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了才稍稍止歇。
白山劈了门扇,做了个简易的板车,由他那两匹神骏的好马拉着。
然而雨后的道路湿滑而又泥泞,二人早早上路,却也行得很慢。
如此,足足到了傍晚时分,才到了一处茅屋小院里安歇下来。
“那神医就在此处吧?我便送到这里了。”白山豪迈地一笑道。
赵缨从柴扉之中看去:这个农家小院确实简陋,但遮风挡雨却也是足够了。
那土胚墙和茅草顶看起来还很新,应当是刚盖起来不久。
论起僻静,这处小院坐落于城外三十里的山谷之中,离最近的镇子也有十里路。
若非故意寻找,平日里断难来人。
赵缨踉跄起身,正要拜谢,却见那少侠竟已解下车辕,而后一气呵成地翻身、上马,在一片爽朗的笑声中远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当真是大侠风范。”她不由叹道。
回过头来,面对着小院柴扉时,她却突然涌出一股近乡情怯般的慌乱来。
她伸出手,却半天都叩不下去。
正踟蹰间,那门却自己开了。
随即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娃娃探了出来。
“姑姑?”
“诶?小……小武?”
赵缨强行缓下神来,却认出了自己的侄儿赵武。
这是自家大哥的儿子,也是这边居住的这位神医的外孙。
“小武,你外公和妈妈在吗?”
“不在,上山采药去了。”小武诚实地说道:“说让我自己一个人在家,无论是谁都不要开门。”
“……”
赵缨一阵无语:“那你还给我开门?就不怕来得是歹人?”
“嘿嘿……那是旁人。姑姑的声音,小武绝对认不错!”这小子憨厚地道。
赵缨微微一笑。
她又问:“话说你怎会在这里,不是该在镖局才对吗?怎么,私塾不上了?”
“那夫子的脸比马脸都长,我可不愿天天见他!”小武气鼓鼓地发了通脾气,又补充道:
“其实是爷爷喊我来的,只说是外公想我们了。”
小武是自家大哥的遗孤,他的爷爷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便宜父亲,那位赵镖头了。
他的外公,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位姓卢的名医。
“什么时候的事?”
她问道。涉及到赵镖头的事,赵缨总是会本能地留一个心眼。
“也没几天,五天前?不……三天以前。我们那天走得很匆忙,我娘连衣服都没带几件。”小武回想着,说道。
三天以前,正是赵家张罗着“嫁女儿”的日子,赵缨一下子就明白了。
赵家定然是知晓这位大嫂跟自己亲近,害怕节外生枝,便提前把这娘俩儿给支走了。
大嫂卢秋月倒也罢了,她的父亲卢延寿可是渝州城有名的名医,在当地颇有一定影响力。
若是他们一家闹起来,对赵镖头来说还真的会是件麻烦事。
想到这,赵缨的面容变得冷峻了起来。
“姑姑,真的是外公想我们了吗?”小武不安地道。
他只有七八岁大,但是自小失去了父亲。缺爱的孩子心思总是敏感得很,总能从一些小细节上发现点什么。
“嗯?你为什么这么问?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呢?”赵缨摸着他的脑袋,轻柔地问道。
“是不是有仇家上门,爷爷嫌我们碍事了?”
“瞎猜啥呢!”赵缨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失笑道。
她不敢告诉他真相,那真相比他想的还要残酷。赵家确有变故,却并非来自仇家外敌,而是同室操戈。
她虽在笑,内心却一阵一阵地感到悲凉。为小武,也为了自己这个前身。
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卢家父女两人才赶着牛车回到小院子里。
“小武!跟你说了多少遍,家里没人的时候不要开门不要开门!遇见歹人怎么办?”
大嫂卢秋月人未到到,声先至。赵缨明显感觉到,小武的身子猛地一个激灵。
她差点乐出声来。
又觉得怎么着也得帮侄儿解围,于是她忍着伤痛,勉力高声道:“嫂子,不关小武的事!”
柴扉“啪”地一声洞开,卢秋月欣喜地闯了进来。
“妹妹!你也来了?我今天还在个行商那里听说了件不好的事,还一直担心来着。”
她说着,冲过来给了赵缨一个大大的拥抱,热情地让人招架不住。
两团丰满的软肉贴在身上,赵缨的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我没事。”
“没事就好!”卢秋月稍稍松开了些,赵缨这才喘了口气。
自家这位大嫂年近三十,脸上已经有了些风霜的痕迹。但或许是常年跋山涉水的缘故,身材却依旧如年轻时一般紧致与苗条。
赵缨不自觉地瞥了眼她的胸部,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她竟莫名地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赶紧将奇怪的想法甩出脑袋。真是,转世成女人了,还是改不了这个比大小的习惯。
小武被打发去了院外,去帮外公卸车去了。小院中只剩下了她们两人,赵缨这才道:
“那行商说得,其实是真的。”
卢秋月顿时变了脸色。
赵缨想了想,将这两日的经历一一道来。她从赵家合谋,到冥婚入棺,再到脱身而出,白山帮助等等,全无隐瞒,只有穿越和蚕神这两节略过不提。
在她的潜意识中,这位大嫂是值得信赖的。这种信任来源于赵四娘的记忆。
此番陈述,果然听得卢秋月揪心不已,抱着赵缨连连叹气:“妹妹你受苦了。”
这句安慰的话一入耳中,赵缨一下子便如被雷击一般,心脏猛猛地颤了一下。
到这个世界以来,各种迷茫、愤懑、委屈,万种情绪此时一齐涌上了心头。她再也坚持不住地大哭出声,声音大得连院外的老牛都听得清楚。
小武和须发花白的卢神医一同探出脑袋,神色不同。
“好了好了,看你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卢秋月柔声道:“你既然受了伤,快快进房间里让我父看看。他专治跌打损伤,医术你是知道的。”
赵缨这才尴尬地抹着眼泪,但经如此一阵发泄,她的心情却是好得多了。
她看着门外站着的一老一少,老脸通红地钻进了屋子里。
该死的,丢死人了!
直到进屋一刻钟以后,她还是感觉脸颊发烫。
“呵呵,不必觉得羞赧。人有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了,你把它发泄出来,比起郁结在心里可强得多。”
老卢缓缓步入屋里,边走边说道。
赵缨扯出一个微笑:“卢神医。”
“适才听你哭得那么大声,还以为赵天伦死掉了呢。”卢神医打趣道。
赵天伦是赵镖头的大名。赵四娘一向孝顺,若是亲爹死了,还真会如此大哭。
可是她是赵缨,不是赵四娘了。
“若是他真死了,那才好呢。”赵缨摇头嘀咕道。
“是吧,可害我白高兴一场!”卢神医附和着,深处两指搭上了她的脉搏。
赵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要这么惊奇,老夫和姓赵的一直不对付,这事也不是秘密。”卢神医随口道:
“你的事,老夫都已知晓,姓赵的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不过你也莫要自伤自怜,他容不下你,老夫这里却不差一个病人。”
赵缨的鼻子又有点酸涩。
两根枯瘦的手指在她洁白如皓玉般的手腕上探了半天,老神医终于直起身子道:
“好了,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气血有些枯竭。静养一阵儿再多进补一些,便可恢复如初。”
赵缨喜出望外:“真的吗?”
“确实如此。”卢神医捋着胡须,眉头紧皱,确实百思不得其解。
“从脉相来看,你肯定是受过很严重的伤,却似乎已经愈合,连断掉了骨头都长好了。你莫不是服用过什么疗伤圣药?”
赵缨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蚕神的事说出来。
很显然,她身体恢复的如此之快,完全是蚕神的功劳。它可是吸干了吴参将全身的真气,进补了庞大的能量,它理应反哺回来。
只是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玩意来头并不简单,直觉地觉得不该让旁人知晓。
正纠结间,卢神医却是大手一挥:“无妨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说罢,也不再言,捋着胡须施施然地走出去了。
过不多时,卢秋月抱着厚厚的一摞衣物进来。
“你身上这件衣服看上去就臭烘烘的,快换下来吧。这些都是我的衣服,换上吧,咱俩身量差不多。”
赵缨望着她丰满的胸脯,心道这你跟我说差不多?
吐槽归吐槽,她却也知道卢家父女是有心了,感激地道:
“你们对我这么照顾,教我怎样报答才好。”
“什么话!”卢秋月摆了摆手:“我嫁入你家也有十年了,可是看着你从这么高长大的。”
她比划着,又怅然:“再者说,你大哥生前最疼爱的,也正是你这个妹子。若你有什么闪失,我该怎么跟你大哥交代!”
眼见似乎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赵缨这个直男性子哪里会安慰人?一时间不由得有些麻爪。
所幸卢秋月很快便回过神来,朝着自家妹子歉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