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响起来之前,班里理所当然地乱七八糟。直到老薛甩着课本走进教室,把书摔到讲台上,这混乱才暂告一段落。老薛不出意外地以痛骂全班同学无组织无纪律开始自己的语文课,等他骂到黄东听迟到,后者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向别人打听后山上有没有住人。他决定晚些时候再去问。没人敢在老班的课上开小差。即使是刘小姜也套上了校服的袖子。除了脸上还尽力做出无所谓的表情之外,完全是正襟危坐的状态。所以黄东听也凝视向老薛。老薛骂人骂到兴致浓厚的时候,就一拍桌子喊一句,王求良你站起来。话音刚落,黄东听就看见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颤颤巍巍地立起一个高大的胖子,圆球样的头上吊着一副黑框眼镜,瑟缩地看向薛明。薛明又用力拍一下桌子,问王求良是不是又在晚自习吃东西给量化扣了分。胖子唯唯诺诺地点点头,嘴角还有点没擦掉的黄色残渣。黄东听清楚地看见,就在这时他的桌洞里还有半个烤红薯没来得及吃。
薛明说,王大海你再这么吃,县里杀年猪第一个宰你。
教室里面响起一阵嗤笑,响起一阵低语声。大海是王求良的外号,来源是老薛每天必泡的胖大海。据传这个叫作薛龙的男生是老薛的远房亲戚。开学一个月就给胖子起了这个昵称,也就是因为这一层亲缘关系,老薛并未多说什么。起初的时候,王求良被告知所谓大海指的是心胸开阔,还高兴了一阵。后来某天他在吃劣质炸土豆片的时候用眼神扫过前方,看见那一起一伏的胖大海才反应过来这绰号的实际含义。王求良从那以后开始吃更多的东西。
骂不出什么结果的老班自己也觉得没劲,摆摆手让王求良坐下。自己慢条斯理地打开被摔了好几次的书,让坐着的学生翻到某页某处。一开始上课他的语调就变得一成不变,跟学校时不时在大喇叭里放的领导讲话差不多。就凭这一点,小姜曾经多次向黄东听预言,他们的老班将来打底是个校长。语文课被老薛讲的索然无味,学生们都是木木然地盯着他发呆。黄东听昏昏欲睡,又担心自己的检讨加到五千字,外带一顿可能存在的体罚,只能悄悄掐自己的大腿根。在挣扎的状态里,他听到薛明讲,诗歌写作往往考验作者对美的理解和把握……这样的考验对于现代人来说尤为严峻……他们需要做的在于……
语文课下就是大课间,几百号学生在土夯的操场上跑得灰头土脸。不参加跑操的大海站在一边。当其他学生跑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他矗立在操场的角落俨然似有佛相。至于他为什么不跑操显然是因为那一身肥肉,光是走路就要一步三抖。若是跑起来,只怕不消两步就要倒在地上。所以即使老薛看诸般事情不顺眼,却唯独能容忍下这个胖子不跑操。有些人喜欢以此来取笑,只言片语传来传去,最终还是没有被更多人听到。大海也往往做出没听见的样子,只是嘴里咀嚼着什么。他的嘴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后来的一天,黄东听最后一次遇到大海。王求良真的变成了一只待宰的年猪,在浮扬的土地上惊慌失措地奔跑。他浑身的肥肉抖动到一起,在风中拍打不息,像是呜呜的哽咽,又像是水壶里起起伏伏的胖大海,正张开它全部的身体游泳。直到那时候,有些事情才真正改变了。
在返班的路上黄东听终于挨到刘小姜边上,拍拍她的后背,问,你知道后山上有没有人住吗?
“人?学校的后山上没人住,不过也有可能有农民住上面,我不太清楚。你知道我住在另一头。怎么,你打算逃学?”
刘小姜和黄东听说话的时候,有几个学生一直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以薛龙为首。刘小姜对此视若无睹。黄东听略有紧张,说,姐,有人听你说话。刘小姜说,别管他们。她扶了扶眼镜腿就昂首阔步地往前走。黄东听瞥了薛龙一眼,小跑着跟上。他对这种跟随的原因略知一二。
薛龙说,你一直以来看见过她爹吗?告诉你,她爹以前整死了人,现在蹲牢里呢。薛龙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神色,微笑着耳语。
这是他在一个刘小姜不在的午后,坐到黄东听的边上的时候说的话。不过他说的也只限于死了人和蹲大牢。没过多久刘小姜顶着精湿的短发跑上楼来,水珠从她的额角滑下。她四下里望了望,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翘了午休就猫着腰回到座位上,抽了几张纸擦拭着自己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黄东听猜测她刚洗完头,就一路跑回了教室。
刘小姜上楼之后就拎起水壶不知所踪。在她消失后,精瘦而留着寸头的张拜宁走到黄东听身边,捏了一把他的侧肋,说,早上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我们就先走了。黄东听说,妈的,勇哥都没把我叫起来?张拜宁说,孙少勇都快把你脖子晃断了,你是不是昨晚在外边通宵了。黄东听说,可能是太累了。张拜宁说,下次叫着哥们一块。黄东听说,以后不去了,那地方凉飕飕的闹鬼一样。张拜宁说,也是,荒了那么久。黄东听问,那上边真没人住啊。张拜宁说,听说有个护林员,带着个神经病女儿。黄东听说,神经病?张拜宁说,总之脑子不太好,他爹带着她护林避世,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张拜宁还在他边上说了什么,黄东听含含糊糊地应答过去。何明明温顺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闪过,联想到女孩古怪的言行,他先对精神病的说法信了三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并未因此而更加恐惧,反而变得坦然,甚至想再一次爬上后山。二度上山的目的已经不是逃学,而是重新见一见这个想当诗人的女孩。
中午回宿舍的时候,杨奇已经爬到最里面的三号上铺坐好,张拜宁则在柜子边撅着屁股不知道在做什么。黄东听随手捏了一把他的屁股,张拜宁就骂一句,抽身出来试图揪住黄东听。后者灵巧地绕到自己的二号床坐下。不久屋门又发出一声响动,孙少勇气喘吁吁地出现,径直冲到一号床下的椅子那,把被汗水浸透的打底衫脱下来。
“你又去打球了。”张拜宁说。
“燥死我了,那帮孙子一个劲地撞我,半个小时没拿一分。”
“吃午饭不让打球吧。”
“谁管这个。我跟你说,高二的打球真他妈狠,我从五班那个个子小的手里把球拿过来,结果都被那几个坦克似的抢球。太他妈丢脸了。胡娇还在边上看着。”
“你就算全投三分也撩不到胡娇的。”黄东听揶揄道,“追她的人里你连前二十都排不进去。”
“不是,你他妈瞧不起谁。只要持之以恒,哥们总有机会。”
胡娇是八班的学生。刚开学没多久,年级里的男生中便盛传起八班有个美女的说法。渐渐的这种描述也传到了二班的教室里。一天黄东听在走廊里打水,那时候人很多,他低着头往前走,一下子撞到了人。他急忙抬头,看到对方脸的一刻道歉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在嘴里。那是个面无表情的女生,扎着醒目的高马尾,面目出尘,五官清淡,和这小县城里平凡的底层普高里浑浑噩噩的其他学生格格不入。她瞥了他一眼就冷淡地走开。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男生悄悄说,那就是胡娇。
张拜宁眨了眨眼睛。正想发表几句评论,宿舍大门就又被撞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宿管吆喝着快点闭嘴睡觉。杨奇此时已经平躺在床上。黄东听还没洗脸,但在宿管的逼视下他腹诽一句就也缩上床。宿管关门之后,四零八宿舍又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很响的开门声,那是四零六宿舍被打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宿管怒吼了一声,走廊外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大笑声。孙少勇溜下床,扒着门缝往外瞧,不一会也笑出声来。张拜宁比着口型:怎么了。孙少勇比划了几下:王大海。
宿管进屋的时候王求良的床上整齐地摊着零食,他正从其中之一里掏出几片膨化食物。一听到开门声他猛地一扯被子想盖住它们,却打翻了一包满是粉末的山药片,正飞到宿管的头上。现在他正矗在走廊里,面带愁容地站军姿,宿管在他面前暴跳如雷。他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忧伤的气息,这种气息从屋门的缝隙里沉重地漫进来,在地上淤积。可是所有人都躺在床上,所以没人感受到这阵忧伤。
下午这事就被报到了薛明手里,他把王求良叫到办公室大发雷霆,据说后者脸上的肥肉都被扇肿了一层。其他人在班里都噤若寒蝉,直到晚饭才敢大声说话。晚休时分,黄东听等到点完人数,就从窗户翻上防盗铁框,一直溜到一楼,撒开腿脚向围墙狂奔。破洞还在那里。他径直冲过去,按照前一天晚上何明明提供的指示回到池塘。今晚月色同样清明,而他看见水面上波纹不兴。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吗。我还没找到灵感呢。”何明明的声音响起,接着她就出现在黄东听身边。
“我无聊,就上来看看。”黄东听说,“你住在这周围吗?”
“对呀。”
“我听说这山上没人住。”
“确实没人住。”何明明耸耸肩膀,她的裙子被月光照射得如雪一样纯净,几块黄色的污渍此时显得并不显眼。这回答让黄东听心跳加速。他注意到何明明的眼睛清澈见底,和孙少勇张拜宁这些人的眼神都不一样。相似的眼神他只在放假时家楼下玩耍的小孩眼里见到过,一种真实的天真。他想到,这也许就是传言的象征,一个正常的人无法拥有这样澄澈的眼睛。
他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何明明狡猾地摸了摸下巴,凑近黄东听的脸,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你从今天以后,每个周都至少要来一次。你答应我,我就说。
黄东听想了想,说,好。
她听了低下头,过了半晌才吭声,如同下定决心一样,示意黄东听再靠近点,幽幽地说,这样的话,我偷偷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告诉别人的话,我就不理你了。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说,我是狐狸的女儿。
她看见黄东听愕然的表情后扑哧一笑,又把身子向后缩了缩,说,怎么,你不相信啊。
黄东听说,我相信。
她说,相信就好,别往外说。我就住在山另一边的山腰,等着有机会我带你过去。但要等我爸不在家才行,他不让我带生人回家。
在铺天盖地的冷风里,阿明送黄东听走到后山的山脚,再三叮嘱他要记得每周上山一次。“山上太大,现在又很冷。我爸晚上睡得很沉很沉,这座山还这么安静。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找不到我想要的灵感。假如没有人来的话我会很无聊。”她这么说的时候显得很忧郁,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解释道狐狸都是昼伏夜出的。而黄东听意识到无论愿不愿意,自己以后都必须常常夜奔了。他半被迫地和一个护林员的精神病女儿定下了誓言,并必须遵守下去。一部分出于他的恻隐之心,另一部分出于他心底自己也不清楚的部分。山风脆硬,被树木一挡就碎裂开来,黄东听试图抓住一片,结果整股风都变成残渣,滚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