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知府端坐于府衙大堂,指节轻扣着。
堂中除了他,和躺倒在地板上、已换了一身正常衣服的林彦之外,便只有一个娇艳的身影。
“这就是贵教说的万无一失?”他稍微侧头嗤笑。
按照原计划,昨天夜里既然出动了岁神道的杀手,那么林家上下就不该有一人还活着。
如今不仅留下了这么个落网之鱼,还连带着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岁神道做事,就不曾靠谱过一点儿!
柳红蔻也在心中暗骂鸡无肾败事有余,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优雅淡然。
“有什么打紧?左右只是消息提前传开而已,于咱们接下来的计划并无大碍。”
崔知府一挑眉,也不知该不该继续信任这帮家伙。
“于计划无碍?本府倒要听听怎地就无碍了。”
“哈,那知府大人可请静听。”
柳红蔻正欲再说,忽见门外一个衙役探头探脑,当即闭口不言,探寻般地望向知府大人。
崔知府这才注意到门外的喧嚣声,于是一招手示意那衙役上前,张口问道:
“门外何事喧哗?”
“回、回府尊,是一帮刁民,一帮刁民在鼓噪聒噪,还硬要强闯府衙。小六子在门口拦着,反倒被刁民围殴,眼见得就挂了彩了……”
崔知府重重地一甩袍袖,慌得那衙役低头不语。
“那刁民……那民众缘何强闯府衙,尔等可打探清楚?”
“回府尊,小人……小人猜测,当是为了林家公子。”
那衙役说着,还侧头瞥了眼倒地不起的林彦林大公子。
果然……
知府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林公子伤心过度已然昏厥,你找个房间安置一下。”
他说罢,正了正衣冠,而后迈着方步直奔府衙大门处。
那个地方依然乱成一团,百姓、衙役挤成一堆,互相扯着衣衫拽着头发。
足足十余声锣响,才将现场的混乱镇压了下去。
众人这才看见,知府大人已经威仪地立在了门口。
“诸公,别来无恙?”
都是左邻右舍,知府先冷着脸打了个招呼,这才明知故问:
“诸位闯我府衙,定有要事!不知哪位予以赐教?”
这帮人才发觉那朴素书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推搡之中出了什么意外。
一番推让之中,终于是又选出来一个汉子。那汉子硬着头皮上前见礼,只道:
“我等只不过是出于义愤罢了!那林家公子入了府衙,却迟迟不见消息,我等心中担忧,这才跟这……这位官爷问询。谁知,谁知……”
“放屁!”那守门衙役情急之下竟是语出粗鄙,心虚地望了知府一眼,见他没有责怪,这才壮着胆子道:“分明是尔等闯门在先!”
“若不是你打人在先,我等怎会闯门?”
“够了!”
知府大人却是适时地终止了这场争论,而后淡淡地望向门子:“停职一月,罚俸半年。”
守门衙役萎靡地道了声是。
知府又团团作了个揖,礼节周到得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本府在此跟诸位赔个不是,对不住了!”
众人连忙还礼,忙道:“哪里哪里。”
“林家惨案,本府已然知晓,林家公子因忧心过度,已经昏迷过去,本府已差人好生照顾,并无什么不妥。”
“林家的事,本府定然查明真相,给林家,也给渝州的父老一个交代!”
“近日来渝州城骚乱不断,说不得倒是和林家一案一同破获。”
他不着痕迹地,将林家灭门一事和城北大营扯上了联系,这才又道:
“诸位,尽管放心就是,都散了吧!”
已然没了领头的,众人便相互看了看,终于是一哄而散。
崔知府这才缓步回返大堂,朝着柳红蔻道:
“本府想明白了,此事确与后续计划无碍。”
便是林家灭门一事提前传遍了渝州,作为亲历者的林彦握在手中,他照样不必担心有人乱说话。
到时将这一罪名安在城北大营的头上,便可顺理成章地取缔掉这一编制。
到时候,来自四大家族的军官便找个由头撤职,余部则编入新军。如此,便兵不血刃地掌握了渝州城的军权……
他正思考着,忽听外面呼喝声更盛。
细听之下,那一阵阵的声音竟是整齐而划一: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崔知府气得拍碎了桌子:
“这又是何人鼓噪,难道他们不怕死吗?”
而后他就又听到了这个声音:“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
在西城转了一圈,赵缨万万想不到,最先响应她的竟是早就断了联系的血蛟帮。
她前一脚刚在宋长老那里,透露了点“百姓强闯府衙”之类的消息,不消片刻便已传遍了乞儿帮上下。估摸着也不用半日,整个西城也能传遍。
血蛟帮,自然是第一批得知消息的人。
那狗头军师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消息,直直地奔到赵缨的住处,抬手就交出一枚玉牌。
“这是何物?”
“此乃我血蛟帮的帮主令牌,见它如帮主亲临。”
赵缨有一点懵,不明白对方拿这个玩意是什么用意。
“实不相瞒,我血蛟帮今日听闻有义士慷慨陈词于府衙门前,正要赶去以壮声势。”
“只怕壮声势是假,讨说法才是真的吧!”
赵缨狐疑道。
要不然,怎会拿出这副交代后事的架势来。
“嘿!那姓林的讨得公道,我们难道就讨不得?”
潘军师只是嘿嘿一笑:
“我们血蛟帮本就是一群吃码头饭的苦命人,但经这几日渝州动荡,哪一处码头还有人?更别提那些贼配军公然掳掠,多少兄弟都遭了毒手……”
潘军师说着说着,竟是愤怒了起来。
他强压着情绪,再次将那鱼骨形的玉牌递了过来。
“此一去,某家也不知有没有命再回来,故此以此玉牌赠与赵姑娘,望转禀参将大人,好好待我血蛟帮众。”
潘军师说得轻松,就好似去的不是龙潭虎穴,而只是出个门谈个亲一般。
赵缨倒也没有多说,只是提醒道:“自古与官府做对者,无论其用意如何,皆是要以反贼论处的!你们,可也要做好没有活路的准备。”
“哈哈哈哈……本来也没有活路了。”
潘军师的目光中竟少有的,闪过一丝狠厉:
“赵姑娘,你是富家长大的,不懂我们下苦人家的日子。有时为了口吃的,便是一个铜子也会拿命去挣!”
“谁要是敢抢走爷爷们的铜板,爷爷保证溅他一脸血!”
他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丝,面容上已经满是不甘和愤恨。
他一把将那玉牌塞进赵缨手中,露出发黄的一嘴大板牙:
“我血蛟帮若是侥幸,有兄弟能活下来,就交给尔等照拂了!”
薛帮主已经带人赶去了府衙,潘军师似也唯恐落后,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撒腿而去。
赵缨循声看去,那瘦小的背影竟也有了些豪迈的意思。不多时,人已远去,只留下酣畅的歌声:
“老爷生在川江边,生来只惧龙王爷!贪官污吏都除尽,不枉立在天地间!”
歌声吸引了不少熟人,赵缨只听见声声招呼:
“潘老板,作啥子去?”
“哈哈,给我家儿郎们讨个公道!”
“那等等老汉,算我一个!”
“我也去!”
他来时只有孤身一人,离开时却跟了一群愤怒的百姓。
他们本是老实巴交的顺民,或做着买卖,或出着力气,以不同的方式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他们盼着有一天天下太平,从此便不用交那高昂的平黎税,不用征发到千里之外戍边、徭役。
他们盼着有明日高悬,青天大老爷会为他们伸冤,将那欺侮人的恶霸们全都绳之以法。
他们手无寸铁,全都指望着城北大营的子弟兵们守护乡土。
为此,他们可以忍耐很多不公,加诸于身上的担子再重,也只是咬紧了牙关,只留下仅够活命的一口吃的。
他们从来都是最能忍耐的群体。
可当有一天,他们头顶上的青天大老爷连那最后一点东西也要拿走。
乃至于拿走的时候,还反过来啐着唾沫:看!你们的指望全都是假的!
这如何让人不愤怒?
平日里压得越狠,这个时候反弹起来,便也越厉害。
不信?
那边看看愤怒的渝州百姓,如何掀翻这个青天大老爷!
在赵缨看不见的地方,一道道门户便如一道道闸口,百姓们如潮水般涌到大街小巷,汇聚成一股股洪流,如百川归海一般直奔府衙而来。
便像那一波又一波的海潮,源源不断地冲击着,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堤岸。
渝州城便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熔炉,其柴薪已经积累得足够了,今日这一点星火,竟爆发出谁都惊叹的能量来。
民意如火,其火势可见一斑!
而赵缨自己,也将踏着这把火,亲自斩下仇人的脑袋!
她慢慢地,将束在发间的那根小木棍拔出来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