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但丁小传
我不会写传记,更遑论是但丁这种史书记载甚少的人了。
但但丁总是这里的一个了不起的家伙,若是不管不顾就当读者们知道他的事迹,也未免过于霸道了。
废名作莫须有先生传,我看不懂,这倒让我放下心来,觉得写传记许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也不妨瞎写一气,写得差不多就好。
但丁·亚利基利,生于1265年五月一个不知名的日期,死于1321年9月14日,耶稣受难节与圣方济各受圣痕节前一日,意大利语之父,欧洲旧时代最后一个诗人与新时代最初一个诗人,意大利的至高诗人,放眼全欧洲历史,也只有荷马与歌德能够与他并肩而立。
但丁的幼年是怎么样的,但丁的老年又是怎么样的,这在史书上都了无记载。后人大多凭借他的诗文与临终前友人的记述写出他的传记。
但在他孤身一人流浪的时候,又哪里有友人为他记述呢?
这是一个悲惨的大人物。正如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这是一个可怜的,孤独的,一生寻求着安宁的,爱着自己祖国的人。
但丁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一个放高利贷的银钱经纪人,但与我们所熟悉的敲骨吸髓的高利贷者不同的是,这项职业在当时并不那么招人嫌恶,起码,不是一个不体面的工作。
但丁的父亲在爱方面对他施舍的很少,或许是爱得太过内敛,害羞。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位父亲对但丁是怎么样的,可却能知道但丁是怎么样看待他的父亲的。
他鄙夷自己的父亲。
在他的《喜剧》中,和他那么多诗文中,他从不提起的两人之一,就是他的父亲。他以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为耻。他的高祖曾是十字军骑士,战死在了圣地,他便将高祖视为自己精神上的父亲,极力夸耀着这份荣誉与高尚,反复幻想自己与他的对谈。
多有但丁的传记作者认为但丁的父亲是一个只爱钱的人。
但丁还有一个姐姐,他的姐姐在他年幼病倒时,很是爱怜他,不难想见这位姐姐几乎是像他母亲一样的,至少是他曾将她当作母亲一样的人物。
他的一个近邻,是一个有钱人家,至少比但丁的父亲有钱,但丁的父亲便向这户人家求了一份婚事,拿了那户人家不少钱。
那户人家的女儿以后就是但丁的妻子,但丁儿女们的母亲,但丁从不提起的另一个人。
这场结合确乎带给但丁的满是痛苦吗?或许是的,自己的父亲谋了一份好价钱的婚事,而自己也与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
但真的吗?但丁那总是被人嘲笑为懦弱胆小的父亲,难道不是负担了但丁高额的学费;但丁他那不爱的妻子,难道不是与他生育了八九个儿女,在但丁在外面流浪时将他们拉扯大吗?
我们终究不能知道但丁在想什么。他在《神曲》中,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能上天堂的言论,究竟是在向神撒谎,还是在说自己对父亲和妻子没有一丝愧疚?
但丁可曾犯下罪?
他被佛罗伦萨的市政厅三次审判,三次宣罪,都不曾俯首,即使穷困潦倒,面黄肌瘦,走在路上随时会被当时常见的莽汉杀死,夺走他《神曲》的草稿,然后丢在泥地里,任人践踏,让意大利语,他爱的意大利语不再受人传唱,他仍未伏诛。
他可曾犯下罪?
他斥责教皇,斥责法兰西王,斥责神圣罗马帝国不尽责的皇帝,谩骂他那穷凶极恶的佛罗伦萨人时,他觉得自己犯下罪了吗?
当他与自己的诗友互相谩骂,攻击双方的父母出身,当他站在佛罗伦萨的执政厅,毅然流放了自己的挚友,当他向新皇帝进言,劝他早日进攻佛罗伦萨,他可曾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那至今都不为人理解的理想,是否又被人嘲笑过?
喔。
这是一个谜。
他毕竟挺过来了,挺过了失去他的贝亚德,挺过了反复失去他的理想,挺过了穷困潦倒、孤独寂寞。
哦,贝亚德。
但丁总是喜欢谈论他的贝亚德。
《新生》中,他狂热地赞美这贝亚德,《喜剧》中,他将贝亚德视为真、善、美、德的化身,他不自觉地将贝亚德置于圣母玛丽亚之上。
可是,贝亚德不是他的妻子。
贝亚德是另一个显贵的妻子。
但丁见过几次贝亚德呢?他曾写过一篇轻浮的诗,将佛罗伦萨里最美的六十个女子排写成诗,贝亚德位列其九。
九。三的自乘,圣灵圣父圣子的增数。
但丁记述自己追逐着一个又一个女郎,不过在掩饰自己对贝亚德深沉的爱。
但丁死后,有人将他散落的诗文收集起来。里面有着贝亚德死去前,他做的诗。
那是怎样的贝亚德呢?
里面的贝亚德狠心而又残忍,对但丁冷漠而又无情。
可是还有一种贝亚德,是藏在但丁梦里的贝亚德。他梦到贝亚德赤裸着在他面前,眼中流露着怎么样的风光呢?
“你们听见有话说,不可奸淫。
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
经上不是这么写着吗?但丁!你是一个人的丈夫,爱着另一个人的妻子!梦想着与她**!
难道不是这样,难道你要说你不曾放荡,不曾为色欲所诱,难道不是你曾有十多个情人,即使在耄耋之年也在追求那较小的女郎?
圣奥古斯丁搏斗了一生的淫欲,你又何曾战胜过?
无怪乎即使在幻想中,你也总被贝亚德斥责,甚至昏厥,在听到那秘密的,偷情与复仇的故事时,却对那对放荡偷情的男女露出同情。
但丁。
你因为政治而被驱逐,半生无踪,穷途末路多像屈原!你爱着佛罗伦萨又愤怒地像佛罗伦萨开火,与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又多像鲁迅!你高尚的希望为意大利带来和平却被判罪又多像苏格拉底!
可你又一点不像他们。
屈原是个贵族,而你是个平民;鲁迅的妻子愚昧,而他与爱人互相忠贞;苏格拉底随如你一般勇敢地作为战士参加战争,但他有一个深爱的贤明的妻子,一声穷却不困。
你是特殊的。
你不是如圣阿奎那一样,死前想要烧毁自己的著作吗?你将《天国篇》的最后十三篇诗砌进墙中,宛如伏生藏论语般,小心地藏起了他们。
待到那帮平庸却热心的人自不量力地试图续写你的诗篇,你便在梦中向他们谕示:
“但丁,你的诗写完了吗?”
“写完了。”
“那剩下的十三篇在哪?”
他就走到他藏起诗篇的墙边,伸手摸了三下。待那试图续写诗篇的热心的庸人醒来,便依着梦中所述,找到了诗篇。
有些泛黄,有些发黑。但这正是来自天国的昭示。《神曲》的失踪与失而复得宛如耶稣受难而又复活一般神秘。
我相信你上了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