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红玫瑰,你为何开的如此早?
你开的如此之早,为何低垂着头颅?
我的爱人离我而去,他已去了天涯海角
我们隔着三座高山,隔着三条深河
他无法再回到我身边,即便再过去两三年……
—塞尔维亚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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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零九年,他在山岗上看到了一朵红玫瑰。
那朵红玫瑰娇艳欲滴,此时刚破晓,在灰白的天空衬托下,那玫瑰红的像一滴鲜血,它旁边的枝头还是青葱葱的绿色,只能看到一堆裹在绿叶中的花苞,只有这一朵开的如此鲜艳。
于是,他脱离了哈吉杜克们的行伍,向山坡上跑了几步,伸出手去,将那朵红玫瑰折了下来,他捏着玫瑰刚一扭头,就看到长官的臭脸。
“波扎克!你是小姑娘吗?出列摘花!我让你摘……”
他把手里的通弹杆舞的呼呼作响,狠狠地把波扎克抽回了哄笑着的队列里,波扎克咧着嘴,一边揉屁股,一边利落的将带刺的玫瑰别在自己的胸前。
队伍继续行进,他们将前往切尔加进行集结,在那里,辛杰利奇领袖所号召的起义军已经集结起来,准备参与对奥斯曼军队的攻击,他们将加入这场战斗,这些人中许多都是农民,但他们有着一个相同点:再也无法忍受奥斯曼的压迫。
“这朵玫瑰多美啊,等回去将玫瑰送给她……”
波扎克忧郁的望着那朵玫瑰,恍惚之间,他仿佛透过那朵玫瑰,看到了他的爱人罗米拉,他已经记不清这片土地上有多少道伤痕,他也已经记不清自己父亲的面庞,但所幸,他还能清晰记得爱人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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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六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不是因为意外,而是因为一天清晨,他坐在家门口,看父亲在木墩上劈柴,而母亲让他去打水。
波扎克应承下来,但他提着小木桶,坐在那里看起了父亲劈柴,他喜欢看父亲劈柴,他劈的很卖力,他有力的臂膀扬起斧柄,像挥舞一根轻盈的树枝一样,而后,那斧头不偏不倚的从正中央落下,将墩子上待宰木材轻而易举的被他分作了两半,小波扎克当时觉得,父亲真是太强壮了,厉害极了,波扎克还喜欢父亲的那把斧头,那把斧头的刃被爸爸磨得十分锋利,闪着漂亮的寒光。
“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强壮?”小波扎克问道。
“波扎克,等你长大了。”爸爸一边将新的木柴放在墩子上,一边扬起斧头,用他浑厚有力的嗓音说道。
“那我什么时候会长大呀?”
“嗯……波扎克,你看。”爸爸将斧子插在木桩上,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将手指向了不远处的花丛,在那里,还未开放的玫瑰花苞正零散的在深绿色的玫瑰丛中掩藏着自己。“一株玫瑰开放,结果,凋零,需要一年的时间,当这些玫瑰开放十次,你就长大了。”
波扎克惊讶地张大了嘴“啊!……好长时间呀。”
“不长,一眨眼就过去了。”父亲笑着回答道。“行了,快去帮你妈妈提水吧,不然他又要训你了!打你的屁股了!”
于是波扎克拿了小桶子,一颠一颠的去村头舀水去了,他蹬着水井旁边的破木头块抓住辘轳的柄,费力的想把水提上来,但今天的水桶太沉了,他压不动。
辘轳想要往下掉,而波扎克想往上摇,不要让手柄掉下去,可他实在太小,力气不够,眼看着辘轳就要松开,水桶就要掉落下去了,一双有力地手突然握住了手柄,他抬头看去,一个穿着红衣服,戴着菲兹帽的人帮他抓住了手柄。
他三下五除二便将水桶摇了上来,他提起水桶,说了几句土耳其语,挽起袖子,从水桶里捞出来两块石头,扔在一边,看来是又有人恶作剧往里扔石头才弄成这样的,他示意孩子将自己的水桶放好,然后给孩子倒好了水。
“谢谢叔叔。”波扎克礼貌的朝那个人致谢,那个人点了点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捻着自己的八字胡骑上马,追上了其他几个打扮相同的人,一起往前去了。
波扎克羡慕的看着那些强壮的叔叔,在心中盘算着到底是他们比较强壮,还是自己的父亲比较强壮,如果是叔叔比较强壮,那成为叔叔那样的人也不是不行。波扎克一边想着,一边晃晃悠悠的提着沉重的水桶回到家附近的时候,他看到了令自己一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刚刚帮他打水的人正站在那里,扭着他父亲的手腕,用绳子将他绑起来,他的母亲正拖着一个人的腿,朝他苦苦哀求着,却被无情的推开,可母亲还是流着泪扑上去,试图将父亲从那人的手里夺回来,却被狠狠地删了一个耳光,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那人从腰间拔出了刀,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那刀刃闪亮而锋利,就像他父亲的斧子一样,在明晃晃的威胁后,他们飞快的离开了,波扎克的父亲踉踉跄跄的追着踱步的马匹,被推搡着带走了。
看着父亲被推搡的摇摇晃晃的身影,波扎克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望着他们带走自己的父亲,他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水桶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打回来的水,这下又弄扣了。
他想追上去,可他的水桶还在地上,水又弄扣了,他想不出办法,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机械的拾起水桶,回到家里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血红的掌印的母亲将他抱在怀里,嚎啕大哭,突然一个激灵倒下去,软在了地上。
波扎克吓得脸色发白,他摇晃着妈妈的身子,可妈妈并不见醒过来,他还饿着肚子,他这下彻底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是呆在自己母亲的身旁,抱着母亲的脑袋,试图摇晃着她,唤醒她。
这时候,一个女人战战兢兢地来到他家的门口,他看到一团糟的地方和昏倒的波扎克母亲,战栗着遮住了自己的嘴。
“天啊,波扎克,你妈妈……罗米拉,快,搭把手。”
一个怯生生的,穿着亚麻裙的金发小女孩从她妈妈身后出来,两个孩子和一个大人手忙脚乱的将晕过去的波扎克母亲扶到了稻草床上,让她躺好喂了她点儿水喝,那女人看着蔫蔫的波扎克,轻轻地拍了拍罗米拉,让罗米拉打了点水来倒进锅里,而后简单的将她妈妈还没做好的饭做完了。
三人坐在桌子前,寡淡的面包野菜汤被分成四份,那个叫罗米拉的女孩子吃了两口,有点脏脏的脸上露出好奇的目光,她望着一口未动的波扎克,开口了。
“你真坚强,我爸爸被抓走的时候,我一直在哭,都停不下来。”
女孩说着,突然被她的妈妈瞪着眼拉了一把,随即知趣的闭嘴了。
而波扎克呢?他低下头,泪珠往饭碗地扑腾扑腾的掉,鼻涕都流了出来。
他痛哭流涕。
一年之后,父亲在战场上的死讯传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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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扎克来到了驻扎地,那里的帐篷一片片的布满了山坡,人们穿着各异,在篝火旁小声地交谈着,他们都将武器别在腰间,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也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
他听着人们细数奥斯曼的罪恶,奥斯曼的官员不光对他们征收更加沉重的赋税,宗教的人头税,还会强征这里的青年进入军队打仗,长此以往,这个地方人口凋敝,民不聊生,青年人被迫离妻散子,奔赴千里之外和他们从未谋面,从未有过仇怨,而且还同样信仰上帝的人战斗流血和死去……
人群愤怒的咒骂着奥斯曼,有的人趁机拿出乐器来伴奏,他们一起肩并着肩,唱起了塞尔维亚的民歌。
“沾满露水的草地啊,青草茂盛的生长,沾满露水的草地啊,阿门阿门,青草茂盛的生长!
那是姑娘在牧羊,串起珍珠的地方,那是姑娘在牧羊,阿门阿门,串起珍珠的地方……
可恨的暴君夺走了,姑娘的心上人,可恨的暴君夺走了,阿门阿门,姑娘的心上人啊?……
她串着那串珍珠,等待着爱人归来,等待着爱人归来,阿门阿门,她的眼泪在流淌……”
在低沉又嘈杂的歌声中,他的思绪又开始飘散,他最近思绪总是不由自主的到处飘散,但此刻他的记忆集中起来,使他胡乱的想起了一个自己曾经听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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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有学问的人偶尔来到村里,歇脚的时候,给他们这些少年讲了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四五百年之前,那时候我们的土地上,有一位“塞尔维亚与希腊人、保加利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的皇帝”,他的名字叫做斯特芬·杜尚,在他之前,这片土地归东罗马人,后来东罗马人被保加利亚人打败,又归了保加利亚人,而后东罗马人又回来赶走了保加利亚人,至于塞尔维亚人自己的国家?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是英雄终究会来到的,杜尚和他的勇士们做到了,他率领着塞尔维亚的骑士们痛击了强大的东罗马帝国,他还和保加利亚的王女风光大婚,多么荣耀!那时候他脚下这片土地的三分之二都属于塞尔维亚,他还为塞尔维亚帝国制定了伟大的法典,他在的时候,塞尔维亚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一样,向世人展示着它的骄傲和强大!
可惜好景不长,在他死后,塞尔维亚也像凋落的玫瑰一样瓣瓣碎裂,不再是一个伟大的整体,戴着头巾的奥斯曼人来了,他们将这片土地据为己有,他们不光征收沉重的赋税,还掳走他们的孩子,使他们的孩子不再信仰基督,不再回忆他们的家庭,而成为奥斯曼的走狗,成为耶尼切里。
直到我们的这个时代,奥斯曼的苏丹塞利姆三世宣告了一个坚定地法令,赋予塞族人更多的权利,和平才短暂的实现了,可这法令却伤害了苏丹的禁卫军,那些耶尼切里们。四百年时间,他们已经从勇士变成了蛀虫,他们在塞尔维亚人麻木的身体上敲骨吸髓,已经成为了习惯,而他们将钱财被夺走的恼恨转移到了塞尔维亚人的身上,塞尔维亚人反抗他们,却被他们血腥的屠杀,塞尔维亚人苦不堪言。
最终塞尔维亚的贵族们决定联名向苏丹上书状告那些耶尼切里残暴的行径,谁知这书信半路却被耶尼切里截获了,于是他们在卡涅兹这个地方设计了一个阴狠的骗局。
他们照着那个名单,嘴上说苏丹要让他们来商量税率的事情,可这些贵族们到了地方,才发现为时已晚,那些耶尼切里将他们缴械,并残忍地拷打和折磨他们,最终将他们斩首在那里,那七十二个牺牲者倒在了他们自己的鲜血中。
他们的牺牲激起了塞尔维亚人的愤怒!在他们天主教的兄弟的帮助下,英雄的塞尔维亚人不断地起义,开始了他们漫长的流血反抗,他们将山野中自由盛开的玫瑰别在自己的胸前,在山林中穿梭,像风一样吹垮他们的敌人,啊,塞尔维亚的玫瑰为什么这样的鲜红?因为这是牺牲的烈士们用鲜血所染红的,就算玫瑰的枝条被斩断,插进土地里就再会生出一朵新的来,就算玫瑰枯萎了,但果实将撒播到土地里,来年将有更多的玫瑰盛开……
玫瑰会被战火摧残,但玫瑰最终必将得胜……
少年们被这样的英雄故事震惊了,他们也兴冲冲地到山坡上去,摘下玫瑰别在自己的胸前,仿佛自己像英雄一般受到嘉奖,美滋滋的仰起头,学着士兵的样子迈着大步。
罗米拉也摘了一朵玫瑰,只是她并没有别在自己的胸前,而是将那支玫瑰插在了波扎克的胸前,她柔顺蓬松的金发散落在肩上,笑眯眯的望着波扎克。
“你戴这朵玫瑰超级合适。”她说道。“怎么样,还不快谢谢我给你抢了一朵。”
波扎克哼笑了一声“我早就摘了玫瑰了,只是没戴而已。”
罗米拉有点不服气。“是嘛,来,你摘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波扎克看着探过来的罗米拉,笑嘻嘻的拉了她一把,罗米拉惊叫着摔倒下去,可她却忽然发现并不疼,因为草地上的波扎克接住了她。
波扎克翻过身去,将罗米拉按在柔软的草地上,两人的脸都红了起来,他们悄悄地将脸凑近,学着大人的样子接吻,舌头和舌头缠绕在一起。
而后波扎克将那朵玫瑰摘下来,轻轻地放在了罗米拉的胸前。
“我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不用去摘其他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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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炮弹在他身旁爆炸,剧烈的轰鸣声在四周扩散开来,幸好他提前听到了破风的声音,提前趴在了战壕底,牢牢地保护起自己来,但他旁边的一个战友就没这么幸运了,被一块碎片击中了胸口,他发出不甘的漏风呼声,倒在了那里,但没人有时间心疼他,因为奥斯曼的士兵再一次冲了上来,这已经是奥斯曼士兵的第五次冲锋,起义军依靠着壕沟打退了他们的四次进攻,奥斯曼人的尸体几乎填的满沟都是,他们气急败坏的投入了最精锐的战士-耶尼切里,他们誓要将这些可怜的起义军拿下。
他靠在坑底,不再去看那死相狰狞的战友,而是用颤抖的手去把他的火药壶摘下来,别在自己的赛兰利克(武装带)上,随后,他从子弹盒里拿了一枚纸包铅弹出来,哆哆嗦嗦的把一小点火药倒在药锅里合上盖子,随后把剩下的全都倒进枪管,再把纸挤着铅弹一起塞进枪膛里,用推弹杆捣实了,才握紧了手枪,深吸一口气,从战壕里探出头来,将枪管对准了前方,对准了那些正在冲锋的奥斯曼士兵。
“开火!!”他听到另一个战壕里,自己的长官高喊着,于是他端稳了枪,努力的将照门对准了如潮水般冲来的奥斯曼士兵,扣下了扳机,枪**发出一团包裹着硝烟的明亮火焰,在硝烟中,他顾不上看有没有击中,便抽回手,哆哆嗦嗦的开始装填下一发。
“别装填了!拔刀!拔刀!顶住奥斯曼人!”在长官的喊声中,他才慌张的反应过来,他并未参加过几场战斗,对战斗还十分生疏,这时,从他的身后跃起了一个穿着马甲的小伙子,他利落的拔出亚特干刀,踩着战壕凳跳上了地面,他大声地吼着“为了基督,为了塞尔维亚!”扬起手中的利刃冲向了奥斯曼人。
他凶狠的和奥斯曼人短兵相接,两把刀撞在一起,火光四溅。他飞快的连斩两刀,打的对手措手不及,再趁着他慌乱招架的功夫,猛地接上一记横斩,划开了奥斯曼人的喉咙,他的鲜血从喉咙里喷洒而出,挥散在空气里,好像下了一场血雨一样。受到他的鼓舞,波扎克也大叫着给自己壮胆,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刀,冲上了地面,这时候,他看到一个胸口挂着托克马甲,戴着菲兹帽的奥斯曼人握着刀扑向了刚刚的那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大吼着挥舞手里的刀,想要再将这个奥斯曼战士斩杀,和他交手了数刀后,年轻人迅速地显露出了颓势,他所面对的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奥斯曼战士,而他的技巧远胜这个年轻人。
波扎克想要去帮忙,可两人的交战他难以插手,那年轻人一个分神,就被滑破了胸口,他又气又急,疯狂的吼叫着,挥舞着手里的刀,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土耳其人大卸八块,但他很快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那土耳其人不退反进,一脚将那个鲁莽的年轻人绊倒了,随后一刀扎在他的心口上,他的吼叫声也戛然而止了,手里的刀扑腾了两下,被奥斯曼人踩住踢到了一边,就不再动弹了。
那奥斯曼战士踢开他手里的刀,一扭头看见波扎克,便提着刀不紧不慢的向波扎克走来,波扎克害怕极了,他紧紧地握住刀柄,提起一口气,也大喊着冲向了那个奥斯曼战士。
奥斯曼战士轻描淡写的架住了他用力劈下的一刀,一脚踹向了波扎克的肚子,波扎克被踹的一趔趄,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奥斯曼战士擎刀便刺,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挥舞自己的武器格开凶狠的刺击,竟一滚身子爬了起来,猛地一头撞向了那个奥斯曼战士。
奥斯曼战士猝不及防被他一头撞倒了,波扎克喘着粗气,死死的握着刀柄,想要把刀尖扎进那个奥斯曼战士的胸膛,刀尖狠狠地扎在托克马甲的甲片上,没有扎进去,可这时奥斯曼人也反应过来了,奥斯曼战士的手也死死的掐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扎进去,两人就这样挣扎着角力在一起。
奥斯曼人毕竟经验丰富,他猛地一个起腰,胳膊往头顶一推,腾的把波扎克顶翻了,随即他暴喝一声,手臂青筋暴起,握着波扎克的手腕,调折他的刀刃,尽管波扎克的反抗使刀刃刺歪了,波扎克发出了疼痛的大叫声,才彻底松溃了下去。
奥斯曼人的手突然停住了,他的眉头拧了起来,他现在看清了波扎克的脸。
波扎克也看清了他的脸。
“你……你是那个村子里的小男孩,我帮你打过水。”
“……我,我爸爸……”波扎克的嘴唇开始发白。
奥斯曼人惊讶的开口了。
“那是苏丹的命令,我奉命行事。”
波扎克突然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推弹杆,确切的来说,是抽出了推弹杆头部藏着的通膛叉(哈吉杜克的标配),他的手第一次如此快若闪电,奥斯曼人愣神的功夫,通膛叉追着他的眼睛,狠狠地划开了他的眼眶,奥斯曼人惨叫一声,狠狠地拔出刀,斩下了他捏着通膛叉的手臂,在他的胸膛上戳了十几个血窟窿,直到波扎克的嘴里冒着血沫子,连抽搐都不再抽搐了,奥斯曼人才感受到了从眼睛传来的剧烈疼痛,他痛苦的捂着被戳瞎的左眼,用一只眼艰难而茫然地寻找返回自己军阵的方向。
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没找到方向,反而在远处看到了塞尔维亚人的英雄,斯蒂凡·辛杰利奇,他身受重伤,腹部的弹孔流淌着鲜血,他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但他仍然端着手枪,用仇恨而又坚毅的目光望着如潮水般涌向他的奥斯曼人。
“塞尔维亚万岁!基督救主万岁!”
他的双眼仿佛要喷出火来,他抬起了手臂,朝着身旁的火药桶扣下了扳机。
火药桶爆炸了,气浪掀翻了他的身体。
不仅仅是他的身体,整座山都在颤抖,那个火药桶的背后就是起义军的军火库,那里存放的火药足够将这座山炸上天,剧烈的轰鸣声和震撼的力量摇撼着这座山丘的根基,奥斯曼人的鼻孔被震的流出了血,他的目光所能捕捉到的最后一幕画面,就是那冲天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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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万塞族起义军和4万的奥斯曼军队作战,悬殊的实力使得塞族起义军不得不殊死作战,然而还是节节败退,起义军阵亡了四千人,而奥斯曼军队也阵亡了一万人,最终,奥斯曼军队将起义军逼入绝境,而起义军首领斯蒂凡·辛杰利奇试图引爆弹药库和奥斯曼士兵同归于尽,这一做法惹恼了奥斯曼的将军赫尔希·帕夏,他十分恼怒,于是下令,将所有能找到的起义军士兵的头皮剥下来,填上稻草送到国内炫耀武功,而将那些骷髅头砌进墙壁里,建成了一座高达五米的石塔,上面共镶嵌了九百五十二个塞尔维亚人的头骨,起义军领袖斯蒂凡·辛杰利奇的头骨就镶嵌在塔顶端,他们称这座建筑为骷髅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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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米拉的身躯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软在了地上,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直到送信人看不过去,搀了她一把,她才勉强站起来。
“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她的眼眶红红的,送信人以为她要哭出来,但她并没有哭,而是十分冷静的让自己的孩子取来了篮子,并往里面塞了几块面包。
“实在不好意思,但我想请问您,您知道那座塔在哪里吗?”罗米拉问道。
送信人最后告诉了她塔的位置,并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不要惹恼了奥斯曼人,她带着篮子和孩子出发了,她们走过波扎克曾经走过的行军路,越过波扎克曾经经过的山岗,在那片山岗上,漫山遍野的野玫瑰已经鲜艳的盛开了,她们娘俩一路追着玫瑰的踪迹,来到了尼什城,在郊外,她们找到了那座骷髅塔。
阴云遮盖着天空,使天空又呈现出淡淡的灰白色,仿佛一切的颜色都被黑暗的乌云给剥夺了,她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那座塔前,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一颗颗的头骨,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她越是找,就越是看不清,那些头骨仿佛在摇晃,在嗡鸣,在颤抖,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卷入那幽暗的地狱里去一般。
她找了好几圈,都找不到波扎克,就在她近乎绝望而徒劳的围着塔转最后一圈的时候,她灰暗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抹亮丽的红色。
她顺着那道红色蹒跚的走去,最终她看清了红色的来源:那是镶嵌在墙上的一个骷髅头,那抹鲜艳的红色就在他的口中,罗米拉用手指使劲的扣着,终于从那骷髅头中抠出了那个东西:那是一朵鲜艳的,被揉压的七零八落的一团玫瑰花,已经快要看不出玫瑰的形状了。
可罗米拉突然爆发出了嘶哑又痛苦的哭声,她趴在那颗骷髅头前面,哭的无法站起身来,把不远处正在挖掘草地里蚯蚓玩儿的孩子吓了一跳。
“妈妈……”孩子胆怯的凑近她,想要询问她到底怎么了,却被流着泪的妈妈一把按住了脑袋,她无力的扶着孩子的脑袋,让他的小脸儿对上那墙上的骷髅,孩子被骷髅吓得颤抖起来。
“妈妈,妈妈,我害怕……”他努力的想要躲着,罗米拉却不让他逃跑,她睁着因为哭泣而红肿的眼睛,哽咽的注视着她的孩子。
“记住,孩子,这是你的父亲,这是你的父亲!!他是我们的英雄!他是塞尔维亚的英雄!你决不许忘记他,忘记他背负的仇恨……你记住……”
孩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在恐惧之中他忙不迭的点着头。她们休息了一会儿,摘了一些玫瑰花,准备走的时候,母亲把那束玫瑰花放在了塔下,年幼的孩子无意中看到了那骷髅的脸,天仍然阴沉,骷髅仍然可怖,但孩子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对那些骷髅产生了好奇。
他们为什么要叠成一座塔呢?他嘴里为什么要含着玫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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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njour,monsieur!(你好,先生!)”
男人朝着面前的老乞丐行了个礼,老乞丐浑身赤裸,只裹着一块脏兮兮的亚麻长布,他抬起脑袋,用只剩下一只的浑浊右眼望着这个家伙。
“对不起……”那人掏出一个大子递给了这个老乞丐。“您知道骷髅塔在哪里吗?”
“……那边,六里地”那老乞丐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谢谢您。”那男人礼貌的点点头,随后匆匆的走了。
他按照老乞丐的指点,来到了骷髅塔不远处,他只觉得阴风阵阵,吹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随后他搓着手,看到了那座阴森的骷髅塔。
“哦……天哪……”
他的手一下子就停了下来,震惊的站在那里,望着这座由骷髅砌成的墙壁,他本以为参观的那个1804年发生的“塞尔维亚-卡涅兹大屠杀”遗迹就够可怕的了,没想到这还有更可怕的东西,他不由得坐在地上,唏嘘的望着这塔上一颗一颗的骷髅,有的已经风化,少量的原本是骷髅头的位置,骷髅头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被家属偷偷拿回家去安葬了吧。
他望着那骷髅头,他不知不觉的,想起了自己的老家法兰西,就是这个1804年,天主教徒拿破仑正式的登上的皇位,而遥远的奥斯曼领土上,天主教徒赛尔维亚人牺牲在自己的土地上。
他望着那骷髅塔,望着骷髅塔下人们放置的鲜花,于是他站起来,走到塔下去看,那么多的花,一束一束的玫瑰花,在昏黑的天空下显得如此的鲜艳夺目……
泪水不知觉的也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感到诗意在自己的胸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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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高塔屹立在平原上,
它像帕里安大理石般洁白。
我抬头仰望这座纪念碑时,
本应是由大理石建造的墙壁。
却是使用人的头骨作为建材。
雨水击打冲刷、阳光的炙烤下,
已经呈现出了象牙独有的色彩。
他们被砂砾与石灰紧密的粘合,
形成了凯旋门般的外貌,
它使得我免受烈阳的灼烧。
在某处还残存有卷曲的发丝,
如地衣与苔藓一样随风飘摆。
徐徐的清风轻抚着平原,
吹进了那头颅的腔内。
化作宛如悲怆而又平静的呐喊。
我用眼睛凝视,用内心的灵魂去触碰。
向那些忠烈的遗骨,
表达我最为真诚的敬白!
这些被斩首的头颅,
是祖国独立的基石,
愿塞尔维亚人永远保留这座纪念碑!
它将永远教会他们的孩子,
这是一个民族能够独立的自豪。
他们展示着父辈付出的真正代价,
出于对他们祖国的深爱!
——————【法国】阿尔方斯·德·拉马丁 A.D1830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