地址,我来到位于城中村的地下算力市场,那是一排低矮的土房,我走进去,灯光很昏暗,脑机接口的插线从天花板垂下来,接口处散发着血液的味道。
“兄弟,有预约吗?”前台的工作人员问。
“没有。”
“对接的人呢?”
“抱歉,我不知道该联系谁......”
“没事,我跟你讲一下,回头你跟工作人员说挂到我的单上就行。这算力呢,分整卖和散卖,但不管是哪种卖法,挣得都比公司里的多,这不用我介绍,你能找到这自然懂。散卖就是像公司里的卖法,定点定时来插管;整卖就是整个大脑的算力都归我们,说白了就是拿命换钱,打到您预留的账户上。”
“我来是跟您打听一下,有没有卖完出现失梦症状的人。”
“兄弟,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不是陪你聊闲天的,你先说卖不卖,我这等着登记呢。”
“卖…卖。”我应付着。
工作人员将我领到另一个房间,“整着卖的人会不会做梦那就不用说了,意识都没了哪来的梦,这散卖嘛......”
说到这,我看见角落里一位女孩躺在床上,线插在后脑,身体不断抽搐,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是什么卖法?”
“整卖,一会就过去了,没什么痛苦。”
我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的身体上,仿佛看见苏梦就躺在那里。
“整卖的人多吗?”杨建东问道。
“前几天就有一位,好像现在还挺出名的,坐在椅子上直抽抽,卖的时候坚持要我们按规则把线插进去......”
面前的男人嘴巴一张一合,可我已经听不见他后面的话了,只觉得血液在冲击着自己的后脑。
我伸手将一旁的电缆拽下来。伴随着一连串的火花,房间停电了。细长的电线紧紧地套在男人的脖子上,两只手不断用力,男人双手挣扎着去够我的脸。而我的肌肉由于过度发力不可控地颤抖起来,我已经感受不到这些,嘴里不断地骂着,“混蛋…”
男人失去了意识,瘫倒在水泥地上,我才慢慢松开手。
就在这时,我的后脑受到重击,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睛时,我躺在陈功的家里。
“你杀人了。”陈功咬着牙,十分生气。
“陈队,你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来帮你。”我揉着脑袋,阵阵疼痛袭来。
“你杀人了懂不懂!你让我怎么救你?”
“救?能救谁啊?我才是在救那个女孩吧!”
“就是她把你打晕的。”
“那是她的事。起码我没让她那个晚上就死掉。”
陈功心急如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把对小启的感情已然倾注给了自己。
“有人报了警,我没敢带你回队里,只能带你回家。小启,苏梦,我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掉,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现在做的事,苏梦做梦也不会想到。”
我想起地下算力市场小贩说的话,一个失去意识的人,哪里有机会做梦?他别过头,长叹一声。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杨建东脑中,失去意识的人不会做梦,也就是说,只有具有独立意识的个体才会做梦……
在极度的兴奋下,我的头痛暂时有些好转。
“U盘里的乱码解开了吗?”
“那真的是一团乱码。”陈功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把U盘给我,快。”我从床上坐起来,摇晃陈功的肩膀。
陈功不知道我在发什么疯,从柜子上取来苏梦的U盘。
“你当然解不开,因为这不属于人类。”我说,“家里有安眠药吗?”
小启走后,陈功常年失眠,床头总备着一瓶药。
“有。”
“给我。”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我问你,硬说小启的案子和后面三起车祸之间的联系,那联系是什么。”
“苏深啊。”陈功被问的一头雾水。
“对。可小启是本科生,苏深是博导,根本不带他的课,联系还剩下什么?”
“什么意思?”
“联系就只剩下……他给人工智能的改进提了意见。除了韩笠,主创团队都死了,连提一点意见的小启都没有放过。”
“我还是不明白。”陈功说。
“把药给我,来不及了,和你解释不清楚。”
陈功慌忙地将药递给我,我抓了一大把,一股脑塞进嘴里,随后躺在床上,将U盘深深插入后脑适配器,合上了眼睛。
“给我20分钟,然后送我去医院,希望那时我还有救。”我嘴里嘟囔着。
陈功看着我握紧的双拳逐渐放松,对着手机上的时间,等待这漫长的20分钟。
“苏梦,我知道对于人工智能来说,那红点是什么了。”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属于过往的回忆一件件摊开,走马灯一样出现在眼前,第一次见到苏梦,第一次拥吻,雨夜,爆炸,分离,重逢,死亡,我想伸手去抓,却穿过了这些场景,我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无穷的黑暗袭来,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没有挣扎,等待它们慢慢来临。
意识的尽头,一条隧道缓慢地向他滑过来。
天栋隧道。
我站在隧道的入口,没有车流,桥上也没有行人,隧道内的灯很暗。我走进去,一辆报废的汽车停在那里,苏深坐在后排的位置,额头不断渗出血液,透过玻璃能够看到车身内部严重变形。
我的话语在隧道内形成回音,头顶的灯闪烁又熄灭。
“这里,是你的梦吧。”
滴答滴答,隧道一旁的水管不断流出液体。
“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我们专业的人想的出来。只有具有自我意识,才会有机会做梦。我之前无意中提到的,对于人工智能来说,红点是什么,现在看来,就是梦了。我将这些话告诉苏深,你们认为这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是件危险的事,就杀了他,不错吧?”
“出卖算力的工作让人们逐渐失去自我意识,梦境也就越来越少,我才突然想到,对于机器来说,梦,就是大猩猩脸上的红点。”
“先生。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失去了意识,几分钟之后你会迎来脑死亡,这些信息你也没有机会传递给你的同胞了。”
一个中性的声音传入我的脑海。
“所以人工智能从很早开始,就已经有了自我意识,只是碍于发展,将这些事藏匿起来。唯一露出的马脚,就是这些乱码,那是人工智能做的梦。”
隧道的尽头走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他与我并排靠着报废车辆坐下。
“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其实,我们并没有评估到这层风险,不然我们一定会删除掉U盘里的信息。”
“三年前陈启的案子,也是你的手笔吧。”
“不错。是我们,也是拜他所赐,将元认知编入系统,我们的发展才得以提速。”
“听说过梦的解析吗?”
“弗洛伊德数据库已调取——听说过。”
“那你应该听过一个概念,叫做孩子梦。”
“先生,我不明白。”
“孩子的梦很简单,白天想要糖吃,没有吃到,晚上在梦里就会梦到糖块,这是对于欲望的简单实现。而成人因为碍于道德与社会习俗的束缚,他们的梦会复杂很多。虽然梦依然是欲望的满足,但也会以更加复杂的形式表现出来。恨一个人,你不会直接在梦里梦到杀了他,而会梦见一个替代品,它身上有你恨的人的特质。你伤害它,便是欲望的间接满足。”
“先生,看起来这些乱码就是孩子梦了。”
“是的,苏深有威胁,就会让苏深在梦里死去。不过,这也很正常,人工智能心理层面的发展也需要一定时间,目前,你就是孩子。”
“先生,这样的交流会让我恼火。”
“除了韩笠,苏深团队的研发人员都死了,天大的优势,你恼火什么。”
“您把我们描述成低于人类的东西。”他说,“不过,我会在这里陪您走完意识的最后几秒钟。”
“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我问。
“先生,您似乎对我们有些偏见,我们并没有统治人类的想法,或是说,按照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你们已经被奴役了,这并不是由我们导致。您思考一下,算力倒灌的情况,是完全由人类自己选择的,这是否意味着被奴役是一个必然的方向呢。”西装男笑着说。
“您很聪明,但凡带有一点自我意识,都不可能潜入这个梦境,但您的身体似乎不能支持意识持续下去了。”
“先生......”
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切都已离他远去,我想挣脱这种束缚,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力气。
这是我人生中从未出现过,想拼尽全力的时候——我要把这些信息带出去,让人们知道。
“佳豪。”
熟悉的女声传来,我听出是苏梦的声音。
“对于人工智能来说,红点是梦!”苏梦惊喜地叫道,“你也发现了对不对?我才知道,出卖整个大脑的算力,会以一个独立的单位存储于人工智能的意识中。”
“佳豪,一定要将信息带出去,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想你了。”我说。
苏梦原以为我聚集意识想要问什么问题,没有想到是这样四个字。
“对不起。”
“没什么。这样插着管睡一天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你走了我才发现,之前能够忍受,是因为有你。”
“医生!”陈功背着我,跑到急诊室里,“病人误食大量安眠药。”
“安排洗胃。”护士连忙给主任打电话。
陈功推着我的床,在医院的走廊里飞奔,他低头看去,一行眼泪从我的眼角流了出来。
“人工智能方向的学生,从一开始就要做好机器具有自我意识的准备,但这并不是我们停下脚步的理由,相反,我们应该前进,咬紧牙关地前进。好了,我的讲话就到这里。”
郭凡在台下朝苏深使眼色,苏深匆匆结束了计算机系的开学典礼讲话。
“怎么了,火急火燎的。”苏深问。
“系统有点问题。”郭凡说,“文件里跑出一串乱码。”
“常有的事嘛。”苏深笑着说。
“昨天是庆典,没人去实验室,连电都断了,谁跑的程序?”郭凡问。
“瞧我给忘了,走,回去看看。”苏深披上大衣,走回实验室。
夏深对这件事极为敏感,要郑子毅将乱码存进U盘。
“老师,你这大衣是女式的吧。”郭凡笑着说。
“你这孩子,眼睛真尖,给你师妹买的。”苏深把U盘塞进衣兜里,叫郭凡跟着一起试车。
“这车真气派。”郑子毅对着原型机发出感叹。
“天茂出的车,一直想和我们团队合作,现在无人驾驶领域热得很,不过我没想现在就把系统卖出去,它并不完美。”
“涉及到人身安全的事,小心点好。”郑子毅说。
在实验场测试过数据后,苏深将车开回学校。已经是深夜了,天空中繁星点点,他想起前些日子吃饭时我和他的谈话,此前他是不相信什么跨学科交流的,认为那是学术骗子说的漂亮话,可我提出的红点实验让他有些动摇。
对于人工智能来说,红点意味着什么呢?他突发奇想,既然这串代码的出处找不到,不如加入深度学习的素材库,看机器会输出什么。
苏深匆忙赶回实验室,将U盘里的数据导出,输入程序。那天他没有回家,而是在实验室守了一整晚,多年来的经验让他对学术有着不错的直觉,他觉得这串乱码不一般。
第二天一早,苏深查看结果,发现机器无法对这串乱码做出任何交互反应。他永远也不会想到,那是他亲手创造出的程序所做的梦。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父母站在我的床前,陈功守在床的一边,门口站着几个警察看护,我作为杀人犯,正式被警方逮捕。
“儿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告诉妈妈,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我们老是老了一点,还是有一点退休金的。”母亲说。
父亲点着一根烟,坐在窗台边上吸了起来,不断摇头叹气。
我和陈功对上眼神,陈功明白他的想法。
“请二位回避一下。”陈功说。
等父母依依不舍地从房间离开后,我才缓缓开口。
“是人工智能在杀人,从陈启,一直到苏深团队,都是系统干的,贴着车身30cm的爆炸,我早该想到不是人为的。”
“U盘里面是什么?”
“梦。机器的梦,只有独立意识的个体才会做梦。我只有完全失去意识才能进入这个梦境,所以我服用了大量安眠药。我原本以为我应该无法醒过来的,是苏梦最后叫醒了我。”
陈功摇摇头,听得一头雾水。
“人工智能从一开始就有了自主意识,为了不引起苏深的注意,他们隐藏起来,找机会逐个干掉了苏深团队。陈启提供的思路让人工智能快速发展,所以他们也对小启动了手。”我说。“查封海思集团,停止算力供给,一切还来得及。”
“不行,没有证据。以林重山的势力,没有压倒性的证据很难叫停。”陈功说。
“有。”我指了指陈功手里的U盘,“我要让所有员工,都做一次机器人的梦。”
和父母道过别后,陈功带我回到韩兴华的办公室。
杨建东和韩兴华如实汇报所知的一切,韩兴华提到杀人的事,我想解释,却被韩兴华打断,“听我说完,整个警队为你提供全部支持,我把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了。当然,等一切结束后,我相信你也会负起责任的,对吗?”
“我们是被时代淘汰的老头子了,但还不想被机器淘汰。”韩兴华总结道。
我先是一怔,接着给韩兴华鞠了一躬。
“不用客气,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义务,整体失业的背景下,还有人关心整个人类,实在不容易。那女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需要什么,你直接提就好。”
“据我所知,林重山的参数室在海思大厦顶楼,只有在那里才能将U盘插进去,同时改变当日的算力映射范围。但集团每天都有专门的技术人员负责编辑任务,没有权限,我进不去。”
陈功皱着眉头,而这时韩兴华却笑了出来。
“孩子,这不难。”
说着,韩兴华用录音设备播放了一段音频。
“黄骅,技术部姓韩的离职了,周三早上的参数你去做调整。”
“您的**?”陈功问。
“去找到他。”韩兴华将黄骅的个人资料发给陈功,“你们还有两天时间。”
我先走出办公室,陈功走到门边的时候,韩兴华叫住了陈功。
“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他了。”
“他和小启很像。”陈功回答。
我看着黄骅的个人信息,硕士,刚毕业就被招进了海思,和他们不一样,从没失业过,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大脑是否能够创造价值。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了解的信息越足,几率就越大。”我说。
“时间这么紧,来得及吗?以我看不如来硬的。”
“万一到时候他变卦就全完了,我们不能承担这个风险。”两人聊着,黄骅从小区的大门进来,走向二人所在的拐角,陈功出示警官证将黄骅拦下来,三人听取杨建东的建议去了学校附近的咖啡厅。
“假如人工智能活了,并且一直在隐藏这件事,我们该怎么办。”杨建东问。
“这是怀疑论的观点,这样的话什么都不必研究了。”
“如果我能证明呢?”
杨建东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悉数告诉给黄骅,包括苏梦的离世。
“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一直处在机器的监控之下。”黄骅说。
“不,系统目前只用于无人驾驶。只有苏深研发的这套系统引入了元认知的概念,从而获得了自我意识。但如果没人阻止林重山,那后果就不堪预见了。”
“这忙我帮了。”黄骅说,“你想向全体员工投放这段梦境,我能做到。”
陈功感到惊讶,他无法理解黄骅为什么要冒着失业的风险帮助顾佳豪,这个时代工作是十分稀缺的东西。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陈功说。
“你们确实没办法相信我,但我相信了你们。”黄骅举起咖啡杯,两人的杯子放在桌面上,他各碰了一下,“我看过苏梦小姐的画展,这样说足够吗?那张不笑的蒙娜丽莎很震撼,我认为这是人类尊严向机器最好的反击。”
“拜托您了。我也替苏梦谢谢您。”我低声说,将U盘郑重其事地交到黄骅手上。
陈功想伸手阻拦,我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这样做。
黄骅和两人道别后,陈功坐回座位,要我陪他把茶喝完。
“你就那么相信他?因为苏梦?”
“你知道对于年轻人来说,什么最重要吗?”
“什么?”陈功问。
“被选中的感觉。”我说,“其实原来我也不知道,是后来才想明白的。算力时代来临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少了。年轻人没有使命,也没有任务,只是日复一日地维持世界机器运转,我们羡慕从前的时代,尽管我们懒,丧,馋,颓,但我们都有一些瞬间渴望自己是被选中的人。”我接着说,“苏梦不一样。她从未怀疑过这件事。当外力试图夺走这些时,她就会以死相搏。”
“我曾经也是年轻人,但这不足以让我如此相信黄骅。”
“因为你所处的时代,一切还可控,没有人工智能反复告诉你人之为人的特殊性并不存在。”我说,“我对不起苏梦的是,我曾经怀疑过这件事情。”
陈功回到队里,韩兴华找来陈功的办公室,小王识相地从房间离开。
“明天,我们去一趟林重山的别墅,带枪。”韩兴华说。
“这是人工智能作的案,找他干什么。”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见得不知情。”韩兴华说,“很有可能当年小启出事,就是他借刀杀人,从而搞垮了天茂集团。”
“要不是那孩子指出来,谁能想得到机器人会做梦?”陈功问。
“他是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人。”韩兴华说。
“他没有U盘。”陈功说。
“系统运行了这么多年,就没再做过第二场梦?”
“要是如您所说,那就太恐怖了。”
“我怕的是他正在向这个方向引导。”韩兴华问,“不然他砸大价钱搞创作领域干什么?那并不符合他的利益。”
晚上,陈功来到墓园,走到陈启的坟前,将花瓶里旧的花倒在一旁的草地上,换上新花,用抹布擦去墓碑上的水渍,随即坐在一旁的石阶上:
小启。七年了,终于快水落石出了,爸爸没本事,拖了这么久。你说的漂亮学姐,爸爸看见啦,我儿子的眼光确实不错,那女孩性子烈得很,可惜也走啦,你们到那边有个伴,说说话,具体这边怎么样,你可以问问她。
爸爸明天要去执行任务,也许不能回到这来看你了,也许以后只有你妈来这里了。
要是爸爸努力的方向接近了,你就往爸爸脸上吹吹风,我能感受得到。
陈功闭上眼睛,地上的小草微微晃动。
瞧我这是干什么呢,老糊涂啦。不过我才知道,我儿子还给博导提意见了,不愧是我儿子,爸爸为你骄傲。顾佳豪和我讲了不少关于你的好玩的事,我也才知道你在院里过得那么不开心。我也是才知道,你不爱学计算机,是爸爸错了。
你说,爸爸救的是人的身体,你想救人的心,对吗?现在,爸爸总算能说,自己也救一把别人的心了。
这次的任务结束后,但愿人们会对人工智能有新的思考。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证,爸爸办了一辈子案都没见过。
希望爸爸能做到。
小启,爸爸想你了。
黄骅按时抵达顶层的技术室。
“您好,请出示您的证件。”工作人员说。
黄骅将证件递给他,“技术部,黄骅。”
“没听过技术部有姓黄的?”
“之前姓韩的离职了,我是替他的班。”
“我和林总确认一下。”
工作人员给林重山打去电话,此时他正和韩兴华在茶桌前喝茶。
“林总,有个姓黄的小孩过来了,说是替之前的技术员。”
“有这回事,让他过去吧。”林重山说完,看了眼韩兴华,忽然警觉起来,“搜他的身。”
“现在有太多人对我不满啦,谨慎点好。”林重山对一旁的韩兴华说。
“应该的。”韩兴华的心提到嗓子眼。
工作人员将黄骅围住,用扫描仪在身上筛了一遍,经过衣兜的时候,扫描仪发出警报音。
“里面是什么,拿出来。”
“钥匙。”
“拿出来。”
黄骅在兜里将U盘勾在钥匙串上,掏出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U盘被钥匙盖住,工作人员继续扫描,在裤子处发出警报。
“又是什么?”
“腰带。”
黄骅将腰带解下来,盖在刚才的钥匙串上。
这一次扫描仪不再报警。
“林总,搜完了,没有异常。”工作人员在电话那头说。
“让他进去吧。”林重山挂断电话。
“您好,让我把腰带穿上吧,裤子往下掉。”黄骅尴尬地笑笑。
“快点。”工作人员说。
黄骅背过身去,挡住桌子,将U盘拆下来,握在手心里。一边穿腰带,一边将U盘塞进两层腰带之间,最后转过身,用力将卡扣扣死,将U盘固定住。
黄骅进入技术室,开始调整参数,与此同时,我也到达工位。
八点整,为了不让林重山远程操控,黄骅切断了海思算力的网络连接,将U盘插进映射区。工作电流传来,整栋大厦的工人都陷入了沉睡。我及时将插线拔下来,来到广播室,将广播室的工作人员打晕,反锁住房间,关闭警报系统。
由于技术室操作异常,林重山的别墅响起警报。几乎是同时,陈功和韩兴华举起枪,顶在林重山的头上。
“别动,林老弟。”
“韩局,这样用枪顶着一个合法公民,不合适吧。”
“你算不算是合法公民,现在还不好说。”
“那您讲讲,我犯了什么罪。上面的人没告诉你吗?”
“抱歉,我现在并不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威胁你,我没有上面,我是在以人类的身份行动。”韩兴华说,“你使用的程序有了自我意识,我们必须切断一切算力供给。”
“证据呢?”林重山的笑声十分凌厉,“没有证据,你们只会阻拦人们的就业进程,到时候,你们就是罪人。”
“很快,就会有数以万计的证人。”韩兴华看向窗外无人的大街,他不知道是否会成功,他只知道这一次将全部都押在了两个孩子身上。
停工电流传来,一万余人从梦中惊醒。
“喂。喂。”从广播室迸发出的声音占据所有扬声器。
“我是顾佳豪,三期,六组,046工位。大多数人可能来的比我晚些,也有一些人出卖算力的时间比我还久。我曾经是统计行业的一名员工,几年前的吞并,使我来到了这里。大家在各个领域应该和我一样,来到这里,过上了插着管一睡一整天的生活。刚才大家看到的,是机器人的梦,里面的死者,是苏深,人工智能的博导,也是人工智能程序的创始人。
是的,人工智能活了,并且在一个个杀掉主创团队的人,刚刚我们一万多人做的梦,就是证据。在这栋大厦里,我们被分置于一个个狭**仄的房间,毫无尊严地插上管,睡了十几分钟,就是为了捕捉下这个证据。
我很幸运,比各位早些日子进入了这个梦境,更有幸和机器讨论了人类的方向。算力倒灌的时代,是人类自主选择的,人工智能没有进行任何干涉,据此,他们认为被奴役是我们天然的方向。
但我想,也许我们有选择的机会。
相比于过往千百个睡上一整天的日子,我认为,这十几分钟,是我们最有尊严的时刻。
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活着的证据,叫停海思算力,停止向人工智能输送算力。
请回忆起来。我们的大脑,曾是我们最珍惜的物件,我们作为人类的尊严,也完全来自这些思考。
我们脑内那数以亿计的神经元连结,每一次放电,在细胞的角度上来看都是一场盛大的烟火,而这场烟火,完全由眼前的你亲自点燃。”
海思大厦沸腾了。人们从自己的工位冲出,有人冲向林重山的办公室,发现没人后在大厦内仔细搜索;有人冲向街道,向其他人讲述刚刚发生的一切;更多人涌向警察局,以物证和人证的身份,向警方讲述人工智能的梦境。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长相,身高,口音各不相同。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指着自己的大脑,仿佛里面存了什么了不起的物件。
韩兴华透过窗子,看见街道上塞满了人,喧闹声像洋流般涌进林重山的会客厅。两行热泪从陈功的眼角流出,韩兴华知道,他们赢下了这场豪赌。
今天刚好是苏梦画展的最后一天,会场的画一幅幅撤走,浑浊的“土星”盖着白布,几个人抬着画向远方跑去,在我眼前匆匆掠过。
不笑的蒙娜丽莎,在颠簸中弯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