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你比自己预料中更早地厌倦了早间新闻。从钟中探头的布谷鸟提示着你又一个整时的到来,你放下手中的报纸,踏上通往她房间的楼梯。
她睡得很香,平静地躺在床上,宛如一具无人操控的人偶。你犹豫片刻后拾起床头柜上的眼镜为她戴上。她睁开眼,双唇一张一合,你知道她在向你问候早安。你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瞳中倒映着你的面庞。又是一如既往的一天,你想对她这样说,但你说不出口。
你拉着她从床上下来。今日的早餐已被摆在楼下的餐桌上,你没尝过这些菜,但看着她吃下这些时的表情,便也愿意相信它们是美味的。你端起桌上的那碗豆浆一饮而下,平淡无味,如你所想。你不该有太多奢求,此地已是理想乡。
授课时间已至。你掏出钱包,从中取出一张万元纸币。你用记号笔在纸钞上写下两行字:
一旦失去了的东西,人们才会留恋它,人得了病才想到健康的幸福。
——【美】海伦·凯勒
你知道她对写作有兴趣,便增添了这门语文课。将这张昂贵的讲义递到她面前,你不禁端详起她阅读时的表情。她会成为诗人,你想,或是作家,而且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她有才华,远甚于你。你就算学一辈子也至多写一首胡适的《蝴蝶》出来,而她,给她三十年,海伦·凯勒都将在她的天赋面前黯然失色。你从桌上随手抽出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写下两行字:
小朋友真好吃啊。
——【日】比企谷八幡
名人名言,大概吧。你的前半生里文科学得只能用悲剧来形容,以至于如今你想稍微卖弄点学识都无话可说,只能从记忆的角落里扫出些许不知所谓的东西。但不碍事,你知道你的学生不会为此抱怨哪怕一句。你将新的讲义交给她,她津津有味地读起来。你由衷地希望自己看腻这副表情的那一天能晚点到来。
18:00工人的尸体被静置在流水线的一旁。他的半边身子已被啃烂,血流掉了大半。在他附近有一只被烤焦的老鼠尸体。传送带不再送东西过来了——未处理的物资堆积如山,终于让这个仅为一人开设的厂房意识到了异常事态的到来。
即使没有大脑,机器还是从长期无故旷工与维生系统离线的现状中推断出工人已死的事实。机器没有义务为他安葬,也无法为他安葬,它的行动终究来自于0与1构成的电子程序,既不人工也不智能。没有预先输入的命令它就什么也做不到,而现在命令要求它完成将这里废弃前所剩的最后工作。漆黑的能量液经由管道被输送至十几公里外的一间大工厂,在那里有几十个工人正在日夜不停地工作,他们比死人更需要资源。
机器关闭了电源。原本昏暗的工厂内失去了来自反应炉的最后光源。机器停止了机器式的笨拙思考。此地重归黑暗。
8:00她向房门走去,你急忙起身拦住她。外面太危险了,你决不能看着她再一次走向绝路。
她转身返回书房,你松了一口气。即便后悔自己曾经的粗心,对现实也于事无补。你翻开身旁的信箱,里面空无一物。他们也许要到很久以后才会回信,大厂总是有很多事要忙,尤其是在被黑暗侵蚀以后。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个小问题。她是你的学生,没了你她哪里都去不了。或许下次你可以试试把她晾在门口,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这间房子对你来说够大了,但对她来说只是个鸟窝。也许你该省下三餐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花销,给她买一间大房子。你记得她老家是怎样的一间豪宅。你忍不住想象她长大成人后如何抱怨自己老师的穷酸。说不定到那时她会像那次生日会上的戏言一般准备一栋几十层的办公楼,下面十层给她的编辑们,剩下的给自己和家人们住。当然,老师不是家人,在下面十层里争取拼得一席之地便可知足了。
她在等你继续上语文课,但你现在没这个心情。你提议今天改学数学,她欣然接受,毕竟课程安排由你决定。你不知道她的数学成绩如何,但既然是她便不会有学不会的东西 。
你写上“导数”二字,她微笑着点点头,正如一直以来那样。你对这个反应很满意,开口说道:
17:00工人还有最后一口气。考虑到他的伤势,这简直是奇迹,只可惜这个四方空间里没有能为他喝彩的其他人存在。
哪怕此刻,如果机器有办法注意到工人的位置与工作地点差了五米,以及搅拌机里多了一团肉酱,或许他还有一丝生的希望。但机器是个笨学生,它的老师从未教过它怎样与工人相伴相生,它也无从获取此等智慧。
今天是工人上工的第三天,也是黑暗到来的三日后。他已经比这个小城市里的其他大部分工人多活了几十个小时,但他仍不愿接受这个结局。他可能是这个国家最后一个还记得某个名字的生者,他不想死在黑暗之中。
他做不到。
9:00你心血来潮想要模拟一下你们二人的初次见面。她心领神会地坐上轮椅,目光变得呆滞,宛如六十年前的那一日再度到来。
你向她问好。她沉默不语。这在你的意料之内,当初她的家属已告知你你将面对怎样的挑战。
你走到她跟前,将你准备好的对策拿出,用上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动了她的心。你是她第一个家庭教师,你要做得很好,像莎莉文那样。第一节课非常顺利,她很聪明,你也是个优秀的老师。还有什么比这更鼓舞人心的?你的人生曾是一连串的失败,但如今你的价值正被世人认可。你暗自发誓要给她光明,不止三天。你用手语向她传达你的喜悦。
她毫无反应,如五十年前一样。这在你的意料之外。
短短一瞬仿佛被定格为了永恒。你大惊失色,害怕你所恐惧之事重演。你用上自己最大的力气去摇晃她的身体,祈求她告诉你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她拨开你的双手,表明自己安然无恙。似乎只是系统卡顿了一下。这很少见,但此刻你只愿为她的平安而感动,仿佛是你将她从黑暗中救了出来。你知道你没有。
她向你传达谢意,为你的课程而谢,也为你给她带去的光明而谢。你惭愧地笑了笑,结束了特别授课。
你累了,现在该去睡个回笼觉。
16:00工人挣脱了束缚。或者说,束缚放开了工人。
工人没能察觉自己的处境,眼前唯有虚无。他踏出安全区,向前方伸出手,试图握住什么东西。
工人想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但他失败了。他颤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的体重。他摔倒在地,口中的营养液管滑了出来,白色液体淋在他的脸上。一只饥肠辘辘的老鼠被吸引过来,工人无意与它争夺食物,只想从黑暗中逃脱出来。
工人还在地上匍匐挣扎。在老鼠的眼中,他右臂的缺口处正在喷出某种暗色液体。
10:00你从纸堆中翻出一张病历单。它本不该在这里,或许是你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忘了将它丢进垃圾桶里,又或许公司的人把垃圾桶里的废纸也翻出来扫描了。你尽力将目光从神经炎三字上移开,但你没能如此。它是一项物证,用于指控你在这个理想乡之外对那个比大家更早面对黑暗的人犯下的罪行。
你没有犯罪,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另一片城区。
你犯了罪,你本该阻止这一切发生。
你怎么阻止得了?你不是她的家人,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你要怎样保证她不会在哪个视野盲区里跳下去?
你是老师,你应该为她带来希望,让她相信活着是美好的。
你无奈地笑了出来。你要如何向一个丧失五感的人传达你的想法?事情恶化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在你意识到之前她便已被困在了无垠的黑暗当中,能拯救她的不是你这种凡人,而是那些伟大的科学家。你回忆起自己从早间新闻上看到脑机接口取得的进展时是怎样狂吼着砸烂了电视。上天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在地上多了一滩肉酱的几个月后将理想乡的大门送到了人间。
你叹了口气。这终归与你无关,可能也与那些科学家无关。警察说那是意外,那就是意外。你唯一的错就是没在楼下当垫子把她接住,而你已经在赎罪了。
赎罪?也许吧。
你回过头,她正在身后看着你。
你做了个手势,笑容回到了她的脸上。你不禁想到如果她有理解这张病历的智慧的话该当如何。你还未习惯与她相处,三天里你不断调整与她相处的模式,但仍未找到最合适的选项。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会知晓她对你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摆出笑脸想叫她回到床上,然后发觉她的脸上有个纯黑的像素点。
15:00工人的手在颤抖。外骨骼在抑制这些无关动作,但它的效力也在逐渐减弱。
工人在反抗工作,这是机器未曾预料到的。它命令外骨骼提高功率,但收效甚微。如果机器再聪明一点,它将注意到工人身上植入的诸多器械未能得到充足的能量供给。
工人发出一系列声音。在智慧生命耳中这也许像是喝彩,但此地只有失聪者与愚人。机器在思考怎么恢复工人的工作效率,它不知道工人正面对怎样的绝境。
机器检测到工人罢工。
11:00你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理想乡内的宁静。你发现其实没有。你很想亲口问她发生了什么,但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声音能传达到他人耳中。听觉和触觉很贵,嗅觉与味觉对于一个没有互动机制的孤立世界来说又过于奢侈了。你甚至没去买颜色——当个色盲也挺好的。
她的脸被糊上了马赛克。尽管在用手语表达不必担心,但这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不用担心。你奔向信箱,里面依旧空空如也。你打开夹层,取出说明书,检查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信息。
你没能翻开说明书。薄薄的几页纸从你手上滑落到地上。你惊恐地看着这一切——黑与白构成的无声世界正在你面前缓缓崩塌。衣柜变得透明,里面挂着的衣物不是从你家里扫描的款式。窗帘消失,露出其原本遮挡的墙面。窗户的玻璃出现裂痕,而你分明没给这间房子安过窗子。你奔向起居室,她正在里面看书。你飞扑上去,紧紧握住她的左手。
你看到她的右手骤然消失。
她举起带有缺口的右臂比划了一下,像是想要做手势,但你已经无法知晓她想表达什么了。你想要尖叫,用手语拼命求她不要消失。脚下的地板开了个洞,你的半个身子陷了进去,她毫无反应——没有哪个老师教过她如何应对突发状况。
你的脸颊湿润了,但不是被泪水浸湿——你没买流泪这么奢侈的功能。桌上的水壶破了,里面的温水以违反物理定律的轨迹泼到了你的脸上。你哭喊起来,尽管你既没哭也没喊。她终于明白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弯下身子用力拉你上来。你透过马赛克看到她的脸上还在挂着机器式的微笑。
你听到了声音。听起来像笑声。
此地重归黑暗。
14:00工人张开嘴,白色的营养液顺着塑料管流入他的体内。老鼠小心翼翼地接近,但始终不敢踏入工人周边三米。管子抽出,工人继续工作。
老鼠已经习惯了昏暗的世界,它不知道人曾是生活在光亮下的动物。黑暗到来后人造光已然绝迹,人类没有理由为自己无法看到的光浪费资源。在这阳光无法触及之地,工人还在工作着。
工人的动作如机器般精准。他没有思想,也不需要有,否则他必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工人的工作成果将送他跨越黑暗、迈入理想乡,这是多少城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生活。
工人流下了一滴泪。
12:00你想在这片黑暗中找寻什么,但你一无所获。显而易见,你的理想乡覆灭了。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曾信誓旦旦地向你保证系统的安全性,用名誉和先祖担保你将在电子的幻象中迎来生命的尽头。或许这只是一时的小问题,他们会修正这一切的。也有可能他们没有先祖。
你努力回忆早间新闻上科普的黑暗中的求生方法。很简单但也很实用:尽力让自己一动不动,虽然哪怕你动了也没办法知道。你默念她的名字,祈求救援及时到来、这场噩梦早些结束。
你不知过了多久。在失去了机器后,连口头倒数这个最原始的办法也无法为你所用。你没受过培训,没办法在这种环境下客观看待时间的流逝。时间又是否真的在流逝?你要如何判断自己是否身处静止时空经受着永恒的折磨?你回想起与她(不是那个她,是真正的她)的最后一面。你在她手上写着字,试图告诉她她不是孤身一人。她毫无反应,宛如无人操控的人偶,哪怕切掉一只手也不可能让她皱一下眉头。你曾是多么的可笑,而如今终于体会到她彼时所感。
这片黑暗是她的复仇吗?她被困在黑暗中凄惨地死去,于是就诅咒全人类受困于相同的黑暗之中吗?你不喜欢迷信的说法,但这样思考确实能略微让你舒服一些。如果是,那她成功了,她的消逝便在人类史上刻下了痕迹。你为她的伟业而喝彩,又为无人倾听这喝彩而惋惜。你抬高嗓门,试图把声音传到有人的地方去。有人的地方在哪?你想起黑暗降临前你的隔壁有一对夫妻。他们搬没搬走来着?你家里的那只仓鼠怎么样了?她养过宠物吗?为什么她会有机会到天台上?老天爷是有多恨她才会在夺走眼与耳之后又将她封闭在真正的黑暗中?为什么虚拟现实技术在预测到黑暗的第二周就取得了重大突破?邻家的太太好像是Vtuber?基金会是啥?
你绷不住了。
你向前伸出右手。没有任何实感,但你相信你做到了。你想要去握住什么。黑暗中没东西可给你握,但你必须去,否则你怀疑自己将再不能维系住这支离破碎的理性。你从未感到如此宁静,也首次痛恨宁静本身。
在无垠黑暗的尽头,你看到了光。
13:00老鼠踏过断成两截的电缆。它为寻求食物而来,也即将得到所求之物。它看到了目标,但没有贸然接近。它已见过其他老鼠如何被电成焦炭。老鼠未曾知晓自己眼中的黑与白是何等珍物。
机器察觉到了老鼠的到来,但它什么都没做。只要按照规范程序工作,老鼠将不会对这间工厂造成任何损害。没人教过机器如何应对突发状况。
工人什么都没能察觉到,他只是按照规范程序工作着,宛如被人操控的人偶。这个被黑暗笼罩的世界对生者来说太过残酷。幻象破碎,如今唯有黑暗徒留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