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只有一位英雄。
他果断,仁慈,勇武,受人尊敬,令人爱戴,他的每一声回应会令同胞热泪盈眶,他的每一声呵斥会让同胞共仇敌忾。
他的决定无人可以质疑,他的审判永远公正无私。
魔族只有一位英雄,因此逞英雄是一个贬义词,因为除了魔王以外,不会再有另一个英雄了。
……
阿亚奇鼓起了他一生的勇气,甩开了旁边,扯着他手的魔族向前迈进了一步。
下面所有的魔族都为他举动的举动感到惊讶,连王座上的魔王也微微的轻皱了眉头。
处刑台的速度快到令人发指,他只是犹豫了片刻的时间,少女便在清醒的状态下,无法发出痛苦呻吟而折断破碎了的手臂。
他直视着那位魔族的英雄的面孔。
好红。
那是阿亚奇的第一感觉,他从前只在人们的巷间闲谈,书上的赞誉歌颂当中了解过魔王,哪怕到了大殿上接受审判,他也一直低眉顺眼,不敢抬头,他从未如此直接的感受他的威严。
阿亚奇鼓起了他一生的胆怯平庸的勇气,他脑袋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底哪来的勇气,他想到自己的结局。
他并不后悔,他说
“魔王大人,我曾经受过神圣条律的教导,明白举重以明轻,举轻以明重,之前的判决,既然我这个主犯没有受到惩罚,这名人类充其量,只是作为一个奴隶从犯,不应该……”
阿亚奇说不出话了。
无上的魔力将他的喉咙扼住。
然后阿亚奇被无形之手,像垃圾一样抛到了处刑台,周围的同胞为他不敬的行为受到处罚儿喝彩。
他几乎无法动弹——意思是说,他竟然还有一根手指能动。
阿亚奇想,原来就算是魔王大人亲自出手,他也还是可以动一根手指……
这样一想,我还挺厉害的嘛。
“没有自知。”魔王说。
魔王的嗓音如同在火焰中爆裂的精灵木,见证的同胞们为这道声音而感到兴奋和幸福。
“魔王大人好杀!”
“一看就是背叛者勾结人类,给他闹麻了!”
“明明都已经差点被放过,还要出来跳的,求罚得罚,罚的好!”
这些阿亚奇已经听不见了,早在他被垃圾一样扔出去的时候,他的五感便被封闭,只剩下触觉在黑暗中摸索。
他动弹手指好像触碰到了什么。
“阿……亚……奇……“
什么声音?
手指……好奇怪的触感……
“背叛者阿亚奇,剥夺魔血,挑断经骨,送去万骨坑。“
斯久带着他让厌恶的神情看向处刑台,他时刻说的话,让您平庸的领主自然也无法听见,因此其实是向见证的同胞们陈述魔王的公正和仁慈:“魔王大人本身也懒得管,神圣戒律的处罚确实下错了,受了委屈那说也就算了,这事我是不明白有什么可说的,魔王大人仁慈的宽恕你,让你打个马虎眼,结果开始占便宜卖乖蹬鼻子上脸了。”
“这么喜欢逞英雄,是为了质疑谁?“
斯久对着同胞们大声说:“同胞们!难道魔王大人,日夜辛劳,依据神圣条律,就得该受着被质疑的风险,还要遭着背叛者的嘲讽吗!”
“不该!“
同胞们异口同声的咆哮道。
“……
他再次恢复视力,已经是在运送万骨坑中的木车子之上。
他感受到体内的魔力在飞快流失。
魔血剥夺……这是魔族最残酷的刑罚,没有之一,这意味着被剥夺的那个魔族,将会在魔力的不断衰竭中遭受如同凌迟一般的痛苦,最终在无人的万骨坑的某个角落死去。
“白蕊!”阿亚奇勉强起身看见了自己手指的异动。
那是一个少女人人彘,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衣服,可以看见大片的烧伤,她咬住了阿亚奇的手指,魔卒们也没有兴趣触碰分开两个肮脏的东西,因此它们得以在同一辆“垃圾车”上,被运往万骨坑。
但也仅此而已了。
魔族和人类埋葬到了万骨坑。
这是可以预料的结局。
阿亚奇想。
阿亚奇不想。
他有一个在魔族中稀疏平常的想法:他的魔血被剥夺,因此会逐渐丧失魔力,丧失魔力对魔族来说就意味着死去,然而只要有魔力,魔族便可以做到断肢复生,同时,人类体内有魔力回路,尽管效率不如血脉,拼拼凑凑,二者缝在一起,也是可以的……
这可是个大手术,想从路边随便找一个人,那几乎就是百分百失败了。
曾经日夜的康复治疗,阿亚奇熟悉白蕊的每一丝魔力回路,如何是她作为素材的话……
白蕊似乎感觉到了阿亚奇的苏醒,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比如呵斥他逞英雄,和他辩论领地需要他这个平庸领主,告诉他自己预料有这一天,让他别管……但她已经没有了舌头,也没有了视力。
阿亚奇想从白蕊的一张一合的小口中读出她最后的话,可他对唇语并不熟,费了好大功夫,只读出了一个词语:
英雄
……
三年后,这里原先是一名叫做阿亚奇的背叛者的领地,如今迎来了一位新的领主。
正如阿亚奇所说,他是一位平庸的领主,新来的那位领主并不像他那样好脾气,领地居民们也安然地生活着,见到新领主时卑躬屈膝,可能令一些孩子感到有些不适应,但在长辈的教导之下,他们也很快学会这项礼仪,也许会有有些许抱怨,但也仅此。
有青年给前任领主在偏僻的树林,芳草萋萋之处摆了一个土堆,作为坟墓。
头一年还有零星的来者叹息,等到新领主到来之后,这个土堆也就随之被遗忘了。
阿亚奇觉得,他能因为以前平淡无奇的功劳苦劳被人记住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没有人不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被认可。
是的,他活了下来,而且在这土堆的附近,像一只野兽一样苟活养伤,抛弃了过往一切的他现在最大的兴趣,是等待有人祭拜他的坟墓——以前每年会有两三个人来到。
今年已经快结束了,他却一个人都没有等到。
他能做些什么呢?
反抗魔王,对抗魔族?亦或者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
他实在不知道。
他没有答案,也没有行动,他觉得等到剩下再也没有人到来祭拜的时候,或许便是他自己躺进那座坟墓之时。
风叶微动,他连忙躲藏起来,寒风使阿亚奇忍不住用仅有的一只手,捂住自己那双血肉畸形的耳朵,他的躲藏技术已经出神入化。
有人来了。
“它说会来纪念我的吗?”阿亚奇看见那个黑袍人拿着一朵有些枯萎难看的小白花放在土堆的前面,他内心心发怒放,觉得自己可以再多活一段时间。
黑袍人摘下了兜帽,她半张脸有着天使般的里面,另外半边脸却有着大片的烧伤和缝合的痕迹,额头上有一个被硬生生插入,已经和颅骨融合的断裂龙角。
她有一个名字,叫做白蕊。
“你是我的英雄。”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
它们都活下来了。
阿亚奇回想起那天,他还是想逞英雄,将剩下的魔力和龙角,一边切,一边治愈术,硬生生植入白蕊的身体。
阿亚奇本以为活下去的只能是对方,却没想到自己的魔血并未被剥夺干净——原来他不是一个纯血魔龙种,简单来说,他是一个杂种,体内某个低劣到魔族剥夺的刽子手都不屑或注意不到的种族的血脉。
他得以活下。
之后,他抱着婴儿般手脚初生,昏迷且死不活的白蕊,逃离了万骨坑。
他见到了儿时被自己照顾的魔人青年埃尼尔。
那时,埃尼尔大惊失色,嘴唇颤动,手一会儿将剑握紧,一会又松开。
满怀着对魔族的自豪感和正义感的埃尼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是通缉犯的同胞,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厚厚的厚壁障,他发出了可悲而紧张的声音:
“阿……领主大人……”
阿亚奇将奄奄一息,但已经性命无虞的白蕊交给了他。
白蕊,只是一个人类,不配被通缉。
“你会照顾好她的,对吧……求你了,孩子。”
“嗯……”
在此之后,阿亚奇就把自己放到了自己的坟墓周围。
……
白蕊在祭拜之后匆匆离开,她行事果断,目光坚定。
阿亚奇并不打算现身。
过了许久,夜幕将至,他一瘸一拐,一边咀嚼着随手摘来的蚂蚱,连翻带滚的,到了自己坟墓前面拿走了那么朵小花。
他注视了那朵快要枯萎的小花很久。
这朵花很小却很香,是因为这个,所以把这朵花放到我的坟墓前吗?阿亚奇开始了他平庸的幻想。
他想,他总是想。
人类和魔族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他又想起了白蕊的坚定目光,她肯定是找到了一个她可以为之奉献的目标,或问题,或答案。
令人羡慕。
他希望向白蕊一样。
他感觉人类和魔族也没多大的差距。
“去人类世界看一看吧。”
就这样,碌碌无为,喜欢逞英雄的平凡魔族,踏上了一段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