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故事总开始于夜。
经过于夜。
或许也结束于夜。
这也是一个夜。
一个已经失去繁星的夜,月如孤灯。
夜,注定不是什么好故事。
也许……
“妈妈,”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妈妈,为什么,他们家没有亮灯啊?”小女孩瑞希指着窗外,马路对面,那个只看得出轮廓的房子问到。
“瑞,别人家的事,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甜腻腻的声音从瑞希头顶传出,那是瑞希的妈妈。“他们……叫什么来着?”瑞希的妈妈转过身,看向她的丈夫,“不记得了,好像叫什么,托马斯?”声音略显苍老,“不记得了啊。”
“是杰斯叔叔一家啦!”瑞希跳了起来,“上周还给我们搬过一把梯子呢!”瑞希扬起脸,望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瑞希记得杰斯一家,因为她每次出门,总会朝正在浇花的杰斯叔叔微笑,杰斯叔叔也总会和她打个招呼。她还记得他们隔壁的汤姆叔叔一家,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还有希恩太太,她养了很多猫……
“哦,我想起来了,杰斯,是的,他死了。”声音依旧甜腻腻的,没有任何起伏,就像石落湖心小岛,于湖毫无波澜。
“他死了。”平淡如水,就像是一件家常小事,缓缓飘落,飘进瑞希耳中。
“今天早上,上工的时候砸到了头,说实话,我当时都没发现是他。”听闻,瑞希转头看向自己的爸爸,他说话的时候,嘴角是不是翘起了一点?可是,为什么呢?
“我们,”瑞希拽住妈妈的衣角,说道:“我们应该去看看杰斯叔叔,或者去……去打个招呼,我们要做点什么,对吧……”
“别想这些了,”妈妈把手放在瑞希肩膀上,“不记得吗?今天是《潘趣先生》1开播的日子啊。”
“还记得上周?哈!潘趣……”爸爸转向妈妈,饶有兴致地聊起电视里的木偶剧。看来,杰斯叔叔又一次死了呢。
“噔噔噔…”乔治闻声跑下楼,他是瑞希的哥哥。“潘趣!哈哈哈……”他开心地笑着,越过瑞希,跑到了电视机前。
“来吧,瑞希,看电视了!”妈妈说着,坐到了乔治的旁边。
“你们看吧,我有点难受,我想上楼躺一会。”瑞希压着哭腔,转身走向楼梯。
电视打开时的白噪音,嗡嗡作响。
瑞希跑上楼,摸黑打开卧室门,钻了进去,然后紧紧关住了门。很暗,但瑞希宁愿如此,这让她安宁。她感觉那些光亮得不自然。跑向窗台,拉开窗帘,她又看向了杰斯叔叔家,在自己家的灯光的笼罩下,那幢小屋是那么的不和谐、不自然。
“杰斯……”瑞希感觉眼眶湿了,她好难受,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瑞希抽泣起来,他感觉不真实,世界仿佛只是一个巨大的老式电视机,那两个长长的天线连接起所有人,却也把所有人分隔开来。
“哦哈!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你们好吗?朋友们!肯定好极了!哦噶!”楼下传来潘趣先生的声音。一身黄色西装,一顶滑稽的帽子,一个好嗓音,一架大天线……潘趣先生走进千家万户。
瑞希第一次感觉这个声音那样刺耳,他离开窗户,钻到了床底下,可声音还是透了进来。瑞希捂住耳朵,但她还是听得到,妈妈在笑,爸爸在笑,乔治在笑,潘趣先生大喊着“诶呀我要摔倒了!”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瑞希想到了什么,她走到衣柜面前,费力拉开柜门,柜门很紧。瑞希钻了进去,从里面关上了衣柜。安静了。
衣柜里很脏,距上一次打开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弥漫着各种可疑的味道,灰尘呛人。瑞希缩成一团,在衣服堆中喘着气。她感到不可思议,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而她又在这黑暗中迷茫了……
在这污浊的空气里,在这满是灰与衣服的世界里,渐渐的,瑞希闭上眼睛,沉下去……
她看到自己不再在缩成一团,而是悬浮在海水之中。海水很冷,她想浮出来,她大叫着,呼喊着爸爸和妈妈,挥打着包围着自己的海水,却听不到声音,只留满嘴的咸味。
游出去!她告诉自己,游出去!
头顶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在她脚下却有一丝光亮。
水面,水面在……
她拼命挥动四肢,向着光亮处游动,海水很冷,可随着她的一下一下的划动,反而感觉自己在发烫、在出汗。不过现在唯看见眼前的光,不需要思索、不需要犹豫,跟着那道光就可以。
原来如此。
她感到心安。不知疲惫地,一遍一遍重复,手向前伸,然后向后划……
不需要思考。
突然,耳畔传来笑声一串。
她看到眼前的光亮一点点变大。那是声音,是水面上的人吧,我就要成功了呢,耶!她露出笑容,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激动。
呼出的气体沿着嘴角,滑过耳后,最后顺着发梢飞向黑暗……
她伸手,触达那一抹光……
呼出的气体……
呼、呼……
呼……
看不见的,微亮底下,那贪婪的目光……
“疲惫?困惑?它们都不存在!啦啦啦啦啦哩啦,潘趣伴你没烦恼!”潘趣先生从帽子里变出一只白兔,然后叫道:“哦哦哦,鮟鱇鱼!2天哪天哪,真可怕。等等……哦,真是的,这是个白兔,我的天,真可爱啊!啦啦啦哩哩哩啦啦!”
手中的瑞希已经没了温度,医院的电视回放着早已不知几遍的木偶剧。
走廊的灯坏了一盏,不停地闪烁。
“女士,您的女儿已经确认死亡了,而且至少是十二小时前的事情了。”医生摘下口罩,像赶走苍蝇一般向瑞希的妈妈挥了挥手,但又想到了什么,便补充道:“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麻烦医院了,我们也想早点下班,没事就走吧。太平间没地方了,领回家。”
两臂之上,瑞希软踏踏地躺着,在妈妈的凝视中一动不动。尸体已经散发出味道,在一股腐臭味中,却有着一丝丝咸味……
归家之路漫长,夫妻二人沿着公路慢慢走着。妈妈捧着瑞希,二人低着头,至始至终没有想着抬起哪怕一点……
又是一个夜,但有一双本明亮的眼睛永远失去了光泽。
“开灯。”瑞希的妈妈第十次要求道。
“没电了,没交电费。”瑞希的爸爸第十次回答道。
瑞希就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黑暗,从未体会过的黑暗,这个家本在每时每刻都充满着光明,一种白色的、仿佛经过净化的光一直充斥着这个家。今夜,那些由白炽灯创造的天堂,消失了。黑暗,他们从未见过的黑暗呵……
“啊!”瑞希的妈妈轻生尖叫了一下。门外突然闪过的光吓了她一跳。紧随而来的汽笛声变换着声调,渐渐消失。
“卡车。”瑞希爸爸简单回答道。短暂的插曲后,二人又恢复到原先麻木的样子。
“妈妈!”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妈妈,为什么,我们家没有亮灯啊!”乔治指着对面灯火通明的房子问道。
那是?两个成年人面面相觑,一时想不起他们的邻居是谁。
两个人慢慢挪到窗口。本被客厅墙墙挡住的光透了进来,那是他们的邻居家的灯光。
一家三口站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对面。
他们眼中有了些许什么。
“妈妈,他们。”乔治回头说道,“他们在看潘趣。”
你还记得吗?
或已经遗忘,
那遥远的微光。
我们曾前往,
在树下仰望,
满天的想象。
夜空,无人,在为你抬头吗?
繁星,寻觅,你们消失在何方?
曾经,眼睛,心灵无声的哭泣。
我无话可说,
无人思索。
唯泪在滴落。
忘却,仿佛是永恒的且唯一存在的。
Footnotes
1. 取名于一部传统的英国木偶剧。
2. 一种鱼类,其头部上方有个肉状突出,形似小灯笼,是由其第一背鳍逐渐向上延伸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