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内，青松道人正坐在主座上，众道人听江以清讲着下山数十年间的见闻。
“这世间有一种精怪，为镜子所化。我曾见一对夫妻因战乱被迫分离，分别前妻子将自小用的铜镜摔成两半，与丈夫一人一半，两人相约他日若有对方消息，就拿出镜子当做信物，对方见物如见人，便可相认。”
“此后过去数年，丈夫从军中回到家中，看到破败不堪的村子心中甚是悲凉。此时，丈夫怀中的半块镜子竟飞了出来，化作一鹊，径直往空中飞去，丈夫顾不得其他，赶忙去追。”
“说来也怪，这镜子所化的鹊，始终在丈夫身前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丈夫脚步若是慢下来了，这鹊便飞得慢，丈夫若是快步追赶，它便飞得块。一直飞到隔壁村子旁的一座桥上，只见迎面飞来另一只鹊，两鹊在空中缠绵，逐渐融为一体，变成一面完整的铜镜落了下来。丈夫见状，赶紧上前接住，一抬头，看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站在桥头，气息有些急促。”
“这便是鹊镜。想必这面镜子此时正挂在这夫妻的家中吧。”江以清简单讲完一个故事不
顾身边众人好奇的目光，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师叔祖师叔祖，还有吗还有吗，再讲一个呗。”清言身旁一个年幼的道童说道，一旁的中年道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好了，你师叔祖多年未回山，先让他先好好休息一番，多的是时间给你们讲故事。”说完转头看看了另一个徒弟清言，“清言，师叔多年未回来，这几日先由你照顾一下他，若是功课有什么不解之处，也多多请教你师叔祖。”“是，师父”清言作揖。
众道人散开，接着去忙着自己的事情，烂柯山的师叔祖回山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清言领着江以清回到了他曾经的住所，一甲子中，他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山下住的，国师府都比这个小屋住着熟悉。但是他偏偏就喜欢这种简陋的感觉，也不顾院内藤椅上的一层灰尘，随手拍了拍灰尘，直接就躺了上去。
那时的感觉绝非偶然，六十年了，这种感觉是第一次，但绝对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难道是......他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或许一甲子是一个突破点。“看来这次又不能在山上待太久了。”想到这里，院中响起清言的声音，“师叔祖，您还吃晚饭吗，我现在去生火。”年轻道人抬头看了看夕阳，申时.....不对，应该是酉时吧。“吃！给我加个菜，我要吃鸡肉。”道人冲着厨房的方向喊到，“还有馒头，再来碗米粥。”“好嘞师叔祖，您先去堂屋里坐着，天快黑了，傍晚风大，您别冻着。”
很快晚饭就端了上来，清言的手艺很不错，多年在国师府虽然没跟师叔祖学到啥，但是跟京城的大厨倒是学了不少东西。鸡肉是山上自己养的散养山鸡，肉质紧实，加上野山菌和山上众道士晒的一些药材一起炖的，江以清很喜欢。
“小清言，你现在多大了。”吃过晚饭，江以清搬出小凳子坐在小院子里跟清言聊天，说是要指导他的功课。“师叔祖，我今年十六了，十三那年下的山。”清言一本正经的回答。“你怎么跟你师傅一样这么正经啊。”十三来的国师府吗，他想到了自己十三的时候了。
“你猜猜师叔祖十三的时候在干嘛”
清言愣了愣，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师叔祖的事情，但是下山前师父嘱咐过他，不要随便过问师叔祖的事，也不要好奇。他本就是很正经的性格，虽然多次有过好奇，但是从来都是心中想想就忘了，师叔祖这等神仙人物不是自己能够好奇的。
“师叔祖十三的时候......在跟着道祖修行？还是跟着先帝平乱？”
“哈哈哈”听到这个答案的江以清哈哈大笑，他完全没有掩饰脸上的开心，“师叔祖十三的时候啊，还在学堂里，想着怎么跟喜欢的小姑娘告白呢哈哈”笑着笑着他想起了另一个十三岁，抬了抬头“或者，在乱世中苟延残喘”
他跟另一个家伙来到这里之前，是二十八岁，两个从大学出来意气风发，创业五年的青年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来到这里之后，身体变成了十三岁左右的样子。为什么能确定是十三岁？因为第三年他跟着老道士修行的时候，老道士给他摸过骨，那时他十五岁。
清言没有听出话里的另一层含义，以为师叔祖是在还在上学堂的年纪遭遇兵乱。他没有接话，只是低头不语，听着师叔祖接着往下说。
“我好久没跟人说起过这些了”他躺在藤椅上，看了看山边刚露头的月亮，“在京城的时候人太多了，虽然没有人能窃听我，但我不稀罕人多的地方。那个家伙就跟我完全反过来了，他可喜欢人多的地方了，他希望天下太平，处处繁华热闹。然后，他做到了”
“大周开国皇帝啊，高祖陛下啊，多么高的名号，可他还不是死了，亲手成就的太平盛世，他甚至没有时间去享受，每日每日只能坐在那张椅子上，他的臣子，他的百姓，谁都可以享受他带来的盛世，唯独他不可以。”年轻的师叔祖自顾自叹息道。
“或许，这也正是我们称赞先帝的原因吧。”一直一言不发的清言开口道。“先帝自称是带着五千年先贤的智慧来救世之人，也有人说先帝乃是上天不忍苍生受苦所降下的神人，而道祖称他为本不应存在之人。可不管怎么样，先帝爱民如子，平定乱世，不求保全自身，只为天下苍生，可能在他眼中，天下众生的盛世太平才是真正太平，既然如此，这一切便是值得的。”
“先帝说过，当权者，当为天下谋。”清言的话说的江以清一愣一愣的，他没有想到这些话能从这么一个少年口中说出来。“或许，我应该在他生前把你介绍给他认识，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清言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能得到师叔祖这么高的评价，有些欣喜，但没敢表现出来，低着头，继续一言不发。
“好了，你的功课过关了，今天先到这里，过几日我开堂讲课的时候记得来”江以清从藤椅上起来，拍拍屁股往屋里头走。“是，师叔祖”清言应到。
江以清在山上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三天，这三天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没有世俗的琐事，远离权利的纷争，简直不能再棒了，如果没有那个疑惑一直存在心里的话，他愿意一直这样待下去。“道，世人皆求道，世人皆不得道，唯独我是个例外。”“又或许，我的得道，和他们的得道不一样吗”
世人都说大周国师乃是世间唯一得道者，可他心里清楚，他并不完全是，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的法力，六十年不曾衰老的容颜，被世人理解为得道的象征，可是他一直没有搞明白心中最大的那个疑惑：他的道是什么。他自认并非得道之人，可从这个世界的视角来看，他又确实是得道之人。烂柯山的道士一生为了求道，但究其一生可悟者寥寥无几，得道者更是只有江以清一人，或者说，这个世界从古至今的得道者都只有江以清一人。
他曾经“见”过天道，天道无形，天道无情，他是天道的漏洞。现在世间气数逐渐平稳，他并不在乎这个世界的走向，只会在人间王朝气数将近的时候扶一手。他的存在，是天道默许，且无可奈何的。天道予他的最后一点约束自然也不存在了，可他的心头却总被一种难以明说的困惑缠绕着。或许这就是他要求的道。
“师叔，今日轮到你开坛讲课了，弟子们都在等着呢。”清言的师父在院外喊道。
“这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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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课的广场上，众道人等待着江以清来讲道，“未道子师叔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抬头望去，一个年轻的道人来到了众人面前，坐在广场中央的台子上。“见过师叔\师叔祖”
“起来吧”未道子挥了挥手表示免礼，随后说道“今日我讲道，主要是以答疑解惑为主，便不讲道经上的道理了，各位有什么疑惑，都可以直接问我，我将尽力为你们解答。”底下的众道人开始窃窃私语，突然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师叔祖，什么问题都可以吗？”说话的正是清言的小师弟。
“当然可以。”
小道士起身先是拱手作揖，然后看着江以清认真的说道，“修行者求道，可大道缥缈，大多人终其一生甚至不得知自己在修什么，问师叔祖，此种修行所为何？”
年轻道人有些意外的看着小道士，一旁的中年道士略显窘迫，心境问题乃修行之本，入门多年居然还未踏过根本，甚至把这种问题搬到了师叔祖面前，他这个做师父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只是众人不知道的是，这个修行者眼中最基础的问题，却是江以清如今最关心的问题，小道士这一问可是恰好问到了他心坎上了。
“好问题”江以清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沉思片刻道“小清心可是在想，这世间修行修道者无数，可古往今来得悟大道者寥寥无几，参透得道者更是唯此一人。既然如此，世间众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修行无果，那这样的修行还有意义吗”
“正是”
“哈哈，好问题，好问题”江以清笑了起来，“修行没有意义，因为修行本身就是意义，就像大道从来不在我的手上，而在修行者的脚下。”
“烂柯山古往今来逐道者无数，可为何从无一人因此生注定的不可得道而郁郁不得终？因为他们求道这个过程，就是他们的道。师叔祖不过是得天眷顾，恰好又天资过人，成了这唯一的得道之人。若是不可得道的修行是毫无意义的，那天下修行人是不是都可以直接放弃了？这世间又何来修行一说？”
“而且——”年轻道人话锋一转，“谁说，这天下只有我一个得道之人，谁又说，天下之人不可得道？”
“谢师叔祖解惑”小道士清心心结不再，整个人念头通达了不少
“师叔祖，我也有问题要请教师叔祖——”
……
主殿之上，青松道人坐在主位，身旁坐着江以清和一众道人
“未道子，你可想好了？”
“回师兄，我意已决”未道子态度坚决。
早课结束后，江以清向青松道人说明了自己想要再次下山游历的想法，众道人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在他们眼中师叔和掌门都是修行高于自己的人，他们想做的事，自己没必要去质疑。
早课的话题上，青松道人便已经看出江以清的几分困惑，此番再次下山的请求则更加确定了江以清的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