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吗?
热妮亚的话像是打在了丽达的心头。
她先是一愣,而后,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后,丽达似乎是不想讨论下去,她指着身下的防空炮说:
"只要我往这上面一坐,心里只有对敌人的仇恨。可惜得很,至今为止,我还没打下过一架敌机。"
"本来,我们这个年龄的姑娘,心里应该充满了幸福,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可是,却承载着太多太多的仇恨。"
热妮亚似乎感同身受,蔚蓝色的眼眸里也流露着伤感。
仿佛往事如烟,被包含在这短短几句的话语中。
"这么说,你也有一笔账?"
丽达真诚地说着,注视着热妮亚的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丽达想通过这扇窗口悄悄窥探些什么。
"妈妈,妹妹,小弟弟,全死在炮火下。"
"在什么地方?"
“维尔纽特,一个边境小城市。”
“哦。”
丽达并不熟悉,但,她听说过那些战报,在战争刚开始的那刻,德国人就像是早有预谋一般,对各个边境据地狂轰滥炸。
在顷刻间,那些地方都成了一片废墟。
丽达瞧了一眼热妮亚,她漂亮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刺人的光芒。
丽达不知道她此刻的沉默在想什么,大概跟过往的记忆有关吧。
事实也确实这样。
当热妮亚说道维尔纽特,这个地图都鲜有标注的地方时,她仿佛又听到炮火的声音,密密麻麻、轰轰烈烈地灌满了她的耳膜。
热妮亚想起了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她骑着马在田野间飞奔,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射击。
父亲的笑声多么爽朗,多么自豪,他总是说:
"指挥官的女儿应该是无所畏惧的。"
毕竟,他也不是个多么古板的军人。
在别人纠结着要不要让女儿上桌吃饭时,他就握着热妮亚纤细的手,教导着射击。
热妮亚没有让他失望。
她练成了一手好枪法,枪响靶倒。
她是父亲的骄傲和珍宝。
父亲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也不曾因为她是个女孩就有些失落。
草原像绿色的毡毯,铺满了山峦,铺满了大地。野花一丛丛点缀着绿草,随着徐徐吹过来的风,轻轻地摇曳着。
热妮亚躺在深深的草丛中,感到了心满意足的幸福。
也许是骄阳过于刺目的光线,让她闭上了双眼,金黄色的头发铺散在地上,草叶抚拂过她的面颊,让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多么愿意这样一直笑下去。
然而猛烈的爆炸声撼动了大地,沉醉在草丛中的热妮亚被气浪掀起。
她坐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去。
到处都腾起圆柱形的硝烟,敌人的飞机飞艇遮天蔽日疯狂地轰炸,投下一枚又一枚炸弹。
当热妮亚跳起来,奔回军营无人值守的大门时,看到的是空空荡荡营地,以及一片血色的废墟。
她不知道所有人都去了哪儿,也不敢去翻找那些废墟。
就这样,失了魂般地沿着记忆里的道路走着。
满是弹坑的土路走起来很是费劲。
飞机轰鸣着从自己头顶上飞过。
她全无躲闪的意识,依旧是失魂落魄。
直到,热妮亚看到了一只断手。
粗糙而肥大的手。
手的端面已经被爆炸烧焦了,黑糊糊的血迹与烧焦的碳灰凝在一起。
那瞬间,热妮亚奔溃地跪倒到了地上。
因为她看到这只断手上带了只手表。
那个银色的边环、破碎玻璃下的俄文商报,宝剑状的指针,热妮亚无比确定这个是她父亲的。
想哭想喊,但她用手捂住嘴,只有抽泣的声音隐隐传出。
热妮亚眼睛里滚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舌头上充满了鲜血的咸腥味。
乡间土路上石子压着她的膝盖,这样的感觉她永远也难以忘记。
之后,她遇到了一个恐慌的老婆婆,几人兜兜转转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得知了父亲、母亲还有弟弟他们的死讯。
旁人描述着那时的惨状。
燃烧的大地、浓浓的硝烟,在烈火中狂叫的人群。
热妮亚最后的妄想也破灭了……
丽达看着热妮亚痛苦的脸。此时此刻的她,眼里并没有泪水,有的只是那股灼人的光芒。
丽达似乎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任由令人窒息的沉默包裹住她们两人。
直到黄昏还剩一丝光亮,即将离开了天边,她们才准备回去。
“丽达,让我再坐到那上面一次吧。”
“嗯。”
丽达点着头,让出了位置。
热妮亚做到了上面,转动着转盘,眼睛凑到了镜头上。
“觉得心理难受,就去找头鹰,让你的瞄准线对准着它,然后想象着扣动扳机,把它打下。”
丽达这样说着,一手轻轻抚着热妮亚的肩膀。
“这个点,山上有很多鹰会归巢的。”
“哦。”
应声着,热妮亚仔细转动着转盘,在最后的黄昏中,搜寻着。
不过,她的运气并不好。
黄昏的最后时刻,橙红太阳并不再场,它遗留下的橙红色余晖在慢慢被黑夜褪去。
微风拂过树梢,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述说一天的故事。
“啊,算了,运气不好。”
热妮亚说着,离开了位置。
“走吧,咱们回去吧。”
“嗯。”
点着头,热妮亚跟着丽达走出了阵地。
澄净的黑暗夜空中,星星开始点点亮起,宛如闪烁的钻石散落在无边的黑布上。
它们静静地闪烁着,照亮了夜空,为刚刚黄昏落幕画上完美的句号。
远处的山峦在昏黄的月光下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般悠然静谧。
两人沿着小路走到路口,她们看到了杨诺维奇长官的身影。
不过,离得有些远,自然也没有敬礼什么的。
“长官这个点去干什么?”
热妮亚不解地问着,作为一名新人,她对这个看起来半百的长官并没有多少了解。
“他应该是去那片白桦林吧。”
“那儿?”
“那个方向。”
丽达说着,指了个方向。
“那是片很美的白桦林,据说,埋葬着他曾经的爱人,哈,想起来,我们刚来的时候,不知道,把那片白桦林直接砍了来修缮宿舍木棚。”
说着,丽达不由地笑了几下。
在这静谧的夜晚,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和祥和。
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