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高三,整个级部就搬进了另一栋独立的高三教学楼。入驻仪式上,薛明上台发言。他穿一套熨平的西服,左手举着喇叭,讲得唾沫星子横飞,前排的同学纷纷以袖拭面。入驻仪式结束以后,他们就走进这栋未经粉饰的铅灰色的矮楼。高三楼的走廊错综庞杂,缺少采光,走廊灯也半明半暗,泻下一种沉重的黄色。教室里的灯则功率过高,无时无刻不散射明亮惨白的光,看上去疲惫无比。在这样的灯光下待久了,眼睛会止不住地酸涩,一走到风中就流出泪水。
在疲惫的灯光下发生的第一件事,是薛龙终于被开除了。无论是因为坊间传言的薛明照料,还是因为他始终没犯不可饶恕的错误,长期以来他逍遥于处分之外。他被开除是在开学第二周,薛龙为了庆生喝光了自己藏在宿舍的两瓶杂牌白酒,劣质的高浓度酒精冲毁了他本就不甚通畅的脑回路。于是在九月的夜风下,薛龙褪去自己的外衣,精光了上身扒上女宿的铁窗。当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怒骂响彻寂静的校园,宿管急匆匆地赶来带走脱的只剩内裤的薛龙后,消息就传给了熟睡的校长。校长办事历来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拍了板开除薛龙。薛龙走的那天,薛明没有露面。前者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在椅子上吐了口痰,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据几个男生后来的讲述,薛龙一出校门就混进了县城的社会闲散人员,天天做些收保护费或是打架斗殴的勾当。这种事他做来驾轻就熟,仿佛为此而生。张拜宁曾经在县街上见过他一次,薛龙赤裸着后背露出伤疤的痕迹,昂着头和几个壮他一圈的流氓喝酒。张拜宁从他身边走过时薛龙浑然不觉,处处流露出酒徒的疯狂,把喝完的绿瓶青岛在地上排开,时不时砸碎几个,一边砸一边喊,言语烂泥一样无法分辨。
黄东听已经很久没走上过后山。教室里白色的顶灯似乎能吸走人的精力,让他每天下课后都几乎不能开口。除了强撑着和刘小姜走一段路之外,黄东听不再有更多的体能翻下窗户,奔上后山去找护林员的女儿。但是今天躺下之后他难以入眠。脑海里反复回想起白天的画面。其实并未发生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大多数的激情都慢慢消解。从积攒了一年的手稿被没收以后,刘小姜真的不再写作。她所剩下的只是在本子上用铅笔涂抹几个乱七八糟的头像,以及带着黄东听翘课撸串。她在假期的一次醉酒诉衷肠中,把两瓶空啤酒瓶砸碎在地上,说,**,我爹好像开赌了,有年头了。黄东听也有点醉酒,拿了一串烤腰子,说,你吃,你吃。
此时的宿舍里已经不再是高一的四人,新舍友大多沉默寡言,甚至有的人到现在还未互通过姓名。深夜里无处不在的空虚慢慢袭来,黄东听坐立不安,索性起身拉开了窗户。一个男生迷迷糊糊地问,你干啥。黄东听说,我就看看。男生说,拉上吧,有亮光。黄东听说,我出去之后你拉就行。男生说,你得翻窗?黄东听说,嗯。
围墙上的破洞似乎已经被发现过,几块木板被简易地搭在上面。黄东听轻巧地跃过去,按照过去的记忆找寻上山的路。他走到池塘边的时候,四下里空无一人,何明明的身影也无法寻见。他坐到池塘边,探下身子用手撩拨水面。几片落叶坠下,他把叶子拨开,看着池水反映出的自己昏黑模糊的倒影。黄东听又等了一会,何明明依然没有出现。但一联想到更加沉默的宿舍,黄东听便失去回去的勇气。他看向后山的更远处,他未曾前往过的地界,站起身子,径直走去。草木在他的面前倒伏,星光铺陈出道路。一直到一间平房出现在视野中,黄东听站住脚,小心翼翼地透过窗缝窥探着。但他除了一张灶台外什么都看不到。所以他探出手,敲了敲屋门。瞬间,一个粗壮的男人把房门拉开。他警惕地向外看,看见黄东听的校服后放松了一点,问,你谁啊。黄东听说,叔,你护林员?男人说,是我,啥事。黄东听犹豫了一下,问,何明明是你女儿不。男人问,你姓黄?黄东听说,嗯。男人说,你进来坐。黄东听说,不了叔,我就好奇一问。男人说,我把她送回老家了。临走之前她说如果碰到个姓黄的男学生,就跟他说我想出了两句很好的诗,但是来不及写下来,有机会当面告诉他。黄东听问,她写的什么诗。男人说,不知道,我没问。还有事不。黄东听说,没了。男人就把门带上,临了嘱咐他早点回学校别在外边闲逛。黄东听陷落入另一阵失落。他回到县五中的围墙下,翻回校园。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回到无力的生活里。不知道为什么,何明明的脸开始反复在他脑海里浮现,一颦一笑愈发清晰。在思考的过程里,他逐渐感到困倦,沉入深梦。
出现在梦里的,是何明明在后山上灵动的身影。但那时何明明没有披肩的长发,却有着小姜式的及耳发型。她微笑着向黄东听走过来,走到一半,立在原地,举起手,放下手,张开嘴,合上嘴,奔跑着远去。黄东听抬腿去追,双腿像灌入融化的铅,眼前一片难以融化的漆黑。何明明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慢慢地重新搭到肩膀上,但她的脸色却逐渐黯淡无光,身影逐渐远去。很快,她就会在周围的故事里消失。黄东听跳起来,跌倒时面向大地。他嗅到泥土浑厚不变的味道,忧郁的大地的气息。接着他醒来,很快将这个梦忘记。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一十三天,冬天已经过去。冬天过去之后,风带来的都是温暖的吹拂。刘小姜走出校门时从路灯的照射下看见柳树枝条上缓缓抽出的嫩芽。她扫视一圈,没有找到父亲的身影。于是她很快就联想到烟雾缭绕的小屋和几个男人猩红着眼围桌而坐的情景。父亲会坐在背对着门的一张椅子上,手里抓着的都是杂花单牌,凶狠地盯着在桌子上拍出同花顺的对手。父亲会盯着同花顺看很久,然后无可奈何地拍出两百块钱,把牌打乱开始重新摸。父亲的腰上会挂着一串钥匙,钥匙扣是她三岁时与父母拍摄的合影,被烟气熏上一层黄色。她又想到父亲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这张照片。在父亲出事以前,他经常把照片对着阳光把玩。
父亲出事的时候,她的记忆还很简单。因此大多数回忆的任务是母亲为她完成的。初一开学之后,她回到家里,扯下扎马尾的头绳,眼里晶光盈盈。正在搓洗衣服的母亲敏感地擦干净手,把女儿揽入怀中。她用母亲特有的温暖张开双臂,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直到孩子的呼吸平稳下来,她才问,小姜,怎么了,不是第一天上中学吗。刘小姜说,妈,她们骂我。母亲问,骂你什么。刘小姜说,她们骂我是杀人犯的女儿,将来也要杀人。母亲说,孩子,你爸没杀人。刘小姜说,妈,我十三了,你别骗我了。母亲沉默了一会,松开搂住女儿的手,说:“你爸是跑货车的,挺忠厚一人。我当年就是看中他稳妥能扛。你七岁那年,他一个好朋友找他,去给另一个朋友撑场子。你爸不想去,我也不想让他去。那朋友说,就是一点小矛盾,不会真打起来,递给你爸一条钢管,就拉着他走了。结果他们真打起来了,你爸想走,有个人拎着小刀冲过来,砍伤了他的左胳膊。你爸有点慌,拿着钢管就砸,连着好几下,看到那个人的血在地上流。他赶快回了家,把身上擦干净,换了身衣服。你当时在午睡,他进屋亲了你一口,接着就走了。”
母亲顿了顿,说,事情就是这样,你爸没想着杀人。
母亲说完这些之后,回到盆边继续洗那几件衣服。
半年之后,刘小姜的叔叔从外地回了县城,母亲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和正在学校的女儿不辞而别,坐着每月一班的长途汽车不知所踪。叔叔整日酗酒,但多少还记得刘小姜的三餐。等到高二,父亲理着青瓜头回家,叔叔就离开了。至于父亲学会打牌的时间,刘小姜自己也记不清,她只记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认识的陌生人越来越多,有时他夜不归宿,有时他带着四五个人让家里烟酒成群。所以刘小姜晚上总是把房门反锁两道,听着几个男人或咆哮或尖叫,被他们的痛苦或恐惧缠绕着入眠。
刘小姜走出校门后,听到身后气喘吁吁的呼喊。张拜宁一路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刘小姜没打招呼,张拜宁有点尴尬,说,好久不见。她说,是,好久不见。他问,你最近怎么样。她说,也就那样,还行。他说,我有个事一直想跟你说来着。她说,我要走了,今天很困。他说,就是,我挺喜欢你的。她说,路灯都这么暗,我真的要走了。他说,我没开玩笑。她说,你也早点回去睡觉,明天模考。
她加快步伐向前走去。温暖的风吹过她的耳畔,把几缕黑发吹得随风扬起。她伸手抚平那几缕头发。刘小姜在整个小学时光里都留着马尾,初中开学一个月后,在一个同样秋风萧瑟的下午,她放学回家,说,妈,我想剪短头发。母亲从屋里走出来,问,她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刘小姜说,我想把头发剪到耳朵边上。母亲问,打人的是哪个女生。刘小姜说,前边可以弄一点刘海。母亲说,是不是那个姓隋的。刘小姜说,是她。母亲于是进厨房拿了菜刀出门。两个小时以后,她头发散乱地回家,把菜刀插回刀槽里,说,她以后不会欺负你了。刘小姜抱住母亲的腰,把手伸高抚摸着她的脖子,上面有一道新鲜的淡淡的红色痕迹。刘小姜说,妈,你以后别这样了。母亲说,坐下吧,我给你剪头发。
模考如期举行。按照学校划定的分数线,黄东听能考上不错的本科,刘小姜稍作努力也能稳住本科线。五月底,高三学生正式进入了静悟状态,连续十四天交给学生自主复习。这段时间即使是薛明也变得和声细语。他今年的奖金高低全关系在文二班的高考成绩上。他不再用唾沫喷上任何人的脸,也不用手打任何人的耳光。他只拿着满满一大壶泡了胖大海的养生茶,紧张地扫视着教室里的学生。
刘小姜第一天缺席静悟的时候,黄东听只认为是她积劳成疾。但当窗边他的同位空缺了三天以后,即使高考当头他也生出疑虑。第三天正好是周末,学校调研之后决定放假半天。走出正午的校门后,黄东听决定先去刘小姜家看看。走到那棵标志性的老柳前,张拜宁也急急忙忙地追上来。他看着黄东听,问,你去哪。黄东听说,我去刘小姜家看看。张拜宁说,咱俩一块吧。黄东听说,行。破旧的老楼出现在视野里,张拜宁压低声音,问,东听,你和她是啥关系。黄东听说,朋友啊,怎么了。张拜宁说,我就问问。
再拐一个弯就能走到刘小姜单元楼下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听到了一声来自男人的浑厚的咆哮,几个左肩青龙右肩虎的混混背对着他们,站在前行的必经之路上。张拜宁扫了一眼,发现前方的几个赤膊男人尽皆面露不善,悄悄地从黄东听身边退走。这时黄东听侧过头想问问他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低语了几句才看到张拜宁慌张逃跑的背影。他翻了个白眼,屏着呼吸,贴着路边行走。另一声怒吼传来,嗓音里流露出掩盖不住的清澈。黄东听发现这声音格外熟悉。他绕过拐角,首先便看到刘小姜穿着背心长裤,五官凝滞,右手提着一把在太阳下反光的尖刀,左手指着另一个人。他顺着刘小姜的手指看过去,首当其冲地是一个面生的街头青年。排在第二的男人看起来同样面熟,他凝神一望,看到那竟然是薛龙,手里拎着根短粗的钢管,斜着眼睛看提刀的小姜。黄东听被慑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没人注意到他,因为刘小姜开始声音干脆地冲着街头青年痛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