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个酒吧里的夜晚,我追寻了一个世界。
一.
舞台在哭。紫罗兰色从爵士乐的节拍里漏出,像打翻了的颜料淹没了酒吧里的一切事物,模糊日月,混淆乾坤。我发觉那是舞台的泪水——紫色的液体此刻正在汩汩地从地板内上涌,沾湿了我的裤脚。背景的爵士乐一直没停,尽管那萨克斯的管口已经长出了一枝紫罗兰。
至少让我把这杯金酒干了再说吧。我想。
但我无可奈何,我深知当紫色入侵我的世界,就是我该工作的时候了。
我打了一个响指,萨克斯应声称臣,扭曲化为一架大提琴。如脉搏呼吸般起伏的舒缓旋律响起,溶解在脚下的紫色河流中。我看到我的舞伴悄无声息的入场——身着浅绿色的宽松披衫,头顶黑色的贝雷帽,足蹬一双黑色的长筒靴,灵动以至于不近人情的打扮令我想到玛蒂尔达。我确认了我的衣冠整齐,快步走上前去。
“莱拉,今天还好吗?”
女孩的鼻梁上驾着一副墨镜,算是对情绪的蹩脚伪装。我很清楚,哭泣不止的舞台完美回答了我,因而我并不期望一场长辈式的谈心。她将手给我,我们就这样跌落旋律的陷阱,在大提琴编织的罗网中流转光与影。是的,我们起舞,我们演绎探戈,我们炫耀华尔兹,我们诠释恰恰。如此一刻不停的跳下去,用节拍走私日落,用紫罗兰酿造月光。
这一切构成了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灵魂,我的一切。我的工作就是如此滑稽,时不时地陪一个女孩跳舞,等到舞曲终了,她从舞台淡出,我也就回归日常,直到下一次紫罗兰色闯入视线。我从未怀疑过我工作的意义,也不去探索女孩在舞姿之外的生活。我只是以一枝绿叶的名义,为鲜花排忧解难。
跳完一曲的莱拉,已经为舞台拭干泪水。她摘下墨镜,从吧台后取下一瓶百利甜,斟上两杯,每一个举止都像一只指爪未全却已经野心勃勃的猎豹。我注视着她白皙的面庞,而她的那双眸子却没在看我,它们只是灼烧着我。
“克里斯托先生,您有过一场破碎的恋情吗?”她品了一口百利甜,转而专心致志地观察那些奶白色液体的波纹,仿佛在营造一种漫不经心的氛围。
我的记忆就像埃克苏佩里笔下的那只帽子蛇,中间膨大而两端趋于消逝。过去对我而言如同未来一般无可名状,我和我的音乐一样只能活在当下。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默然逃避。
“事实上,莱拉小姐,在您的种种疑问之中,我一直在试图窥探到所谓‘爱情’究竟是何种存在。您——尤其是最近几次——常常试图与我探讨这一话题,而我对我不能深入其中深感遗憾。”
她的嘴角勾起笑意,但愿不是因为嘲讽。“先生,要诠释它,有很多种方式。我们的那位老花镜文学课老师一定会让你读一读莎翁的十四行诗,或者是薄伽丘的著作。”
她又啜了一口百利甜,将视线投向酒吧橱窗上攀延的雾气。此刻正是这座幻想乡蒸腾烟火的黄金时段,窗外路灯的昏黄,汽车的鸣笛和行人的喧闹都在这几个小时里浮动在城市上空,或许,钢铁铸成的高楼巨兽在此刻也要为温和夜色卑躬屈膝,来默默包容白日的疲倦。“不过,我喜欢直观一点。如果你每天都要在心里等候一个人,为她的画像一遍遍描摹,每次发现他的哪一缕发丝,哪一点低眸浅笑的神色淡了,就要惶恐很久,恐怕这也是你我俗人所能共情的,爱。”
远方的火车站隐隐传来一声渺远的汽笛。
我没有答话,而是又伸手去将我礼帽的周檐拉低些许。莱拉的那些话,没有将我的神魂留在她身边,而是将我引出窗外,去贴近地面体悟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的窃窃私语。火车站,百货中心,或是街角的书店,这一切好像都踽踽独立在意义缺席的角落。它们到底叫什么名字?这座城市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了?我的生活真的止步于一场盛大的舞会吗?没有情感的附丽,我所探寻的爱情还能现身吗?
这样的思绪,每次当我与莱拉对谈,都要来缠上我的心头。好在当我回到孤身一人的世界中时,这些如同恼人精灵一般的问号也会慢慢消解。我时常告诫自己,我只是一个舞者罢了,城市就是我的舞台,那个女孩就是我的舞伴,除此之外的一切于我而言,与火车喷出的那一团白雾毫无差异。
莱拉不需要我的回答。“先生,我想,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支舞了。”
为什么?我猛地从团团思绪中抽身。
女孩面带笑意,是那种半分朦胧半分神秘的蒙娜丽莎式笑容。我可能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拖长的尾音里,我察觉到一丝微弱的哀伤。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先生。可能明天回来,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我要告别很多东西,过去的人,过去的房子,过去的文学课和过去的那些夏夜,那些萤火,那个轮胎秋千。我父亲常用老气横秋的语气和我说,这就是成长,姑娘。我猜这真的就是吧。她将百利甜仰头饮尽,摆出借酒消愁的架势。
“嗯…包括告别那场破碎的恋情吗?”我感觉我的世界在心脏处被毒针刺了一下,此刻正在暗处慢慢感染。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我身旁的这个姑娘轻轻抽走了,要伴随她一起前往那个遥远的彼方。我尽量冲洗腐烂的伤口,拖住世界崩溃的脚步,不去想象失去莱拉之后我的生活将会如何收场。
“是的,包括。某种程度上,一切恰恰因此而起。我的那些泪滴,算是对这场恋情的祭奠,也算是对与你的告别。”她将酒杯放回原处,整理好吧台,重新戴上墨镜。“今天我们也聊的很愉快,克里斯托先生。我感觉心情好多了。那么,下次再见吧。”
她戴好贝雷帽,径直拉开酒吧的玻璃幕门,拥抱流转的夜色,直到最后一缕发丝都隐入尘烟。远处的火车轰鸣伴她一起渐行渐远。
二.
生活被挂在地平线上,但一切还得继续。
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一般分崩离析,相反,往昔轴心的离去,倒给予我更多对镜反思,思考世界的时间与机会。我失去了工作,却也没有沦为无所事事的闲汉。每天一早。我依旧穿好黑色燕尾服,带好礼帽,为不再降临的舞蹈做好准备。我身无分文,没有面包,没有酒精,却依然行走在地球上,行走在幻想乡,行走在日子与日子之间的褶皱里。我从存在开始,就从来不需要饥饿或干渴,财富于我而言如尘土,舞台之外,我本如游弋飞鸟,如今恰崩裂了禁锢羽翼的锁链。
我去帆船俱乐部办了一张会员卡,单纯为了在海上打发百无聊赖的白日。这个城市的海滨如同任何行走在城市里的人们一样,试图在烟火里把平庸打磨成不凡。我看到如雪的巨浪从地平线翻涌而来,却跌碎在脚下的细沙里,像某种难以捉摸的隐喻。
我给我的帆船起名为水晶号,然后扬帆起航。海风很咸,也有冬日赋予的凛冽,像无形的匕首从我的脸颊拂过。城市安详得像一只沉睡的巨龙,在我身后淡出,而视野的前方则是海洋那碧蓝的旷野,绵延到视野尽头,再直通天际,蜿蜒曲折到上方的天空。我打开电动马达向前方劈波斩浪,希冀着能够到达地图终止的地方,看看这世界是否有尽头。
一只海鸥停在船檐上。它警惕的目光紧紧盯着我放在甲板上的那一袋土豆。
“朋友,你不至于看到土豆就想到它被炸成薯条的样子吧。”我怀着戏谑的心态向那只海鸥打趣。
“克里斯托,停下。别向前开了。”海鸥开口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那种充斥着支配感的低沉男性嗓音从鸟嘴里蹦出,构成了一种喜剧的魅力。
我被猛地吓了一跳。不过,我停顿片刻,决定不去纠结为什么我会遇见一只会说话的海鸥,而是聚焦于他抛出的话题:“为什么不能?前面会有什么?”
海鸥的眼神里,那种咄咄逼人的严肃愈发浓郁,它终于把鸟喙转向我,扑扇了两下翅膀:“就是不能。相信我,克里斯托,你会大失所望的。这个世界就是个可恨的混蛋,你要是非得揭下它的面具不可,那只能你一个人最后在角落里哇哇大哭。”
我噗嗤笑出了声,海鸥的神色令我不由自主的想到一位叼着烟斗分享人生智慧的长者。“好吧,海鸥先生,那我能否问问你,你认识一位名叫莱拉的小姐吗?”
“哦,当然认识,我们都认识,克里斯托。莱拉不正是这个见鬼的城市的女主人吗?你可别以为我活得久就会昏了头连这点就忘了。”
“不…海鸥先生,我不明白。莱拉小姐和这座城市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姑娘罢了,顶多算个城市的过客。“
海鸥变换了一下在栏杆上的姿势,重新紧盯着那一袋土豆,略有些不耐烦。“别自欺欺人,克里斯托。那你要怎样解释那些紫罗兰,那些大提琴的旋律?她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只有她才能在站在幕布后面,给一切的一切拧上发条。”
短促的沉默散落在海面上,破碎成蓝色的光斑。后方奔涌来一股强劲的海风,引导水晶号加速向远方驶去。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海鸥先生,你是谁?”我有些犹豫,感觉到空气中的盐分正在散去。
“我?我只是世界的一个饰品。在你起舞的时候,难道不曾偶尔瞥见我在你身旁翻飞吗?我和其他一切存在一样,都只是你和莱拉舞蹈的配角而已。你应该庆幸,克里斯托,你可是主角。”海鸥语毕,飞快地弹起,抓起一个土豆,又迅速攀升,离开我的视线。我匪夷所思,因为不知一只海鸥会怎样给土豆剥皮,也因为那些谜语一般的话语。
海鸥最后似乎已经放弃了劝说我向前行进,我也就理所当然地开足马力。很快,我看见一道边际线在靠近水晶号,也许是我在寻找的世界尽头。
那道边界将海水的摇曳无可辩驳地分割,没有断崖式的瀑布,也没有需要咒语开启的大门,只是光线被拦腰截断,蓝色无法再向前延伸。而边界线的另一边,则是纯粹得摄人心魂的白色,除此之外,别无所有。直觉告诉我,那片白雾里并不是虚无。
水晶号的马达在靠近边界时停止了工作,尽管动力完全正常。我降下风帆,依靠划桨让船头尽可能前进。它最终碰了壁,不再运动,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我身体前倾,伸出手去触摸前方的空气。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那真真切切是一道帷幕。当我的手指在它表面划过,我能感受到它光滑如丝绸的质感正在抗拒我的侵犯。然而这触感并不陌生,当我在酒吧里举杯痛饮,我常常与它相伴——
那是玻璃。
我与它太熟悉,判断绝无可能出错。庞大而予人压迫的无垠玻璃幕墙,此刻正矗立于我的面前,包裹了城市和海洋,以及徘徊在它们之间的一切。出于某种古老的防御机制,我迅速操起船桨,向玻璃墙猛烈敲击。
沉闷的震动从碰撞出迸发,在阳光里游弋一周又滑落,没入海水碧波。玻璃背后的白色始终如此纯粹,像纷纷扬扬到令人窒息的雪。
我抬手,后仰,再次重重敲击。一遍又一遍。我说不清为什么,第一击是为了防御,第二击是为了质疑,第三击也许就是为了清醒。也许我不愿意相信苦苦追寻了良久的世界答案只是一片玻璃幕墙。伴随着震动富有节奏的起伏,我开始思考海鸥的那些谜语,关于主角和配角,舞蹈和音乐。
我想,这样的场景一定很滑稽,一个穿黑色礼服的男人在世界尽头举着船桨叩击并不存在的墙扉,一遍又一遍。那天之后,我每天都有带上朗姆酒和烤好的土豆,驾着水晶号去白墙前面,在那里坐上一整天。我想不到在见过这样的景象之后,我还能平静地去做其他什么事情。
那只海鸥依然会来陪伴我,抢我的土豆,和我说谜语。我也会把酒分给他一些,尽管他根本不胜杯盏。我们也有时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稍稍调转船头,看远方的夕阳点燃海面,看玫瑰色的云霞涂抹城市的棱角,看忙碌的飞机从城市深处逃离,又消失在云泥里。莱拉一直都没有回来,我已经快记不得她的脸了,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都倍感心痛。
随着光阴流转,我发觉我对这个被玻璃囚禁的城市,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我与城市的每一个人,每一块地砖的呼吸似乎都紧密相连。我买了一块画板,若干画布,几支画笔和一些颜料来描摹我的城市,描摹它在不同光影下的多姿神貌。我还会画莱拉,有时也画我自己。对于这些画上的东西,即使是一个发丝,一处天空有些模糊,我都要反复斟酌。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莱拉在离开的那天晚上对我说的关于爱情的论述,还有那一杯百利甜。
我接受了。我早就被玻璃囚禁,和这座城一起。海鸥是对的,探寻世界的真相毫无意义,我只需要爱的火焰来给我温暖而已。
三.
城市老了,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车水马龙依旧川流不息,只是城市核心里的生机开始流失,干涸。我看到蛛丝般的裂痕攀援上了每一幢高楼,十字路口的广告牌开始模糊褪色,人们脸上的笑面变得僵硬骇人。酒吧里的爵士乐,像是来自年久失修的八音盒,嘶哑而走调严重,而那些瓶中的液体,也如海水咸腥苦涩。繁华的外壳如前,只是外壳下面的脉搏正在汩汩流血不止。
好在海洋始终是那样无情而亘古,至少当我在船上,我不会受这股日薄西山的气息困扰。我问海鸥,城市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莱拉走了,克里斯托。没有主人的城市不能活太久。我们都应该接受这一点。而且,我们都置身世界中,这意味着我们也在老去。”
他是对的,一如既往。我似乎也在走向终点。我的礼服开始落上无法掸去的灰尘,我开始遗忘探戈的技法与舞步,我的双臂在举起画笔时也显得格外无力。而当我向镜中望去,我深陷的双眼里笼罩的是厚重尘雾。
然而我并不担心,我仍然坚持每天作画,即使只是在记录一次盛大的死亡。衰朽的气息于是蔓延到我的画布上,唯有莱拉的身影保持着那一天晚上的轻盈与神秘。我当然不会死去,我还想再跳一次舞,我对自己如是说。凭借着这样的热忱,尽管身体状况每日下行,我至少仍然行走在海洋之上。
我向海鸥发问两周后,海鸥死了。是衰老而死,去世时嘴里还嚼着土豆。我遵从他的遗愿,把他的尸体投入大海。
父亲在昨天去世了,我不得不独自驱车回远在Y城的老家整理他的遗物。
当我推开院门,记忆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院子里那颗梧桐依旧挺拔,挂在树枝上的轮胎秋千也依旧如昔。我走进家门,推门进入曾经属于我的房间。那些幼稚的涂鸦仍然醒目,柜子里的玩具早已被灰尘掩埋。我打开柜门,轻轻吹了一口气,扬起一片回忆。
柜子最上层放的是那个水晶球。我伸手将它取下——紫罗兰色的底座,玻璃的外壳,质朴而优雅。我用纸巾略略擦了一下玻璃,里面那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小人儿还神气地挺立在舞台中央,仿佛在等谁赴约。
关于童年的一切正在回溯——我曾经是如此珍视这个小小的水晶球,每当我遇上烦心事,似乎只要拧上水晶球的发条,听一曲独奏,欣赏那黑衣小人儿在磁力作用下在漫天而下的雪花片里转圈,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一度以为那是魔力,直到我第一次失恋之后,我发觉爱才是我所渴求,而童年的一切应该留在昨日。因此,我们搬家了。
物是人非,果真如此,我想。如今我仍然没有拥有爱情,只是在大学城里为研究生学位原地打转,戏剧性地与这位舞者很是相似。我似乎曾经还给予了他一个名字,克里斯托,意思是水晶。想到这里,我使劲地将那水晶球后部的发条拧了三圈,试图将五味陈杂的情绪转移。那发条连接的齿轮在十年岁月的剥蚀下早已锈迹斑斑,在我的猛力鞭策下才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僵硬而迟钝地运转起来。
四.
城市开花了,紫罗兰色回来了。
我路过天桥的时候,猛然注意到这一点。我看到每一个角落里都蔓延出那熟悉的紫藤,它们以狂野的姿态迸溅开来,仅仅数秒就占领了整个路面,接着又开始啃噬那些高楼。它们所到之处,无不开满了紫罗兰,氤氲着魔力,风中摇曳。
这并不值得高兴——我们摇摇欲坠的城市根本难以负担这突如其来的重负,不能再如往昔一般与这些花朵唱和。相反,它开始加速衰亡,将所剩无几的生命力集中于与紫色博弈,而无关紧要的饰品则开始分崩离析。
天空在摇晃。紫色的雨水瓢泼而下,淹没了天桥下的低洼地带。周围的人们因恐惧而尖啸,向已然被紫罗兰提前占领的高楼逃窜。而那些花朵便缠上人们的四肢,使得城市里的每一名当事人都成为舞者,随着如潮水般涨起的大提琴旋律起舞。城市的灯光早就逃逸了,天地只剩下紫色,紫色,无尽的紫色,还有破碎的高塔,狂啸的海洋和起舞的乌合之众。
而我,站在舞台中央。莱拉,此刻站在我的对面。
一切都发生的如此迅速,我甚至还没体验到期许与悸动,就仓促迎来了重逢。也许是我视力衰退太严重,我已经分辨不清她的面庞了。她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缓步向我走来。我很高兴,莱拉没有丢失她的轻盈。她向我伸出手,示意起舞。
一股浓重的悲凉在我心中酝酿。我多么希望上前去自豪地牵起她的手,为舞台下恐慌的群众带来安定人心的表演。然而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抗拒,他们一齐倒戈,加速着我骨头的朽烂。我艰难地举起左臂,触摸莱拉的指尖。
远方传来一声渺远的火车汽笛,俨然破碎。
她心灵神会地扶起我的身躯,伴随着萦绕的大提琴独奏,拉扯着我环绕舞台一周。我尽力迈开脚步配合节奏,全然忘却身体磨损的剧痛。这是我们真正的,最后一支舞了。
在第一个节拍里,我仍保有许多疑问。我想问问莱拉去了哪里,是否曾忘记我,是否还记得最后那个晚上关于爱的论述。我应当是燃烧着重逢的激情与感动的,但我已经支离破碎的思绪无法构建起任何过于强烈的情绪,只能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作为哀伤的底色。
所以,在第二个节拍,我便释怀。我将那些久别再会应有的情绪放逐,只留下两个问题的精力。
“莱拉小姐…我想问问您。您知道我被囚禁在玻璃里吗?“
那个人影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十年前就将我解救出来,与你一起离开?“
莱拉陷入沉默,与那天晚上的酒吧里,我所抛出的沉默如出一辙。在大提琴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前,她给出了答案。
“因为…要把你解救出来,我自己必须先逃离。“
世界开始旋转而下,最后化作一个紫色的光点,摇晃了一下,熄灭了。
那黑衣的小人最后绕场转了一周,僵硬地向我举了个躬,不再动弹。而已经严重走调的八音盒旋律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大概是实在是坏的不能再用了吧,我想。伴随一声惋惜的叹息,我将那个水晶球扔进杂物箱。
克里斯托应当是幸福的,我如此思忖。他在他所热爱的舞蹈中获得了解脱,再也不必为了等待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无谓地原地打转。至于我,我的前路依旧漫长,我仍然在不断地回到起点,我实在看不到那道紫色的光,应当在何时划破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