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微说让她帮忙照看,并非客套。她虽身为宗主亲传大弟子,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宗主,但宗门内还有其他大长老,长老们又各自有其宗族子弟、徒子徒孙。
年轻一辈中,虞知微固然优秀,可宗门内其他人亦非庸才。远的不提,光是万鹤笙在宗门内势力就已不容小觑。她若想成为下一届宗主,光靠师父撑腰是无用的,且一味靠旁人,于道心亦有害无利。
除却万鹤笙,还有旁人,如无生长老座下弟子顾休,不世出剑修之才,百岁前参破剑心;又如赤练长老之女秋枫雪,明心长老首徒惊鸿……即便他们未必对宗主之位有意,也难保不会在虞知微离开时做些什么,在不损伤宗门利益的前提下,为自己争取利益。
好在万鹤笙属于宗主嫡系一派,有了宗主和她的支持,虞知微地位无人可撼动。
牡丹婢女不敢多言,倒茶后恭敬一礼,退至飞舟外,万鹤笙见桌下摆了棋盘,取出一枚棋子,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击。
虞知微此行要去何处?
听她口吻,似乎是想去调查洞真派一事,但万鹤笙方才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气息有些虚弱,似乎是受了伤。
竟有人能让她受伤?
万鹤笙闭关数十年,可没断过外界消息,近些年虞知微一直在宗门内修行,未出过门,是谁让她受伤?
或修炼出了岔子?
倒也有可能。
欲修道至大成,皆以修心为上,道法其后。当今修真界声名显赫之人,无一不是堪破本心,纵使性格或行事作风不同,也绝无心境懦弱之辈。
虞知微此人,太过心急了。岂不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她想要面面俱到,凡事不出差错,短期看不出什么,长此以往,于道心不利。
不过,也不能就此断定,还需要再探查才是。
飞舟回到漆吴山,漆吴山范围极广,外围一圈山峰热闹非凡,越往里越寂静。万鹤笙挥退了婢女力士,独自登上主峰。
藏锋仙君是剑修,但万鹤笙不爱习剑,师父便为她四处奔走,寻着好材料替她打造了一方观星台。
她在观星台中,盘腿而坐,慢慢阖上了眼帘。
落英山,清心殿。
身着普通弟子长袍的少年跪坐在阵中,样貌似女儿家般秀丽,只满脸怯弱之色。他脑海里还有些迷糊,他以往总是惹师兄弟生气,被关进来的次数多了,对清心殿密室熟悉得很。唯独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在清心殿反省,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殊不知,虞知微封住了他的记忆,以免被人利用,而后随便寻了个由头将他打发过去,若是还找不着消除魔气的方法或找不到魔气源头,他估计要一直关在这儿。
清心殿虽与外界隔绝,殿内灵气倒充足,少年委屈了一会儿,还是坐直身体,安心在蒲团上打坐。
这一回,不知要关多久。
少年叹口气,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
他资质算不得很好,旁人数月便可引气入体,他用了一年有余,他人三五年便能熟络的御剑术,他却足足花了七年。这样天资愚钝的弟子,本该在太虚门外门浑浑噩噩过一生,他却不知走了什么运道,进了落英山,又幸得虞真人门下弟子随口指点,迈过生死关,得以初窥门径。
正安静时,他忽然听见密室外隐约传来一声惨叫,那声惨叫戛然而止,像是痛苦惊呼到一半时忽然被人堵住了嘴。少年虽专注,却依旧被那声惨叫引去心神,心道:这不是清心殿吗?即便犯错,也是罚弟子自省,怎会施加刑罚?
每间密室都布置了法阵,寻常声音传不进来,能叫他听见,还不知叫得多大声呢。
他脑海里不由得浮想联翩,深呼吸几口气,强逼自己静下来继续修行,不要多想,可脑海里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放那声惨叫。
总觉得……有些熟悉?
是谁的声音?
以往还算顺畅的灵力运转也有些滞涩,经脉似乎被什么堵着,行至丹田处便再渡不过去。少年不信邪又试了几次,皆不得要领,不由得心急,运转灵力试图强行冲击。不料这一回,体内灵力竟完全不听使唤,一股脑冲上心肺,迅速爆发。
少年只觉得心口一疼,这股剧烈疼痛立刻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无力蜷缩起来,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很快昏迷过去。
昏迷前,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清心殿外,虞知微门下大弟子冼尘面色凝重,手中木剑淌血,在他面前,三具穿着普通弟子制服的尸体整齐摆放,还有一具在他身后,一剑穿心。
若是关在密室中的少年恢复记忆看到这一幕,定能认出地上几具尸体都是曾和他一起出游南海的师兄弟。
冼尘抖落木剑端淋漓鲜血,随手将长剑毁去,问:“有结果了吗?”
负责检查的几人面有难色,摇摇头。
“冼尘师兄,他们身上没有操控的痕迹。”这话说出来他们自己都不信,若不是被人操控,又怎会突然狂性大发,强闯清心殿?难道他们一齐修炼出岔子走火入魔了不成?
冼尘一字一顿问:“没有?”
在他颇具压迫力的注视下,领头人硬着头皮上前:“师兄,我等法力低微,确实查不出。”
冼尘道:“罢了。”说完,他以灵力覆双目,仔细观察。
正如那几人所言,这几个人死得干干净净,身上什么痕迹都没有,唯独面上双眼暴凸,唇角含笑,还残留几分方才疯狂杀戮的痕迹。
想到师父近日忙碌,似乎要闭关,又忆起师父嘱咐,冼尘沉吟片刻,道:“将尸体秘密交给刑事堂,以及,这件事绝不允许外传,若我在外听得半点风声……”青年冷冽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
在场众人头皮一麻,立刻齐声应道:“是!”
冼尘又问:“清心殿里现在关着什么人?”
负责管理清心殿的执事弟子回道:“一共四人,还有一个刚刚才被天音娘子送来。”
天音娘子,落英阁掌事,换句话说,这人是师父送来的。
冼尘:“所为何事?”
“据说是因为偷了天音娘子的什么宝物。”执事弟子也不清楚,不过上头怎么说,他便怎么答。
冼尘眉头皱起:“既然如此,多关几日,长长记性也好。”他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哪个长老名下的?”
执事弟子道:“叫邬陶,目前还没有长老收他,只在落英山挂了个名。”
竟然是他?
冼尘难得的对他有几分印象,他怎么也不信这个老实到甚至有些蠢笨的人有这个胆子。不过……既然是天音娘子这么做,必有她的道理,他没必要拆台。
师父临闭关前嘱咐过,若是有什么为难事,大可以去寻天玑真人。以往落英山弟子因师父的关系,也得了天玑真人颇多照拂,是以,漆吴山与落英山两系弟子关系不错。
该因为这件事去找天玑真人吗?
冼尘暗忖:若是这点小事就去烦扰长辈,自己这个大弟子未免也太不中用了些,倒不如先禀报,然后自己想法子解决。
“严加看管,有异样立刻告诉我。”
“是!”
外山,阵中风雨依旧,阴暗湿冷,不见天光。几十人原本前后排成长长一列走在狭窄山路上,可走着走着,一抬头,却发现前后的人都消失了,漆黑长路,只剩下自己一个。
钟长岭要好些,有陌生仙君所增翎羽,邪风无法吹透,恶雨亦不沾身,只这片黑暗无法看透。他试探地往前走几步,脚下踩到了什么,向前跌去,好在他身手矫健,立刻站稳了身体。
“有人在吗?你们去哪儿了?”
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呼啸。
钟长岭却敏锐地听到了女子啜泣,听上去有些耳熟,像是同行者之一。他辨别方向后,立刻往那处走去,边走边问:“谁在那里?”
啜泣声大了些,一名眼熟的妙龄少女跌跌撞撞从阴暗处跑来,她生得极美,粉面桃花,哭泣时别有一番动人滋味。天上落着雨,打湿了少女的衣裳、发鬓,她却浑然不顾,见着钟长岭后眼前一亮,拎着裙摆向他跑来。
“钟、钟公子……哎呀!”
刚到近前,少女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跌去。钟长岭下意识拉住对方,少女温软馨香的躯体便在他怀中颤抖了。
“公……公子?”少女在他怀中怯怯抬头,一双翦水秋瞳泪光盈盈,眼里只盛了他一个,瞧着专注又动人。
钟长岭却毫无察觉,把人拽起,仔细看看地面,发现没什么石子荆棘之类会绊着人的东西后,觉得或许是雨天地面湿滑缘故,问:“你方才跌了一跤,受伤了吗?”
少女咬着唇犹豫,怯生生点头:“我,我走不动了。”说罢,她轻轻提起裙摆,弯腰下去,褪下半截白袜,“公子,您瞧,我走不动了。”
光洁白皙的小腿向下,脚踝微红,高高肿起,看着可怜极了。少女衣衫本就不整,弯下腰去,若有人从上面往下俯视,必能窥见些春色。
钟长岭完全没有察觉,蹲下去伸手试探地一按,惹得少女惊泣声更响,他有些苦恼,挠挠头:“确实崴着了,你也太不小心了。”
少女没想到他这么说,可怜地注视着钟长岭,不说话。
“这样,我和爹娘学过怎么处理,我给你接回去,就是有点疼,你忍忍。”钟长岭又按了两下,动作完全没有少年少女单独相处时应有的旖旎暧昧,“对了,你有手帕吗?”
少女弱弱地嗯一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方熏染柔软香气的手帕,递过去。钟长岭笑道:“有就好,我看你很怕痛的样子,你把你帕子放嘴里咬着,省的叫出声来。”
什么?
少女呆了一秒,钟长岭看她没反应过来,接过她的手帕往她嘴里一塞:“忍住啊。”说罢,也不犹豫,两手一掰,隐约可闻骨头交错时咔嚓声响。
“唔啊——”尖叫声被手帕堵在喉咙里,少女泫然欲泣。
“好了,现在没事了,你活动一下,我们等等继续上路吧。”钟长岭咧嘴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自觉体贴地道,“要是还疼的话,我背你一段。”
阵外,负责调阵弟子们正漫不经心地观测阵中情形。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受不了美人诱惑用强,剥开美人衣裳后才发现皮囊下不过一具骷髅,吓破了胆,又或是为些蝇头小利起了杀心,将刀尖对准他人。
正看着,某个弟子轻咦一声,笑道:“这钟长岭,怎的如此不解风情?”
“心志坚定,不为女.色所惑。”因他早已被内定,自然有人夸他。
“兴许他本就不好美色,试试别的。”
阵法一变,钟长岭背着少女继续往前走。渐渐的,风停雨住,褪去漆黑夜景,一条干净林荫路显现出来。
钟长岭还在犹豫,道路那端隐约传来仙乐阵阵,阳光洒下,小道两旁,斗大鲜花次第盛开,绿藤蜿蜒盘上玉树,拥有美丽羽毛的飞鸟环绕盘旋,叽叽喳喳簇拥他们往道路上走。
趴在钟长岭背上的少女欣喜:“说不定是我们渡过考验了,前方或许有仙人!”
钟长岭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他背着少女走到一半,果然隐约看到了一个身影!他立刻加快速度,飞奔过去。
“仙人!”钟长岭还没到近前,仙人的身影便化为点点荧光消散在空中,只余温柔女声回荡。
“二位小友走来,实在艰辛,我这里有三颗灵药,赠与二位小友。从左至右,第一颗,可叫人消除百病,长生不老;第二颗,可让人修炼后心魔尽消;第三颗,可洗精伐髓,让人资质远超从前。”
“你们服下后可以继续上路,也可以休息,这里不会有人打扰。”
供桌上,整整齐齐摆放三枚锦盒,散发出浓郁药香。光是闻一闻便让人神清气爽,飘飘欲仙,加上方才仙长的介绍,任谁都不会怀疑。
少女惊喜,从钟长岭背上滑下来,抓住对方胳膊一阵激动摇晃:“仙人赐药了!”
钟长岭摸不着头脑,也傻傻笑起来:“嗯,仙长赐药了。”他莫名其妙得了枚翎羽,受了万鹤笙点拨,不知不觉间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太虚门的一份子,若换个旁人说不定还有疑问,受宠若惊,他却很轻易接受了。
钟长岭:“我们还是先谢过仙长们吧。”说着,拉住少女跪伏下去,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少女站起身,脚已经不疼了,她怯生生看着少年,面带羞涩:“仙长赐药固然是好事。只不过……我们两个人,三颗灵药,该怎么分呀?”
法阵外,一众弟子都在看着他俩,想知道,这个少年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叫天玑真人看中。
修仙一途,身体资质倒在其次,肉身资质再怎么强,也不过是叫修仙路前期顺畅些,仍旧处于凡仙阶段。真个修到后期,却要脱离肉身范畴,修炼魂魄、修炼本心,堪破大道。
因此,他们并不如何看重新入门弟子的身体资质,再怎么差,只要悟性够,肯努力,前期基础阶段总能跨过,一旦迈过去,寿元大增,肉身资质便不再是优势。
宗门内有不少考校新弟子的炼心关卡,钟长岭遇着的,不难,他怎么做都可以,大伙儿无非是借此探探这个少年的作风罢了。
是见色起意把丹药全让出去?还是多叫个人一起分?又把柔弱少女打晕或是杀死,自己独吞?
要是再聪明一些,堪破这是个骗局,就更好了。
他做什么都可以。
但他不管怎么做,都一定会被挑出毛病。
钟长岭眨眨眼:“什么怎么分?”
柔弱少女有些疑惑:“我们有两人,丹药有三颗。”
“那有什么关系?你想要,就拿走好了。”钟长岭道,“你想要多少?”
少女低头喃喃:“我全都要,你不介意吗?”
钟长岭耸耸肩:“那你就拿走全部吧。”
不仅少女震惊,阵外几人也震惊了,少女脱口而出:“为什么?这可是仙丹!”
纵使他们都知道这三颗丹药的功效纯属胡诌,可不妨碍他们关注钟长岭反应。
凡人眼中带有莫大吸引力的仙丹,在他眼中就这么不值一提?他难道认为自己已经被看中,将来就能想要多少丹药就拥有能多少吗?
钟长岭反而觉得她莫名奇妙,他不得不重复一遍:“你不是说想要吗?那你就拿走好了。”
少女问:“那你呢?”
钟长岭:“我无所谓的,长生不老也好其他什么也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半只脚迈入仙途,丹药都是外物。”
难道没了丹药,他就不能修仙了?
少女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就……一点也不在乎?”
钟长岭见少女腿脚似乎是好了,摆摆手,转身离开:“你要就拿吧,我先走了。”
竟没有一丝不舍。
阵外,一弟子喃喃:“倒是个豁达人物,只是……”她多看几眼,剩余的话咽在喉中,没说出口。
只是,过分骄傲了。
岂不知,傲骨易折啊……
阵外几人皆面面相觑,对视几眼,笑出声来。
“天玑真人将来的弟子真是个妙人。”
这不过一重考验而已,接下来还有好几重呢,守阵弟子笑过后,继续操纵阵盘。
那厢,万鹤笙正独坐观星台,静心参悟。
她重活一世,前生许多修炼途中的迷惘皆如迷雾吹散。大多数人修行一辈子,所走弯路、犯的错误多不胜数,这才是许多修行者渴望找到一个好宗门、好师父的缘故,只是修炼一途,终究是自己的道,哪怕师父手把手教,也不过让弯路少走几条罢了。
修仙道路,越往后走,越发明白,无人可与你同行。
前世万鹤笙虽为魔界高层,却离那尊至高王座还差几分,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她抛却性命向死而生,方才大彻大悟,新的一世,修炼进展自然神速,曾经如巨石般的迷惘、困惑此刻也变成了小石子,不值一提。
观星台极高,真正踏上去,颇有几分伸手摘星辰之感,高空寒风凛冽,万鹤笙注视着星空,灵力缓缓运转。
在她周身,星光点点流淌。
她在看。
看过去,看未来,看这天下大势,看这芸芸众生相。
一粒微尘被人随手拂过,一只爬虫颤巍巍攀上草枝,婴儿啼哭家人欢笑,老者含笑逝去家人痛哭,他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承载着恰好能承受的悲欢,一瞬即永恒。
天地不为人力所动,数千数万年,山川河流都变了模样。
星眸流转,万千星辰运行规律似乎变得有迹可循,她于众星交错轨道间,得以窥见一丝天机。
罢了……还不是时候。
万鹤笙心道:已经谋划了这么久,不急于这一时,切记,戒骄戒躁,徐徐图之。
再度睁开眼,已是黄昏,高空风急,赤霞漫天。万鹤笙略一感知,竟已过去两个月。
唔……她还有个徒弟没接来呢。
外山,凡人弟子考验早已完成,有缘者都被领走了,只有一个钟长岭,孤单单的,和其他几个不被看中的一块儿待在外院。旁人皆知他被天玑真人看中,少不得有当他奇货可居者,讨好奉承样样不少。
只是……这都过了一个多月,除了漆吴山弟子时不时来看看热闹,天玑真人压根没出现过,有些自作聪明者开始揣测,是不是他表现得不好,天玑真人不想要他了?明面上奉承讨好依旧不缺,暗地里流言不少。
他们却不知道,万鹤笙看似不管事,实则漆吴山上下皆牢牢把在手中。旁的小事也就算了,收徒这种事情,漆吴山弟子管事等皆不敢擅作主张,见她在修炼,更是不敢打扰。
左不过让人多等等,若是这点耐心都没有,他也没资格谈什么拜师了。
好在钟长岭很沉得住气,他人阿谀谄媚也好,冷眼相待也罢,他只过自己的。
当日翎羽选中他后,那股激动到颤栗的情绪仿佛就在昨天,又似乎过了很久。夜深人静时,钟长岭也在想,是不是仙人不要他了?
想再多也是无用,总归一只脚踏进了太虚门,就算传闻中连人皇之女都不收的天玑真人真的不要他了,他也可以做点别的。
次日,钟长岭起床后,发现外院热闹极了。他挤过去,悄声问:“怎么了?”
他性子好,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杂役弟子道:“漆吴山来人了!”
钟长岭一怔,几乎有些没听清,他沉寂多日的心瞬间跳跃起来,问:“漆吴山?是……是谁?”
“是望月师兄,他要收徒。”杂役弟子兴奋不已,突然想到什么,笑脸立刻收敛了,安慰他,“没事,天玑真人不会忘了你的。”
望月师兄,藏锋仙君记名弟子,天玑真人手下得力干将。
钟长岭笑笑:“我没事。”
他看着当日同行的华服少年被簇拥着走出来,登上彩车,众人热热闹闹的,恭贺、欢庆,好话叠声儿不断。
钟长岭还记得,那个名叫段文宣的和自己同龄的华服少年,他家世很好,心肠也好。
似有似无的嘲笑眼神传来,在他身上打量,扫来扫去。
段文宣登上彩车,貌美侍女驱使灵兽飞上高空,他既兴奋,又紧张,模糊意识到自己已踏入某种不可知的领域。从窗外俯视那一张张兴奋的脸,段文宣忽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钟长岭。
那个圆脸圆眼睛的少年,他也在笑,很为自己高兴的样子。
他不难过吗?
段文宣愣了愣,左看右看,那些人似乎不干涉自己,便小心从窗户中探头出去,对钟长岭笑笑,冲他挥挥手。
若是……若是天玑真人真的没看中钟长岭,他能不能求自己师父把对方收下?
段文宣有些不确定地想。
彩车飞走后过了很久,外院依旧热热闹闹的。漆吴山在宗门内较为隐秘,少与其他山头打交道,这回他们见着好些漆吴山弟子,足够杂役弟子们谈个几天几夜。
和钟长岭一道的杂役见对方笑得开心,以为他心里难过不敢表露,加之被周围各种打量的目光看得有些恼怒,伸手一拉他,小声道:“长岭,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钟长岭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见对方不高兴,顺势答应下来。
不料,他们刚转身,身后原本的嘈杂忽然寂静下来,一片肃静。
紧接着,是整整齐齐地跪拜恭迎声。
“见过天玑真人。”
钟长岭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人群后方,缓步走来一高挑女子。
女子穿着很随意,一身玄色星袍,并无半分装饰,长发亦随意束在脑后,面上含着自己在听见声音后便反复想象过的温柔可亲笑容。
但没有人敢小觑她。
“不必多礼。”女子没有动作,在场众人却被一阵柔和清风托起,好奇,又不敢直视,只敢低着头偷瞄,不过一眼,便心如擂鼓,低下头去不敢多瞧。
身侧弟子一骨碌弯下腰去:“见过天玑真人。”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手肘隐秘地杵一把对方。
快行礼啊!
钟长岭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没跪下去,一阵风已经托住了他,那女子缓步如风,轻飘飘来到他身前。
一张素净温柔的脸,唇角含笑,分外可亲,亦让人无法生出亵渎之心。少年不敢多看,低下头去。
“钟长岭?”声音亦清透如风,轻柔飘渺,“我来迟了。”
钟长岭自己都不知道他手心已经冒汗,浑身激动得轻微哆嗦,张口想说什么,却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好在天玑真人不嫌他愚钝,继续说:“本座为太虚门藏锋仙君首徒,道号天玑,钟长岭,你可愿拜我为师?”
少年一骨碌跪拜下去,这回万鹤笙没有拦他,让少年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弟子钟长岭,拜见师父!”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发顶,带着清淡香气,少年不敢去嗅,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战战兢兢的像个鹌鹑,那只手轻轻拂过,他便察觉脑海里似乎多了些什么,茫然地抬头看去。
“好孩子,起来吧,随我回去。”那只手滑落下去,搭在少年肩上,将他拉起。
万鹤笙环顾一圈,冲其他人微微一点头,拉住少年,足下升起云雾,动身离开。
不需要华贵鸾车、法器,她似乎就是简单地来接徒弟走而已,却比刚才那一场盛大的仪式更叫人念念不忘。
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似乎无论评论什么言语都是对天玑仙子的亵渎,讷讷半晌,只有几个人憋出句话。
“真好啊……”
也不知是在感叹哪个。
云雾之上,两道身影并立。
少年努力要站直,不想给师父丢脸,但他不过是个凡人,第一次来到这样高的高空,纵使翎羽替他掩去寒冷与飓风,他也有些害怕,不敢往下看。
“不习惯吗?”万鹤笙微微侧头看他。
少年身量未长成,加之万鹤笙本就身形高挑,此刻小徒弟不过刚到师父肩头罢了。
“我,弟子没事。”
万鹤笙轻轻一笑,似乎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少年心里发窘,整张脸红透了,别扭之余,亦有几分自己将师父逗笑了的喜悦。
好在师父不过笑了一声,再次抬手轻抚他的头顶。
“很快就到了。”
很快,的确很快。不过几个呼吸,已经来到了一处新的山脉,钟长岭鼓足勇气低头看下去,外山热闹非凡,越往中心,人烟越少。
“中间,就是为师住着的漆吴山主峰。”万鹤笙指给他看,“你未入门,也未辟谷,先让他们带你几日。”
“他们是谁?”
“都是将来要叫你师兄的人。”万鹤笙指指他肩头翎羽,“不怕,没人敢欺负你。”
这句话似乎在隐晦地安慰他前些日子受到的冷眼,钟长岭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被师父这样温柔地安慰着,心里竟也升起了几分隐秘的又酸又涩的委屈。
“是,多谢师父。”
“好孩子。”
他听见了一声更加温柔的轻唤,身体慢慢下坠,还未踏上实地,面前大门早已敞开,一众人恭敬垂首肃立。
“这是我徒弟,钟长岭,还未赐道号,这几日,须劳烦你们照顾。”万鹤笙又随手指了最近的一个弟子,指尖灵光闪动,一枚玉简浮现在那名弟子掌心。
“白术,这几日,你来带他。”
名叫白术的弟子立刻行礼:“是!”
万鹤笙颔首:“你们很不错。”说罢,又微微侧头,话语轻柔,“过几日,为师再来接你,这些天,你先熟悉一下。”
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钟长岭才发现自己紧张之下竟然攥住了师父的衣袖!他脸一红,如抓着烫手火炉般立刻松手:“是,徒弟一定不给你丢脸。”
万鹤笙轻一点头,往前踏出几步,玄色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待她离开,外山才逐渐恢复热闹,人们簇拥上来,七嘴八舌恭贺他,又是道喜又是说好话,还有几个当场塞些小玩意儿,钟长岭不过两只手,哪里装得下。最后还是白术给他解围,笑嘻嘻挤进去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钟师兄,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