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光的窗帘,紧闭的门扉,空调己开到17℃仍旧遮不住这凶案现场一般的腐臭——倒不如认为是空调的低温让这里更像个海鲜冷冻库了,鱼腥味在密闭的环境中肆意横行着。
“凶案现场”的一张床上,一卷厚实的被子正如裹尸布般死死缠住怀中的少年。那少年,大抵是醉了吧——正以着一种殉道士的姿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四肢和身体僵硬地贴合着,仿佛一个倒下的锡纸士兵。他几乎没有呼吸,身体也诡异地静止着。尽管你知道当代人普遍喜爱裹着被子在夏天的空调房里过冬,但如果没有看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你也一定会惊叹处于如此恶心的环境的他居然还没有被警戒线包围起来的。
实际上,他大抵也意识到了这破房间环境的糟糕,只是他那粗壮的神经令人赞叹:凌晨他便因为这异味惊醒过一次了,但那时他认为这只是噩梦,便倒头又睡下去。他可不在乎充斥这个房间里的是毒气还是什么沼气——他只想好好睡一觉,趁着醉酒的晕劲还没过去。于是他又用被子蒙住了头,好让自己这个好几天未能安眠的脑瓜子能隔绝外界一切的喧嚣。
“滴答……滴答。”
指针在耳边轻轻嗡呜,令人烦躁。就像明明正摸到了逃脱世外的墙却又被一只手拽回现实。
该怎么描述这种想睡又难以入睡的感觉呢?天旋地转的,就好像有人半夜嗑嗨了在他脑子里蹦迪,如果有人愿意带他一起娱乐他倒是不介意。哈哈,说笑的,他怎么可能有朋友?
“唉……”
最终还是清醒的思绪占了主流,这不得让他叹气了。
吃点药吧,为了对付这种情况,医生给他开了些助眠的药物,不说有用,但是聊胜于无。
他将手伸向床头,摸索着却碰倒了药瓶。药瓶咕噜噜滚到地上,不停地晃动着。他又伸出手去,却懒得起身了,将手停在半空,像一只未破茧成功的蚕。
……
“滴答……滴答……”
指针的声音滴滴答答作响,已经4点多了。
睡吧,明天还有早读。
少年闭着眼不断地暗示着自己,甚至无聊地数起了绵羊。理智告诉他要尽快入睡了,可生理上的反应还是难以避免。那难闻的气味越来越浓了,似乎还伴着沙哑的呓语。他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试图隔绝一切——但现在这招似乎不太管用。
尽管他的鼻子因为空调病引起的鼻炎塞得厉害,外部还有被子的物理隔绝。那越来越浓的臭味却蛮不讲理地钻入他脑髓,令人感到的强烈生理不适感就仿佛八百头武器A在神经元上欢乐起舞。
“唔唔,呕——”
少年猛地坐起身,几要呕吐出来——幸亏昨晚的佳肴只有清粥白菜,吐了半天也只是干呕。喉咙呛得难受,他紧紧捂住鼻子,嘴里泛起苦涩的酸味。
“搞什么!这是人能忍的吗?”
甫一呼吸,那臭味又扑鼻而来,少年有些被呛到了,连声的咳嗽。
“药……”
他下意识伸手摸向床边,只摸到充电线和空无一物的书包。
“啊啊?被我丢下去了啊。”
他才记起自己干的蠢事,只得很不情愿地掀开被子下床,在脚下一堆瓶瓶罐罐寻找,低下身时又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感到什么人在窥视着,回过头看只是自己挂在墙上的衣服,摇摇晃晃地让他眼晕。
他又想吐了,赶忙要趁着还没有把自己的房间搞得更加脏乱的时候奔向厕所。
说来他昨晚是不是也吐在那里了?记不清了。半睁着黑眼圈浓厚的眼,少年勉力旋开了门把,进门便面上了漆黑的镜子。
“啪嗒,啪嗒。”
电灯没有反应,显然是坏了。他好像先前有叫房东来修过,这半天也没个回信,他也懒得再问。索性不开灯了,他借着朦朦胧的月光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少年很是憔悴,欠缺打理的黑发纠缠不清,本是清秀的面庞己被药和酒折磨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鼻头泛红,薄唇惨无血色,活脱脱一个病秧子。只有眼睛,那镜中的眼却是黑得吓人,仿佛要将他拉入深渊,他不由得吓了一跳。
“喂,你是谁?”
“喂,你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不,这不像他。
少年觉得自己又忘了点什么,脑子昏昏沉沉地发烫,想了一会,他又旋开龙头让自来水哗哗流下。
他看着自己旋开龙头让水流下去,发呆了一会,又将手伸向水龙头。水向上流动着,他眨了眨眼,在上面看到了自己斑驳的记忆碎片。
这个病恹恹的少年名叫俞让,今年16岁,上高二,也许是脑袋出了点问题的缘故吧,他渐渐开始失去清晰的记忆——俞让将这种情况归结为失忆症,但情况显然远比这严重的多。有时候他走着走着上学也会失去方向,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按理来说他这种情况应该去住院。不不,他对医院可没什么好印象,苦得发臭的药,苍白的灯光,时不时出现在身边密切监视着的冷漠医生,还有各种各样的疼痛。医生们总是说他再不好好治疗的话,活不过20岁,但是谁在乎?俞让对死亡这个概念实在麻木了,他甚至都隐隐有些期待着坏事发生——他为他这种隐蔽的想法作呕又无可奈何,于是自我厌弃,但他又忍不住去想。那些来自内部的感知在皮下挤动,束紧咽喉,追踪脉搏,然后他呕吐了出来。
天呐,医生们肯定已经准备好以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这种病了。
他想着,看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一团血色不明物,又想再吐一遍了。
好了,回到正事上,整理完自己的记忆后,他想起来一点了。他现在是偷偷从医院逃出来的患者,以后还说不定要回去。然后就是,他在外面租了房子,逃出来就是想回去上学。
尽管他并不属于成绩很优秀的那一类,也不是对学习有什么特别的执念。说到底,那些老师课上讲的知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只是从他那日渐光滑的脑子中飞速划过而不留痕迹罢了。他也不明白自己这么执着去上学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在从一个监牢里跳到另一个——但那总归是正常的生活,对吧。
他不过是秩序的阴影里的一小块残渣罢了,渴望回归秩序还真是奢望。
也许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在噩梦里生活。但可笑的是,现在他记忆里最清晰的只有他的噩梦了,或许只有恐惧才能在他迟钝的大脑上铭刻伤疤。就像前额叶被摘除了一样,真是可怜。
还是算了吧,还是逃跑吧。
现实和梦境,他已经分不清了。
……
“滴答,滴答。”
水龙头开的太久了,水从洗手池里溢了出来。
自来水中混有铁锈与泥土的气息,而其中又有什么黏滑的东西顺着水流流向了他的手腕,带着下雨后的泥腥味。俞让毫无察觉地掬起一捧水洗脸,抬起头时镜中自己的脸似乎僵硬了些。
低头再看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很多头发,也像水一样地缓缓流淌下去。
真奇怪,他不记得自已的头发有这么长。自己现在是一个人独居,家中也没有女人什么的,难道有变态跟踪到自己家里了?
好吧,俞让承认自己的思维是过度活跃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医生说这是一种精神分裂症的前兆,但他有时候的确很想跟另一个自己说说话。
“那么半夜时可别看镜子。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那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不受你的控制的。”
俞让的脑内旁白忽然又回忆起这个古怪的传说。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已经直勾勾地盯着镜子看了很久了。略不自在地别过头去,镜中的自己却似乎还在盯着他,嘴角渐渐漾起笑,笑又似在哭,笑的凄哀,笑的疯狂。
他有点渗的慌。
于是他的鼻尖又嗅到那股臭味了,忍不住要吐。这似乎也是为了缓解一下与另一个自己面基的紧张,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马桶打开马桶盖就要……呕,扑鼻的臭,他敢断言之前那些腐败的臭味的源头一定在这里。
他暴躁地按下冲水键,几次按都像有东西卡住了上不来,便也不管不顾了,抄起马桶搋子就往下顶。
“咕嘟。”
他听见很奇怪的声音,不像是冲水声。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嘟叮铃铃——”
这是手机闹铃的声音,但更像刺耳的尖叫。它们就仿佛漫画中跳出对话框的拟声词,凝固成一个个混杂着黑色不明杂乱线条的苍白音符。当他凝视着马桶时,一个猩红色的粘连着血肉的眼球,混杂着诡异的红黄相间的液体和一些黑色的像头发一样的东西从马桶道中喷涌出来,在那仿佛是泼翻了颜料盆的屎盆子里浮沉了一会儿后,便缓缓转动向上,用那黑色的瞳孔凝视着他。
“呕——咳咳,咳。”
他用力捂住嘴才没把自己的肠子呕出来。
尸体?鬼怪?不,不,这又是一个噩梦而已吧。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时却并无法挣脱。下意识地捂着嘴巴后退了两步,耳边传来了奇怪的笑声,一种很尖的小孩子的声音,比起笑来更像是尖叫。来不及仔细分辨,他已经无法忍受空气中越加浓郁的恶臭了,急忙转身向外跑去,右手抓住了浴室门的球状握把努力旋转着。
“咔嚓,咔嚓咔嚓……”
“奇怪,我明明没有在里面上锁啊?”
“喂喂,快来找我!”
余光瞥见镜中的自己——“他”的眼晴空洞洞的,两只耳朵也似乎被割了一半,嘴巴却笑得很开心,那空洞的眼眶里淌出血,穿过镜子流在水糟中。
镜子上忽然多出来几道手印,黏着湿哒哒的血迹,在镜面上画出一道道狂乱而模糊的字迹。
“你,你是?”
“不必问我的名!”
这家伙可以和我交流?
俞让停下了匆忙往外奔逃的脚步,甚至不由自主地将身子靠得离那镜子中的自己更近了。
说真的,他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噩梦中见到可以沟通的家伙,这不免让他有些好奇,甚至产生了进一步沟通的欲望,尽管他感到恐惧。这不完全是叶公好龙,或许还有寂寞的原因。
当他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镜子中的自己便笑得更开心了。他很想好好观察一下搞明白这家伙到底在笑什么,但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散思维。
在医院闲着无聊的时候他经常记录自己的噩梦,倒不是为了满足他那猎奇的窥伺欲,而是现在他只能记着这些东西了——它们总是那么杂乱无章,颠倒是非,但他还是试图从中找到什么规律,然后他便看到飞鸟从高空坠落下来,金鱼在唱歌,狮子在发呆,长颈鹿失去脖子……不是对自己所处的绝望世界抱有什么乌托邦般的幻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生了病的异类,但也许,也许……
也许现实只会比噩梦更加残酷。
其名为噩梦,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本就不敢想象,也不敢靠近,于是越是记录便越是恐惧,越是恐惧越会让自己更清醒的见证到自己的懦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恐惧着什么,却只能这样浑浑噩噩,舔舐着那杂乱无章的一层糖衣而去逃避那发苦的药。
“喂!愚蠢之徒,慢慢腾腾的可就赶不到好戏开场了!”
镜子里的那家伙没有给他更多向内心寻问的机会。没等他反应过来,无数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突然猛地从水雾中生长爆发出来,蠕动着,缠着他的身子往镜子那处扯。他拼命的抓住门把手想要摆脱这些头发,他的身子越扯越高,他感觉自己在飞。
然后他听见了有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啪吃——”
有东西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头去,疼痛,痛到极致就是麻木了吧,他下半身的感觉消失了,他看到自己撕裂的脊椎骨拖在地上,鲜血从断口汩汩涌出。从他的眼睛里,嘴巴里流出。
“啊,搞坏了,这可不是我的错啊……”
意识模糊前,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小孩的笑声,朦朦胧胧地,他感到一股怨恨……自己童年时玩弄的锡纸士兵是否也会这样怨恨自己呢?来不及多想,视野里便已是一片晴朗。
早晨到了,布谷鸟在窗外的树枝上唱歌。
少年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呼吸紊乱,心跳如擂鼓。
他没有睁眼去看那无限春光,他怕那还是梦,于是只是依照着惯性坐起身,紧闭着眼,右手直挺挺地刷地拉开他身边的窗帘。
刹那天光大亮,白昼降临。他睁开眼,看见路边车水马龙,暖光白日照得晕眩。
“哈呼——”
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慢慢平复下心情,俞让扯起自己的嘴角摆出一个微笑。
“早安俞让,今天又是晴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