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你握紧了零乱的发条,死命向外拖拽……倒带。
你睁开眼,呼啸的风声在昏暗中穿过走廊。你感到身上有种苍白的疼痛感,于是把手向胸口摸过去。果然,只能感受到粘稠炙热液体的流淌。抽紧发条,再次闭上眼睛。
倒带。
你睁开眼,立刻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黑暗的走廊里,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流淌:如出一辙的命运。你无力多嘴,也懒得抱怨,把发条从挂在腰间的装置里抽出来。
倒带。
你睁开眼睛。所幸这次是亮堂的宴会厅。冷静下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危险。是它们又来了吗?
赶紧把手里的红酒放下,把舞伴一把推开。尽快走吧,你这样想。待会就该——
疼痛。你已经惯于嘲弄的疼痛追上你了,而且连续几次,这可真是讽刺。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那些穿着黑衣的不速之客举枪无差别地射击:有发子弹恰好贯穿了你的胸膛,就像以前任何一次这样死亡,你的血液绽放成你最喜欢的花朵的颜色。你拉下了发条。
倒带。
这次你没有选择立刻睁眼,转而出了一身冷汗,大脑思考起来。难道真的躲不掉了?不,不。怎么可能呐。别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哦,你想起来了。你是一个罪犯,或者说时空偷渡者,或者神秘博士和他的蓝色电话亭。你用某些很自然的方法玩弄时间,玩弄愚蠢的凡人,玩弄和你势不两立的“追兵”。至于方法也很简单,不过是——
你习惯性摸了**口。没事,现在还没来。你摸了摸腰带,一个长方形金属制的装置仍在那里,上面插着旋满的发条。这就是你的不二法门了。
氛围还算不错,但这时已不适合思考。宴会厅里的人突然听到了急促的蜂鸣声,一位宾客骤然消失:不过谁又会关心呢?
倒带。
好像忘记了什么。你摇摇头,发现自己在徒步前往宴会厅的路上。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告知司机往机场方向,你再次感到忘记了什么。
想起来了。好像是某个冬天,一个富翁请的牛排的味道,真好——什么玩意。你明明是忘了更重要的事情。哦,你想起来了!
玻璃碎裂,你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趁车辆还没落地,回溯了时间。
倒带。
夺命奔跑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们一定会找上你,这只是时间问题。还好时间是我的玩物,你安慰自己说。出租车司机还没到地方,你想了想,更早一些的时候可以让你想起来更多。
倒带,倒带,倒带。
我猛地站起来。这是哪?想起来了,每次用完倒带你都会忘记一些东西不是吗。几百万年,你早就知道自己的大脑存不下那些东西。你存不下几十万瓶红酒的味道,存不下几十亿个人的身份,存不下几十兆张不同的画面。甚至连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等等?你现在是在水中吗。是的在水中。你不会游泳,还是往回倒一些为好。虽然你在轮回里做过许多事,其中不乏运动体育相关——你从没有学习过游泳。原因忘了。你明明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学习,但你仍然觉得紧迫。
讽刺呀,讽刺。对于淹死的鱼儿来说,大海是什么呢?
倒带。
你一个没站稳, 刚睁开眼睛就从大桥上往下坠落。真奇怪,这座大桥为什么偷偷钻到我的裆下,你这样想着又按了一次发条。
倒带。
忘掉东西是批量忘的,人(假如你是的话)的记忆系统里有这样一套保护机制。你到目前为止还记得从黑暗中苏醒,发现自己又要被该死的时间猎犬手中逃离。
哎,啥时候是一个头。你之所以站在桥上,之所以掉进水里都是谜。说不尽的谜遍布任何地方,你解过的谜应该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可惜现在你不擅长解谜(难道写谜就很简单吗?)。你擅长烹饪,赛车,举重,绘画,无差别杀人,经济学,地质学,革命,思想, ,独立战争,倒立在钢丝绳上吃面并蒙着眼睛玩魔方,或者任何世界上存在过超过三秒钟的技艺;你是达芬奇,齐白石贝多芬,巨石强森,希特勒,斯大林,比尔盖茨,或者任何你认识并亲密无间的人。
哦,天哪。哦,天哪。哦……你忘记你在重复一个语气词。你在干什么?你发现自己想起来好多东西,然后都忘掉了。你在害怕?哦,哦。都想起来了。比如宴会厅,连续的冰冷倒带,泳池里溺死的女人。天哪,我输了那个调酒师好几百刀。
害怕。我害怕。你这样大声喊。然后沿着海滩向前走。远方的城市里闪烁着霓虹和路灯,用钢铁和电力召唤着你回去——毕竟它们需要你:或讨好,或害怕。还能是什么。有一个不记得名字的家伙曾邀请你住在他的城堡里……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既是你的很久之前,也是时间轴的很久之前。
子弹从你的肩头擦过。真奇怪,它们连着好几次找到你,见了鬼了。但不急于逃避,你转身正面走过去。毫不意外,沉默的火光袭来。还是换个时间再试着交流。
可惜如果有用你肯定试过的。
倒带。
宴会厅是一个叫做本杰明的人建造的,而本杰明的老婆有一个和自己表哥的私生子名叫布莱克。布莱克七岁那年生日的礼物是一颗琥珀化石,但其实那是个叫东葛的老伙计仿造的赝品。东葛最喜欢的酒是种产在法国的红酒加上龙舌兰调出来的怪东西,做这玩意的调酒师和你分享过一个秘密:如果一个人沿着一条路走了一遍又一遍,循着一个目的一次又一次,是一定会疯掉的。如果你不忘记这些没用的人你也会疯掉的。疯人院记得吗。你难道不是那个发明了前额叶切割手术的医生吗……
你不知道调酒师为啥知道这个秘密。但你知道每次调酒师都知道,并且每次都会和你说。这就够了是吗,不然怎么解释 你自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这座城市里没有镜子。
好无聊啊。无聊是你的空气,是你的水。你的全部意义都建立在一种悲悯上,一种对自己无聊命运的……无聊。
你最初为何而活?你最初是谁。那些人追你追了多久。而你又为何要躲避他们?好像是无聊。除了无聊就是不想死,因为死了更无聊。死了连无聊都没有。你害怕死。
你开始玩自己的手指头。
嘿!你提醒自己。你应该找他们问清楚。但在此之前你应该回到城市里。毕竟你现在还在沙滩上。你之前无装备游过了整片大西洋,现在刚刚登陆在沙滩。接着你该走去大桥。如果倒带的话只有回到海中央,向前走会被击毙。
倒带。倒带。
两次之后,你摆脱了追兵。或者说你知道他们会往哪里看,你知道他们会往哪里走。甚至开枪的顺序。
走在城市里,你意识到自己经常意识到事情。这或许是个悖论,但不重要,不重要就该忘记:再意识到。你忘掉了所有事,但没完全忘。只要你还没忘掉那干巴巴的幽默感,你就不可能停止记起来。
记起来了。有些东西记不起来,太久远的那些。比如你原本在哪里。你原本是谁。该死,这个问题在上一次倒带你就听过了。好像有吧?
哦。又来了,胸口闷响,眼冒金星。你百无聊赖地做了个华丽的死亡姿势。死神向你走来。你用发条打了死神的嘴巴。
倒带。
好无聊。人群向左边走,然后右边也有。漫无目的,但至少比你的目的多一些。你认识到了什么!好,你记不起来。你应该去死。
你应该去死。不,我早就死了。你这么想。你不是第一次这么想,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哦,如果你的机器没了,你当然就死了。但你丢不掉这机器,你永远也丢不掉——如果你有一个陪你走了无数时间无数岁月让你受尽折磨让你无所不能的东西——你永远丢不掉。
你呀,该说什么好。你忘掉了所有点人称代词不是吗。这是你,那还是你。你走在人群里,你走在欢腾的你们里。你不是你自己,你爱你们。但你知道自己曾经杀死城市里的每个人穿上他们的衣服学习他们的技艺接管他们的家庭执行他们的任务替代他们替代他们替代他们。你是你,一个罪犯,时间旅行者,还是……你忘记自己刚刚怎么描述自己了。好像刚刚才回忆过,那就算了,不亏这一次。刚刚这段胡思乱想中,你又想起来你我他她它的用法了。真操蛋。不如想不起来,反正你就是你,走在你中,寻找你。
宁不叫万千星辰为我起舞。
我忘了这句话的出处,但我热爱这句话。你这么想。让我休息一下吧,求求我自己。我一口气想了好多东西,无聊已经死了。等他复活我们再单挑。你这样想。
又来了,真烦。那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杀不掉你,但却无穷无尽。难道全部时间轴里的他们都会追逐你吗?不错的猜想。你从腰带上取下一本笔记本,就是那本老是忘了用的那本。哦上面写了十几遍“全部时间轴”这个词语。还有很多比如“豆腐干”,“顿号是比逗号短的停顿”、“如果每个词代表十次的话,这本本子就可以记更多。否则迟早我要带几百万本本子”、“现在是一百次”、“改成一万次”……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大声喊叫。你是这座城市的市长,也是最广为人知的精神病患者和主治医生。你撤掉了整座城市的镜子。大家都慈祥地看着你:市长,你又在为我们的福祉努力吗?闭嘴,**。**。**我是恶魔撒旦别西卜,你们都是我为地狱侵略地球策划的宏伟计划的一部分好吗?然后一个年轻人冲到我面前用刀划开了自己的喉咙。他的喉咙里有一根写着“先生,你在失控。倒带。”的纸条。
那是你的笔迹,但是你不认识的语言。你只是想起来自己写过这张纸条……不,你记得自己写过提醒自己写这张纸的纸条。
忘了吧!你现在希望印度洋底下那条老蛇把我吃了。坏事,你想起来那条蛇很早之前就把你划入了黑名单。他的肚子里有几十万个你了,你的无聊正在使祂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杀的东西是不是有病。还有地球上的其他神:有些狂谬,有些软弱。他们都和你一般无聊吗?显然不。你用拳头杀死的神和你唾沫淹死的同样多,也可以兑换为星空中恒星的数量。他们不如你无聊。
你是神之神、时间之神、倒带机之神、死神之神,所以你无所不能。睡吧,宝宝,你曾经这样对路边女人摇篮的孩子说,然后掐死他。女人的表情很幸福。说不出来那是装的还是说女人是你假扮的。或者她希望孩子离开操蛋的宿命。
不对。很不对呀,你刚刚在想啥。刚刚那纸条上写着什么?哦,你该倒带。
倒带。
它们又来了呀。你用目光击碎了其中一个的脑壳,用呼吸就吹飞了另一个。但是你在清醒梦中。
梦中和现实的区别在于现实中你可以倒带,你无所不能也永无解脱。但梦是贫乏的。但梦好像很有趣:你还没做过一样的梦呢。或者是因为梦忘了就再也想不起来。梦相比你的现实可爱许多。
哦,你开始遗忘自己记忆的点子就是受梦启发来着。也不奇怪,你第一时间就忘了自己应该忘东西这个计划。
它们和你一样属于永恒。它们是你不能打败的。就像你可以硬抗陨石撞击,可以熄灭太阳一样。时间是你的狗,时间是你的傀儡。时间是死神,或者那把镰刀。
你手持着可以上发条的镰刀,便拥有不死的权能。绞索不在你的脖子上,握在你的手心里。你爱着时间,就像初恋的爱人,也同样像你遇到的第7397346个香艳女人。
它们追赶着你,那些管理者。你曾经斟酌过好几次用词。但管理者最为合适。
你是罪犯。呐呐自语道,我是罪犯。现在其他罪犯来追我。可惜他们抓不住我。
我抬起手,它们向我步步走来。让我跪下。然后其中一个开始射击其他的。然后他摘下面罩:你好,你输了**。然后他按了一下腰间的仪器,腾发在空气里。狗日的,我想起来了。
根本没有其它罪犯。都是罪犯。同一个罪犯在抓捕你。而且这个罪犯和你是同一个人,真是惊人的展开:天才,天才!太高级了。这样的骗局是什么天才想出来的呀。
你得意地笑。我把我自己震惊了!我居然又设计出了这样的好戏。接下来呢?可能地心是无数个我构成的,可能我要把全球所有的树砍下来堆成一个营火然后炭烤自己。
倒带。这次没有理由,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倒带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成本 。因为回到过去本就是后果。当因存在于未来
你想玩过家家酒。和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你曾经在她三岁的时候**她,也在她七十岁的时候。她十六岁的时候你是她的语文老师,也是数学老师,也是所有科目的老师。她就是你的初恋。后来你发现你已经对她做了所有能做的——包括变性扮演她和自己玩游戏,扇自己的巴掌,亲吻自己。天哪,怎么又想起她来了。你赶紧摇摇头。她可能不是一个人。你到底爱过几次?爱了几个人。你也不清楚。她们都是初恋,反正你记不住名字。
张小雨不会游泳。
张小雨在你第一次人生中是被淹死的。
张小雨。不,你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你也不认识凯伦海蒂,你不认识爱丽丝德海拉,你谁都不认识。你记得之前自己回忆里有自己认识所有人这个印象。那是错的,你谁都不认识。直到你觉得应该认识所有人为止。
它们又要来了吧。宴会厅里张小雨应该等了我很久了。还有她的老公——是一个调酒师。这个调酒师好像和你关系很好。
哦哦,调酒师告诉过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
嘿。你不回忆。我就是不想做我自己要做的事情。你这个杂种有什么资格管我,你为啥要号令我?!过去的我和我有何干。哈哈,没关系,我就是这样的。你笑了。很开心,发自内心,就像以前每一次。
城市里天黑了。你高兴,你真的好高兴啊。一辆巴士缓缓地开过来。
你突然意识到还有很多已经回想过的东西又被你忘了。坏了,你刚刚回忆了啥。你的记忆只截止到眼前一黑。你不是站在大桥上要跳下去吗?
哦。你知道一些管理世界上不正常事物的人,而且还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们给一切神加上编号,给一切造物予以称呼。哎呦,你甚至有过一个名字。
就在这样的地方。
好吧。你缓缓靠近那个公交车站,把手搭在羞涩的年轻人肩膀上。
你知道这是谁。这是你。但是你没有那个让你回溯过往的仪器,没有那个让你加入神秘组织的仪器,没有那个让你无所不能的仪器,没有那个让你彻底疯狂的仪器。这台机器是什么?你也不知道。
你不敢知道。
你不再困惑。你好像是疯了,这么说就合理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你后悔的,包括你爱的,包括你觉得不正常的和后来感觉正常的。
如果我不能回溯呢?倒带没用的话。哦,我会成为一个正直无知的人。我会娶了张小雨。我会和调酒师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在那条他喜欢的海滩上走一次又一次。我真的……很爱你们呀。我也爱基金会——一个超自然研究收容神秘组织不是吗。还有图书馆,那座宏伟的图书馆,禁止我进入的图书馆。还有大蛇。镜子。水下运动。我爱那个我不愿回想细节的那些地方、那些回忆、那些炙热的东西,我只是爱那种热忱。我曾经抱有的热忱。我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你就这样无声地呐喊说出以上的话。你感觉那种理由回来……又回……不,不……
于是你摘下那倒带机。塞进年轻人的手里,拉动发条。他消失在空气中蒸腾的色彩,发出大象叫般的蜂鸣。哈。你张开双手,你的债务结束了!迎接你,独属于我的甜蜜死亡。
巴士开过来,把你撞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你停止呼吸。什么都没了,只有霓虹雨照在一具无生气的尸体上斑驳的色彩,甚至却了半点回音。你的故事那样离奇,那样非自然,那样混乱无序而缺心眼,那样小肚鸡肠,也能迎来一个恰到好处的结局,实属万幸。你本想引用某个人(本不存在的人?本无名字的人?调酒师?)的名言作为结尾,但……这很没意思。这样很突兀不是吗。
你停止呼吸太久,大脑钝化了。思考终止在一个关于自己故事结尾的地方。或许在另一个地方,你会得到自由。你可以和张小雨喝调酒师的酒,坐在宴会厅里和隐秘的同事眼神交流,唱歌颂大海的歌曲。难道不是吗?皆有可能,且你期待着。
没有倒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