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一年级的第一个冬天，黄东听在夜里奔上学校后山的土路，如同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追逐。他看见学校楼房在夜空下变成一团庞大的阴影，山崩般倒下。他听到山风经过自己耳畔的声响，回想起自己童年的第一次奔跑，一段丢失了鞋和纽扣的旅程。看不见学校之后，一个池塘出现在月光下，倒映少许光芒。他坐在塘边，水流穿过，声响不息。高处的风冷冽凄厉，呼号着竞相追逐。他的身畔全是高大的树木，一根一根矗立在侧。在几次大口的喘息后，他胸口的起伏逐渐平和。他在历时一周的筹划后，趁云层遮掩月亮的契机绕过舍管的手电筒，翻过学校围墙的破洞，一路冲进了后山的山道。逃学的念头因偶然而起，他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将去向何方。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触碰水面，冰冷的感觉让他缩回手指。
不久之后，他听到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他贴着树站起，慢慢回过身，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好奇地向前打量。因为显眼的裙子，她脸上的惊奇清晰可辨。黄东听记起学校后山上闹鬼的传闻，血液都向颅顶涌去，头颅在此刻变得格外沉重。接着女孩缓缓走近，她每走一步，黄东听就向后退去，直到他的脚踩在池塘的边缘，再撤步就会成为水鬼。女孩贴过来，又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退却了几步。
女孩问，这么晚，你上山做什么。
黄东听说，我想走走。
女孩问，什么都看不见，有什么好走的，你又不是诗人。
黄东听问，这和诗人有什么关系？
女孩说，诗人写诗不是要找灵感嘛，有些人就喜欢半夜三更爬荒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灵感了，看看星星什么的。
黄东听说，你怎么知道这些？
女孩愣了一下，紧接着微笑起来，说，我就是诗人啊。我上山，就是来找灵感的。
黄东听没说话。她想了想，又说，我可没骗你。要是我找到灵感了，就写首诗给你看看。你叫什么？我叫何明明，你可以叫我阿明。
他说，我叫黄东听。住在山脚下，县五中。
女孩歪歪头，说，知道了。我送你回去吧，自己走会摔倒的。我现在还不出名，等我有名气了可以考虑送你一首诗。你知道的，就像李太白给他那个叫汪伦的朋友写个送别诗什么的……
阿明念叨了整整一路，黄东听第一次产生了快点回到学校的想法。夜奔的计划不了了之。快走到山下的时候阿明突然站住，引得黄东听也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女孩站在土地里，默默地安静下来不再叨叨，看着县五中隐约出现在夜幕中的沉重的影子。她说，我就送你到这里，还想找我的话，就回到那池塘边上。你还记得来时的路怎么走吧。
黄东听记得。在路上过于激动的何明明给他指了很多四下里的标识。譬如走到这棵带疤痕的树应该往右拐，看到那块石头只需要直着走很快就能到。在此之前黄东听都不知道后山有这么大。而由于女孩一直在反复地提起这些标志，黄东听想要忘记都成了一件难事。所以他挥挥手，走出几步又回过头。何明明的双脚还深陷在土壤里，眺望远方的眼睛难以被看清。注意到黄东听停了下来，她赶快又摆摆手。于是他重新穿过那个墙上的洞口，蹑手蹑脚地翻回宿舍楼。
第二天早上黄东听在宿舍醒来的时候发现宿舍空无一人，几个舍友的被子早已码得整整齐齐，阳光大亮着照到他脸上。他暗叫一声不好蹬鞋下楼，刚跑到教学楼门口就碰到面色阴沉的班主任老薛。没等解释脸上便挨了热辣辣地一巴掌，随后老薛丢下一句今天写三千字检讨转身就走。黄东听一只手摸着脸，一只手扶着腰，慢慢地晃进班里最后一排坐下。讲台上数学老师正背对着学生写板书，前几排的人还算认真，从第四排开始就有了几个开小差的。他一排排看下来，最后看向自己的同位。她正趴在桌子上涂涂抹抹，不知道是稿纸还是演算纸的本子上面七零八落地散着几个字。
同桌是个头发及耳的假小子，鼻梁上架了一副窄边金属框眼镜，穿着一件不知道大了几码的卫衣。为了避免教导处训话，她很勉强地把校服披在背上，两只袖子松垮垮地垂下来。看到黄东听坐下，她眼睛一亮。拿起手里的笔轻车熟路地戳一下他的侧肋，说，牛逼，让我算算，缺了一节早自习一节语文课，数学课少了半节。你进班之前老薛刚说要去宿舍把你踹起来。检讨是一千字还是两千字？
“三千字。”黄东听身子一抽，耸耸肩膀。同位听了幸灾乐祸地扯扯嘴角。
“刘小姜，你来说这个角的大小。”那个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转过头，一伸手就指向教室的最后排。刘小姜唰地一下站起来，带翻了自己的笔袋到地上。看上去就是为了叫她起来，数学老师没再问其他的问题，依旧转过头去对着黑板勾勾画画。黄东听又打量起她摊在桌子上的本子，几个零落的汉字还是难以辨识出写者本身的想法。下课铃很快响起，老师按照惯例拖了两分钟的堂。门口经过的人逐渐多起来，几个外班学生扒在后门对着刘小姜做鬼脸。黄东听看见后者的嘴唇抿成发白的一线。等老师终于喊了声下课，没等班长懒洋洋的起立声响起，刘小姜就顺手拎起杂物柜用来开锁的铁钳子冲向后门口，那些看热闹的顿时一哄而散。两分钟后她才杀气腾腾地走回座位把钳子一扔，发出一声闷响。
“姜姐，我服你了。消停点行不行。”黄东听向后仰倒在椅子上，无奈地说。
“别管我。”刘小姜没好气地回答，“你还是琢磨琢磨写检讨去吧。”
“你在写什么？”黄东听指着桌子上的稿纸。
“你别管我。”她把稿纸收进桌洞。
“不能给我看？”黄东听问。
刘小姜白了他一眼，没说话。黄东听从里面体会到一种疏远的意味。他也不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