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弥散在夜空中,像是城市涣散的瞳孔。我不安惶惑却又强装镇定,像是从它的葬礼上归来。我摇摇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头痛欲裂。
今夜是满月,但月光掩藏在乌云之后,只露出淡淡的、细看似乎有一圈虹的光晕。
我喜欢月;但今夜它没能安慰我。即使没有乌云又如何?被头痛和畏寒折磨的我更需要温暖,而不是清冷的月光。
夜路好像有无限长,这条路我早已厌倦了。冰冷的晚风吹得我手掌发干。我摊开手掌又紧握住,重复了好几次,但那种令人无所适从的烦躁感觉还是挥之不去。最后我干脆专心向前走去。
我一步步走上熟悉的单元楼,一路端详着粉墙上的涂鸦。不太对劲;我感到陌生和不安。用钥匙试了一下眼前的这扇门,果然不对。我又走下楼梯,环视了一圈,却发现确实是自己熟悉的景色。
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我又爬回楼上。这次对了,除了灯不知道为什么是开着的。
我拉开门。
"你回来了?"
她坐在桌旁,脸上有着浅浅的微笑。
没有必要自我介绍;我们无比了解彼此。只是眼前的一切太过离奇,我从来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而头痛这时偏偏在加剧。我就只好假装轻松地说:
"我还以为你会是无形,或者形象和我一模一样,或者有着六对翅膀、脸上是一个穿透的大圆孔。"说完我就立刻后悔了。
"我当然用你最希望我所是的样子。"
我当时并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从背后轻轻环抱住她。
"那你为何现在才来到我的身旁?"
"我知道这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她笑了。
我又担心起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我想到,无法用有限长度的文字描述的实数占实数的绝大多数,但人们却不能想象这些永远活在言不可及的阴影中的数发动一场革命,推翻现有的数学。这是它们本身的性质使然。因此,一切能被想象的事情都已经被准许了;人的精神是一个无尽的图书馆,其中的每一本书都不比其他的书更有尊严。
我想到,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肌肤所感皆为虚假的现象,能称之为真实的唯有人心中激荡浮动的感情。现在的我只感到无比幸福,这是唯一的真实;我曾许愿用自己全部的余生换取一小时这样的幸福;但现在,我贪婪的心只想要再多一点,再多一口带着她温暖鼻息的空气,再多一下她细腻柔软的触感,再多一点她微微发烫的体温……
不论苦难、过往、压迫、曲折的人生、无边的恐惧,还是无解的未来,此时此刻都被这份炽热的幸福所融化了。我现在可以宽恕任何人:我可以宽恕你们的冷漠,因为你们不过是被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竭,只渴望片刻的休息;我现今宽恕你们的自大,因为谁都想(哪怕是自欺地)攀上社会机器的船帮;我还要宽恕你们的无知,因为我们都有一样的灵魂,只要我们互相宽恕,互相支持,我们就都有希望,这个世界也就还有希望;我要宽恕我的父亲,我要宽恕我的母亲,我现在要宽恕这个懵懂无知的世界,我要宣布它从来没有犯下任何罪过——
这是什么样的激情?这是从我心与脑的裂口上涌出的浓浆,这是我曾从未学会的"爱",它填补了每一道伤痕,留下麻痒的感觉。在她的权柄下,我从石洞中走出,死后复活。如今我要对每一个人倾诉,快快活活地讲述我至今的人生——
我的思路一顿;剧烈的快感突然袭来。回过神来时,我和她都仰躺在床上。我轻轻牵起她的手,脉搏像波浪一样,潮升,潮落,将我们相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我想到未来。
过去的一切已经一笔勾销,现在只有我,还有她,以及我们的未来。我们晚上会拥抱着彼此做同样的梦,我们会结婚,我们会因为太幸福了而天天说傻话;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会给他们一个幸福的童年,没有爱的缺失,没有过高的期望;我要教他们理解,还要教他们爱,这现在的我一定可以做到。
孩子们会是什么样的呢?都是女孩吧,我想,都像她们的母亲一样温和善良,能够包容一切,好像能一眼望穿你的痛苦。我想象着她们可能的相貌与可能的人生,于是她们的形象就这样在我脑海中流变;在这股可能性与未来的潮流中,我却渐渐发现有一个形象我挥之不去,辨认出一个超出我意识控制的不动点。
我摸索着走进冰凉的房间;那孩子以她遥远不近人世的忧伤的目光注视着手中的绘本,独自一个人屈膝坐在宽大床上。她的眼中掩藏不住(也许只对我掩藏不住)她的不安和惶惑;我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了。我伸出我颤抖的双臂去拥抱她,但是不论我如何挥舞手臂、迈开因寒冷而僵硬的步伐,她都一点都没有离我更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抱不住她,而事实就是我没有抱住她。恰恰就在这时,她慢慢把视线移开,盯着我,轻轻说道:
"爸爸?"
在无助的恐慌的失重感中,我惊醒了,攥紧了她在月光下雪白的手。我望向窗外。云开雾散,月亮出来了。
我知道她注意到了我的不安,于是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月亮来了。你记得吧?我们约定过要一起在那里生活,就我们两个人;莫斯科海,你记得的吧——"她着急地把手抽出我的攥握,我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我发现了,她是在躲避月光。
我完全明白了。"你不是她。我爱的那一位绝不会躲避月亮。"我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近来仔细端详:她黑色的虹膜像霉菌一样洇染在眼球上。"你到底是谁?!"
"我是地心引力,我是你对每一个人的仇恨,也是你对人类的爱。我是你的共产主义信仰,我是你对这个世界将被你拯救的妄想,我是你想被这个世界拯救的愿望,我是你肺不受控制的痉挛,是对再吸进一口空气的渴望。
"这样自我介绍可以了吗?"
她笑了,依然那么动人,那么真诚。我毫不怀疑她一直,在此时也是,都是爱我的。
我几乎不能承受;万物聚焦于这一刻,所有的[回忆和梦](https://xyix.github.io/posts/?&sortby=id&postname=drought)在我身边盘旋,像黑白色的蝴蝶一样轻巧地避开了狭小房间里的陈设,还有我和她。世界从我出生开始等待,只不过是要听我的这一个回答。我感到恼火,但却不知道是对谁恼火:是恼火于她的伪装和背叛,还是恼火于月的冷静与沉默,还是恼火于自己的丑恶与无能?
我头痛欲裂。
"你走吧。我爱你,所以我要离开你。"
我这时已经翻下床站在窗前,背后是月和夜空;说出这句话时,我感到自己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撑,于是就赤身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
我看着她以怪异的冷静和条理穿好衣服。奇怪的细节,我想,这对于她根本没必要。也许她只是想带走证据,好让我以为这是个梦。她要和世界联起手来,想让我看上去像一个因高烧的谵妄而失去了理智的可怜人,以此来嘲弄我。但我知道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是不是梦又有什么区别呢,比起这个夜晚,我之前经历的人生更离奇,更朦胧,更具象征意味,它才更像是梦。
几乎没听到脚步声,房里就已经没有了她的影子。好冷,我忽然感到。
月亮啊;现在就只剩下你和我了。看来我也没得选了,对吧?我摇摇晃晃转过身子抚摸她;她侧着脸任我抚摸,触感是冰凉的。
我既没有能还的债,又没有想讨的债。剩下的和大地的联系本就若有若无,而最强的一根已经不复存在。我把剩下的几条游丝悉数斩断,我便飘飘悠悠向上飞去,向月亮飞去。
双脚悬空的失重感和高空空气的稀薄感让我有些自得。
就像黎明时分的梦一样,意识活动在疯狂地加快。我的眼球转动着,扫遍地上的每一户人家。有的亮,有的灭,有的白,有的黄,灭灯是睡了,黄色是悲伤,白色是愉悦?还是平静?还是不安?我这样想象,我想象他们吃饭,他们睡觉,他们喜,他们悲,他们生,他们死,他们——灯忽然一下子全灭了,他们全死了?不是,不是,我现在只好仰头看向那唯一的光源,月亮越来越大,她柔和的光晕充斥了我的视野;我直视她,却发现她为什么是又黄又黑?我搞不清楚;它同时是黄也同时是黑;我想出声,却做不到;黑黄的圆盘吞没了我的意识,只剩下黑黄色的深渊。
但我并不遗憾。在黑黄色的月亮上,我会继续做黑黄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