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咣咣地饮下一大碗凉水,这才喘匀了气,歉道:
“猜想到东家肯定在等着我的消息,一路上跑着回来的。见笑,见笑。”
“无妨!”赵缨大气地挥挥手:
“昨夜想必又是宴非好宴吧。”
“那是自然,崔知府家的饭岂是那么好吃的?我观那参宴的宾客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地进来,垂头丧气地出去。”
赵缨知晓姓崔的将有大动作,只是可惜,如今失了身份,这个宴会参加不得。
于是前一天的晚间,便差了何二扮作乞儿帮的随从,悄没声地混进了府里。
“简单来说,昨天晚上那姓崔的就宣布了三件事。”
何二一点一点地说着宴席上的所见所闻:
“第一件,是号召城中大户捐钱;第二件,是发动各大帮派出人。这两点应当是事先跟大伙儿都说好了的,因此宴席上没有人提出异议。”
赵缨当然知晓,她甚至还参与过一次聚议……如果那种拳拳到肉的场合也算的话。
有蛭仙酒的控制,她相信以知府的手段,自然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这两件事,与其说是号召,不如说是阶段性的成果总结。
“第三件,则是用集来的钱和人,组成一支团练队伍。”
此话一出,沈川最先恍然。
“怪不得这狗贼又要钱又要人的,原来是想打兵权的主意!”
他嗤笑道,语气中不无讽刺。
渝州城是有守军的,城北大营处就驻扎着七千兵马。但是军中大小军校都是当地大族出身,崔知府根本调动不了一兵一卒。
而这支新组成的团练可是完全听命于他的!
你说新兵没有战斗力?简单!城外不是有现成的老兵吗,挑些泥腿子出身的、跟大族没啥关系的那种,直接调到新军就是。不愿来?伍长、伙长、队正、百户、校尉……想当什么官随你挑!
再不行,直接调过一个营来充数就是!
贼兵早就攻破襄阳,据说此刻已经沿着汉水直下,说不准是明天还是后天,贼兵的先锋就会折向西南。这当口练兵自保,谁能挑出理去?
可只要这支军队握在手里,渝州一地还不是尽在掌握了?
须知乱世起当有英雄出,他崔江如何不想割据一方,过过土皇帝的瘾……
只可惜前线将士们的命,竟是护了这等残民之贼!
“这狗贼任命的团练使又是哪位?”赵缨问道。
何二的脸色明显复杂了起来:
“能是哪位?崔府君说,团练使一职应由朝廷任命,但此时情势危机,不得已只好虚悬着,由……”
他顿了顿,才古怪地说道:“由渝州府参将吴青雷大人兼任。”
赵缨差点乐出了声来。
这个“吴青雷”是个什么货色,别人不知她怎会不晓?
也不知鸡无肾那家伙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还能得到崔知府的信任。
也罢,这家伙越受器重,作为自己的暗子才越好用。
她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吗?”
“要说的话,还有一件事,一件从来宾嘴里打探到的事。”
何二摸着下巴,踟蹰了良久,终于缓缓地说道:
“三天之后的霜降日,赵家人,满门问斩。”
话音一落,便是沈川也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赵缨,却没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此时已是秋后,万物肃杀,草木凋零。这个时节行刑,正合天时。
可是,他如何又不明白,这分明就是崔知府设下的一个局,一个针对赵家人的局。
“冷静,崔知府遍寻血矛却一无所获,定然是知道在你身上。他这是借由问斩一事引你出现呢。”
赵缨不是蠢人,这番道理自然也能想明白。
她对赵家人的感情很是复杂。
在冥婚一事上的卖女儿行为,让她对这家人一点好感都没。可是她毕竟是继承了赵四娘的记忆,从小长到大的点点滴滴,又让她做不到坐视不管。
最终,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一声:“知道了。”
她从怀中掏出几张信纸,啪的一声拍在三人中间的矮桌上。
“这是岁神道的一个护法使者交代的口供,二位帮我看一看,可好?”
沈川倒也罢了,何二的五官却一下子纠结了起来。
天可怜见,岁神道是什么来头,他这种从小混迹江湖的岂能不知?
平日里跑跑腿也就罢了,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就为了那几两银子,他实在是犯不上。
直到一锭碎银丢在他的眼前……
“先说好,也就帮你看一眼,出出主意。要还有别的活儿计,那是另外的价钱!”
这边何二顺手捞过银子揣进腰包,那边沈川却已经皱着眉头读完了供词。
他哭笑不得:“原来昨日宴间的一切,你早就知晓。”
鸡无肾在这供词中,将岁神道在渝州的一干计划抖露得一干二净,几乎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用蛭仙酒掌控大户、征钱征人、组建新军……这些步骤,可全都写在里面呢!
就连赵缨都有些无言,一个相当于分舵主层次的护法使者,就没一点儿骨气的……
岁神道是他们这一教派的名字,但是民间多讹传为“祟神道”。
其实赵缨也认为,邪祟的祟更符合他们的气质。
岁神道以教主孟神通为首,下设四大长老,六十分舵,再就是号称“十二缺”的十二个护法使者了。
十二缺者,谓鼠无脑、牛无牙、虎无项、兔无唇、龙无耳、蛇无足、马无趾、羊无神、猴无腮、鸡无肾、狗无味、猪无寿。
此番在渝州的,便有蛇无足和鸡无肾两人。
“十二缺直接听命于孟教主,行走在外便代表了教主的权威。如今区区一个渝州城,便来了两人,真是手笔不小。”
赵缨也摇头感叹。
若非拼了命策反了一个鸡无肾,可以想见她将面对怎样的一个阵容。
“等等……我有点不明白。”何二一边读着供词,一边提出疑问:
“据我所知,那姓崔的虽然主政渝州将近十年,但是手底下各曹各衙门的吏员却基本出自城中大姓。四大家族的势力可是不小,崔江都看了他们脸色足足十年,那岁神道又凭什么,一个月之内帮他掌控渝州?”
“就凭那支新军。”沈川先一步答道。
想也知道,那支新军里面必然塞了不少岁神道的教众,一来壮大了新军声势,二来也让新军更容易管控。
他们甚至可以在新军里面传教,甚至再进一步染指城北大营……
而到时候,一城的军权在手,便是攻守易势的时候。城中四大家族失了自保之力,岂不就是待宰羔羊了?
沈川细细地分析完,何二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发青。
他哆嗦着,从袖子里摸出那块碎银子,声音里满是苦涩:“那什么,现在退钱还来得及不?”
天可怜见,他这艘小破船,哪里经得起这般风浪?
赵缨却依旧淡然地将银子推回去,语气中自信满满:
“你放心大胆地拿好就是,他们得逞不了。”
她的眸子很亮:“因为他们忽视了一股力量,一股最强大的力量!”
最强大的力量……
何二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只能试探着问道:“四大家族?”
“不!那帮子狗贼比崔江强不到哪儿去!”
赵缨嘴角带笑,似已成竹在胸:
“我说的,是民心,是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