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官人醒来已是三天后。
马车颠簸，轮毂趟过泥泞的山路，官人脑中好像被扎入千针，浑身发软无力，四肢更是如同被灌入铅水，稍一动身，便感到头疼欲裂。
“你醒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掌捏起一根细针，刺入他的眉间细细研磨，官人猛地起身，吐出一口瘀血。
镂空紫香炉中燃出缕缕细烟，透过窄小的木窗，外面已下起微微细雨，整片山野都变得朦朦胧胧。
壶颈口冒出滚滚热气，祝阳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一饮而尽，又倒了一碗递给官人，颠簸的马车上，墨绿色的药水泛起波纹。
官人迟疑片刻后接过，双手摩着碗边，半响开口问道：“你是黄道长的那位弟子？”
“是。”
“你师傅呢？”
“死了。”祝阳简明扼要。
官人将空碗放到床沿，注意到少年脚边沾水的药草，试探道：“是小道长救的我们？”
祝阳摇头，道：“我只是将你们背出来，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官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起身拱手，感激道：“在下王泽，此番多谢小道长了，否则怕是走不出来了，不知我们现在在何处？”
“去王城的路上。”
祝阳掂起药壶，又倒一碗，指腹探着温度，取出方才现磨的药粉洒了进去，手臂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抹绿色药渍溅到袖边。
王泽这才发现少年白袍下缠着绷带，血色浸出。
祝阳饮下药液，全身的酸痛渐渐被压下，他平静的望着官人。
“救死扶伤乃我辈修士的本分，大人不必客气。”
祝阳顿了顿，反问道：“不知王大人可否讲一些有关王城和老国君的事？”
王泽蹙眉，念到这少年怕是不知池中深浅，叹道：“既然黄道长仙逝，小道长何不回山将后事安排好，在下会安排人送些钱财，虽抵不过救命之恩，但也可保小道长一生无忧了。”
“师傅曾教过，我辈修道之人当秉信守心，方可长生久视，正是师傅仙逝，我才更要去完成师傅未完成的承诺。”
王泽心中升起些许怒意，只当他不识抬举，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你师傅乃通神道人，可还未到王城便尸骨无存，更何况你？”
祝阳脸色依旧平静：“一试便知，况且我得师傅真传，斩妖本是分内之事。”
他掏出密卷递给王泽。
王泽瞳孔缩成尖，轻声道：“殿里的“妖”，可远不是小道长所想。”
他沉吟半响后，道：“璴国自建国起，权柄与国运便分为两半，分别由国君和掌司执掌，国君一脉相承千年，却从未出过修士且都活不过知命之年，坊间一直有传闻说这是诅咒，至于真正原因无人可知。”
王泽轻咳一声，接着道：“可到了当代国君，却是不一样了。”
祝阳听着，忍不住问：“有何不同？”
王泽掀开幕帘，深秋的雨裹着最后的寒意坠下，他浑身轻颤，一字一句地道出璴国最大的秘密：“因为当今的国君竟能修行，且已即位至少两个甲子，宫内如今的皇子都是老国君的后辈。”
他回忆往事：“老国君修行夺的是天机，而失的是国运，璴国自百年前开始天灾不断，饿殍遍野，国力衰微，齐秦两国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不是掌司当年出手，怕是已然亡国，近些年来，老国君越发疯癫，还闹出了许多荒唐事……”
祝阳听着窗外雨声，神情穆然，苍白的面容稍有血色，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们等不到老国君寿终正寝。”
王泽摇头，目光失焦，叹道：“不，我们真正害怕的不是老国君，而是……”
马车兀地停下，风雨在这一刻停歇，似有亮光照入马车，如一根根极细的线，王泽还未反应过来，剑光已如蛰伏草丛许久的毒蛇，带着极致的杀意刺出。
祝阳把住王泽侧肩，沿着预定的方位踏出，剑光从两人身侧一一掠过。
剑光耀目，隐藏在深处的杀机吐着寒气。
王泽注意到少年步伐极其规整，更像是早已计算出剑光落下的方位，好多次剑气甚至都已经擦过他的脑袋上方。
两道剑气交叉旋来，药壶破碎，祝阳的身形本能的后退，一只箭矢忽地从暗处破空射向王泽眉间，暗地的弓箭手终于出手，杀意铺面，他已僵硬地动弹不得，避无可避。
气劲咻的炸开，木屑飞溅，冰冷的箭锋直直地停在他面前，祝阳右手一丝不颤地抓住箭身。
“找到了。”他故意露出破绽才能让暗处的毒蛇上钩。
他折断箭簇掷出，箭身沿着方才的轨迹，撕破雨幕，燃出雾气，远处闷声响起。
似有某种信号，剑气越发急促地落下，祝阳侧身躲避，握着半截的箭身，点在剑气的中截，不过是极短的一瞬，身形在剑幕中穿梭，数十道剑气溃散，将漫天的雨水绞成雾气。
并没用施加道法，只是凭本能反应和眼力将剑气击溃，薄汗浸湿衣袍，他轻吐一口气，浑身倒是越发舒坦。
太弱了，祝阳盖棺定论，将最后一道剑气夹在双指间甩出。
祝阳抬头望向马车外，忽地，被剑气倒卷的雨幕落下，砸在马车脆弱的木身，整个车身瞬间四分五裂，持剑杀手停下攻击。
杀手摸着剑鞘，雨笠帽沿划过雨滴砸到光亮平滑的剑身，已经察觉不到两人的气息了，他心中的不安落下。
方才他刺出的五十四剑都被那少年一一躲过，而他第五十五剑虽声势惊人却也只为掩饰最后的杀机，他早已将剑意留在漫天雨丝中，在他刺出最后一剑，雨幕落下，那个少年绝不可能躲过。
他将剑回鞘，准备将两人尸体带回去，此次任务就完成了。
他踏出一步，周身却是一番寂静，不对！
杀手浑身一抖，正欲扶着剑柄的右手仿佛被系上巨石，难以挪动。
祝阳踩着雨水从他身后绕过，一只纤长的手反抽出剑，他双指夹着剑尖一甩，剑身节节断裂，发出爆响。
杀手震惊道：“你到底是何人？”
祝阳道：“我已许久没杀人，回去吧，若是你们再纠缠不放，我也未免不可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