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东听已经不需要她送就可以自己找到下山的路,但是阿明还是坚持送他一程。风从他们两人之间的空隙通过,把衣服吹平又吹起褶皱。他看到,层层叠叠的树木投下层层叠叠的影子,它们重合在一起,于是出现了深重得多的阴影,缠绕在四周。而他自己的影子也延伸到地面上,和更多的阴影叠加,忽明忽暗。何明明的影子也是那样。所有的影子都出现在一起。
他回到宿舍的时候,杨奇还没有睡着。他坐在床角,对着窗外的夜色发呆。孙少勇和张拜宁沉重的鼾声此起彼伏。黄东听一边换鞋一边问:“你还不睡?”
杨奇似乎低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他就躺下了。
从县五中离开以后,黄东听有了大把的时间思考自己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面对着狭小的铁窗,他才逐渐开始理解这所学校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起因。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王求良在高一下学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突然的反抗,因为这件事最终成为一切的开端。
那天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黄东听迟了十分钟到操场。远远地便看见班里同学聚在一起。操场上正有一团黑影在蠕动。再走近一点,他看到那团黑影是王求良的背影,他浑身的肥肉都鼓动起来。黄东听记起生物老师讲过一种在海里像抹布一样游泳的鱼,他感觉这时候王求良的身上叠满了这种鱼。薛龙在一边喊,跑啊,你会不会跑步。体育老师像铁铸的一样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大海的背影。孙少勇看到黄东听来,拉住他说,刚才王大海不知怎的惹火了老潘,现在罚他跑一圈。过了一百年,兴许更久,王求良回到了起点,紧接着就瘫软下来,好像熔化在跑道上,又逐渐冷却凝固成坚硬的渣滓。学生渐渐地散开,体育老师哼了一声也甩着哨子走开。薛龙比了几个鬼脸,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王求良的眼睛紧紧闭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尚且活着。一种微默的恐惧在高一二班的学生里弥漫开来。这种恐惧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连它的存在痕迹都难以确认,因为男生们马上开始分了两个场打篮球,女生则挤在篮球场边上的阴影里。汗水和欢呼冲刷了惊慌,血色开始回到学生们脸上。
除了刘小姜。她的脸白惨惨地,站在操场的最角落。校规写学生在冷的时候可以套自己的外套,所以她套了一件薄外套,即使天气并不冷。上一次黄东听问起的时候,她解释道自己正在维护现代以来气若游丝的反抗意识和独立精神,像是把鬓角留长的杨奇。然而这点所谓的反抗精神早就在薛明的断喝下被证明不值一提。即便如此,刘小姜一旦出了教学楼还是坚持套上那件外套。现在,她打着寒战,面无血色,站在操场的最角落。黄东听走过去问,怎么了?她咽了咽口水,说,我知道我的小说接下来要写什么了。黄东听问,你打算写什么?刘小姜别过脸去没有回答他。她的薄外套很旧了,但是洗的很干净,不贴近了看就发现不了那些沧桑的痕迹。过了一会,她说,我们去食堂吧。快下课了。黄东听说,好。
体育课很快就过去了。王求良没有去食堂。他艰难地扶着墙,气喘吁吁地走回教室,几乎打开了自己所有的零食往嘴里塞。不久午休开始,午休结束。在午休结束后闷热的空气里,睡眼惺忪的孙少勇想从教室后门出去,绊上了大海瘫软着伸在一边的脚。
“你他妈是不是**?”孙少勇骂道,又准备和以前一样走开。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王求良因为长跑而本就通红的脸这时候更红了,他肥大的手掌牢牢抓住孙少勇显得纤细的手腕。后者吃痛,猛地一抽手:“死胖子,你他妈得干什么?”
王求良看起来正努力地瞪着眼睛,一点点光从他被肥肉压住的眼下漏出来。他闷闷地问:“你再说一遍?”孙少勇怔了一下,真的又恶狠狠地说了一遍。王求良喘息了两声,突然铆出一拳,打在孙少勇的胸口上。这拳力道很大,他退了好几步,撞翻了后面的桌椅,一阵零乱的响动声。孙少勇马上蹦起来,高中男生的血气往往在这种时候猛然喷发,他一记直拳捣向王求良的面门。胖子的鼻子被打歪了一块,血汩汩地流出来。他抹了一把血,突然喊,我**们妈!接着踹开桌子,从椅子上扑向前方的对手。孙少勇闪开,狠命一蹬,好像蹬进了一团棉花。大海歪倒在地上,他的眼睛撞在桌子腿上,耳朵里也渗出血,所以他开始惨烈地嚎叫。像是县里杀猪,捆住猪四脚时年猪的那种嚎叫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黄东听转过头的时候,正看到王求良撞开桌子孙少勇飞起一脚的那一刻。更多的人稍早看见,但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王求良就倒在地上咆哮起来。红了眼的孙少勇还想对着胖子的头踩两脚,被他身边一个身手敏捷的男生拦下来。几个人想去扶胖子,却怎么都拉不起来。张拜宁机灵地跑出班去找老薛。几分钟以后薛明踹开班门,手里的茶壶还往外沥水。他环视了一周,立刻喊了七八个男生扶起王求良向另一栋楼的卫生室冲过去,他自己跑去联系医院。他们一路走,血一路滴。胖子的血好像无穷无尽,同时他的咆哮已经转为低沉的嘶吼。黄东听觉得那是野兽濒死的声音,喑哑绝望的哀嚎。
被忽略的孙少勇站在角落里。窗帘已经被全部拉开,下午的太阳从另一个角度照射到他的脸上,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黄东听看向他。他方才怒发冲冠脸红颈粗的样子逐渐褪去,这时候显得格外困惑。他站在角落里,手上和身上都沾满了血。不久他看见黄东听正在盯着他,接着他扫视班里,发现其他人都一片死寂,也盯着他看。他突然感到害怕。
薛龙第一个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你把王大海打死啦。他呆呆地看着薛龙。薛龙又说,你个**,你把王大海打死啦。
孙少勇没理他,绕过他,走到了黄东听边上,问:“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黄东听说。
“可能是王求良的血。”刘小姜说。
“有道理。”孙少勇点点头,“我好像打了他一拳。”
“你确实打了他一拳。”刘小姜说。
孙少勇回过头,看到王求良的椅子空空荡荡的。他又疑惑起来,问:“大海去哪了?”
“你顺着那些地上的红点,一直走过去,就能找到他。”刘小姜回答。
孙少勇再一次点点头。他眉头紧皱,趿拉着脚,认真地辨识着地上的血迹,一直走出班门,向卫生室走去。班里面还是一片死寂。王求良的桌子依旧倒在那里,没有人去扶。地上的血渐渐干涸。薛龙发现站着的自己很突兀,大家转而盯着他看,所以他重新坐下,一边坐下一边说:“妈的,这下子班里就有正牌杀人犯了。”刘小姜听了好像想站起来,黄东听感到桌子震了一下。但她最终没有站起来。
那天无论是王求良,还是孙少勇,都没再回班。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讲台上没有人来。刘小姜趴在桌子上,拿着前几天那张写小说的纸笔走龙蛇。黄东听忍不住,压低声音问,王求良会死吗?刘小姜说,不会。黄东听说,可是他的声音像是快要死了。刘小姜说,我说他死不了。黄东听问,为什么?
刘小姜把笔停住,说,他就是死不了,你见过打两拳踩两脚就死的人吗。王求良长得跟猪一样,脂肪把力道全卸掉了。一拳打下去的时候,他的身体会剧烈地抖动,把冲击力均匀分到每一块肥肉上。黄东听还想问,但他从刘小姜的眼里看到一种凶狠,于是识趣地住了嘴。他想到刘小姜的父亲,那个杀死了别人的人。他猜测刘小姜可能当时正在旁观,也许她比他更懂想要杀掉一个人该如何做。但他无论如何不敢向同位为了这件事发问。
晚上回到宿舍之后,杨奇仍然早早躺下,但是张拜宁和黄东听都毫无睡意,他们看着孙少勇空荡荡的床铺不知所措。宿管推门进来,看到空床,问,这人干什么去了。黄东听说,我不知道。张拜宁说,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宿管问,有没有班主任开的假条?黄东听说,没有,他打了隔壁的胖子一拳。张拜宁说,是的,很重的一拳,所以他不会再回来了。宿管看了一会,关上门走了。他们听到宿管又打开了隔壁的房门,不久,那里也发出沉闷的关门声。
第二天,老薛青着脸收拾了王求良的东西,通通装进了一个大布袋,一声不吭地拖出班去。张拜宁跟在他后面溜出班。没多久就跑回来,走到教室最后排,对刘小姜说,胖子好像要转学了。刘小姜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了。张拜宁又盯着小姜看,这样的眼神让黄东听不适。他赶忙问,勇哥呢?张拜宁侧过脸来,说,我不知道他。黄东听蓦然感到一阵惶恐。他问:“这算什么?”
张拜宁莫名其妙地走开了。后排靠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黄东听想到昨天刘小姜不善的眼神,犹豫了片刻,又问了一遍:“这算什么?”
刘小姜说,我不知道,但你要接受它。
黄东听问,为什么?
刘小姜说,因为这是一片土地,沉默的土地,充斥着凄凄哀伤的土地。有那么几次,我提前来到学校,操场上的晨雾还没有退去,整所学校笼罩在灰暗的水滴里。我看见建筑露出它们漆黑的头部,阴沉沉地从四周凝视着我。我听到角落里传来的时起时伏的哭声,被凝滞的空气阻隔而压抑憋闷。我闻到一阵烧焦了的气味,和似有似无的腥臭。所有的这些混杂在一起,缓慢地侵吞了我们的精神,让我们习惯、服从。
黄东听问,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吗?
刘小姜说,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