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奇兄弟,你来自哪个部队?”
在杨诺维奇的指挥室里,他给这位狼狈的逃兵倒上了一杯酒。
对方迟疑了一下,望着满满的酒杯,迟迟没有下手。
或许,他心里正做着纠结。
拿起酒杯就意味着要坦诚布公。
窗外的凉风轻轻吹扰着窗边的薄纱窗帘,外面的鸟儿也在清脆地鸣叫。
伊里奇在看着酒杯发呆了许久后,才缓缓伸出手,握着酒杯,一饮而尽。
“……再来点。”
杨诺维奇点着头,又给他倒上了。
就这样,伊里奇连喝了三杯,才开口道:
“多么好的伏特加……好久都没喝上了。”
“喜欢的,送你,我现在不怎么喝酒。”
“不用。”
伊里奇摇了摇头,双手摊在桌子上,随后说道:
“第十六师。”
“在喀尔巴阡山防线?”
“是的。”
伊里奇点着头。
“一开始打奥地利人还可以,但当德国人从东线调来支援后……几十万人无法将战线再往前推进。”
说着,伊里奇低下头,一只手握着空空的酒杯。
他并不是要喝酒,只是在玩弄这个普通的玻璃杯。
看着玻璃杯在他手上单脚转着,他又随后说道:
“勇气是战胜不了大炮的……当那些炮弹打到你身边、当你亲近的朋友被炸成两截……哪怕战壕洞里都不一定安全。我有个几个兄弟就是被垮塌的泥土活生生地埋死了……”
说着,说着,那些往事在伊里奇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痛苦的、恐惧的、尖叫的、求饶的眼神不断出现在面前。
“当死到一定程度后……人也就麻木了……听着长官的命令,端着枪向前冲锋……这不是勇敢,只是麻木,然后就被一颗子弹击中胸口……要是没有妹妹送到哪个东西,我就死在那儿了。”
“……活下来就好。”
杨诺维奇这样安慰着。
“活下来的人才能谈是否勇敢。”
“嗯……你是对的,以前的我太在意勇敢、太……当那个子弹击中时……哎,不说了。”
念叨着,伊里奇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里并没有光,虽然整个人脱离了先前逃避宪兵时的惶恐,但精神看起来还是很颓废。
“非常感谢你,杨诺维奇上尉……要是被那些宪兵抓回去,肯定会被处决的。”
“只是举手之劳,还来点酒吗?”
杨诺维奇说着,指着一旁的伏特加。
“不了。”
伊里奇摇了摇头。
“再喝,脑袋就要不清晰了。”
“你这些天都怎么过来的?从喀尔巴阡山跑到这儿?你家在附近吗?”
“不。”
伊里奇摇了摇头。
“我家在敖德萨,但,那儿都没有人……我母亲、妹妹都在格鲁吉亚……但,我逃到高加索就犹豫了……在家里,妹妹一直以勇敢的二哥,忠诚的大哥为骄傲……我无颜面对她。”
“没必要这么纠结,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听着伊里奇的倾诉,杨诺维奇这般安慰着。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勇敢,无论如何,你母亲和妹妹也会为你安全回来高兴吧。”
“……希望吧。”
伊里奇这样呢喃着,他低下头了。
杨诺维奇也在这时候注意到,他的脖颈上有几道疤痕,看样子应该是刺刀划过。
“……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额……我打算……”
伊里奇支支吾吾地说着,也就在这个时候,屋子外传来一道声音。
“杨诺维奇!我来凑热闹了!”
是赫莉尔。
她跑过来找乐子了。
毫不避讳地推开门,赫莉尔叼着一根莫合烟出现在了门口。
“柳明娜说那个逃兵在指挥部,我来看看热闹……哎,早上去打鸟了,没赶得上,等到谷仓后什么都没有了。”
带着懊恼的口吻说着,赫莉尔取下烟头,随地弹弹烟灰。
“怎么,没跟那群宪兵打起来?”
“没,不至于打起来。”
杨诺维奇这样说着,想着叛逆的赫莉尔说出什么都不奇怪。
她就这么希望事情闹大吗?
想着,杨诺维奇注意到面前的伊里奇撇过了脑袋,似乎害怕被赫莉尔看到脸。
也是,一个男人却当了逃兵,被一群女兵发现了。
对于大男子主义和极度父权的东斯拉夫人来说,属实是羞耻。
“啊啦啦~~我看看谁这么懦弱。”
“别拱火,赫莉尔。他勇不勇敢不需要你来验证。”
杨诺维奇这样说着,手指头敲着桌面。
“哦哦哦,我会注意言辞的。”
这样说着,但,杨诺维奇很不相信。
他打算现在就把赫莉尔赶走。
可,当他刚一起身,赫莉尔一个快步,冲动了跟前,她一只手拍到了伊里奇的肩膀,正欲说些什么时,她愣住了。
“……”
赫莉尔张大着嘴巴没有出声,叼着的香烟也落到了地上。
赫莉尔从未出现这样的状况,杨诺维奇猜测这是她的熟人。
不过,还没等杨诺维奇开口,他就听到了赫莉尔的呢喃。
“二哥……怎么会是你……”
“不,你认错人了……”
伊里奇矢口否认着,起身便要离开,但身材高大的他被赫莉尔一下按回了椅子上。
瓦斯多夫、瓦斯多娜,看来伊里奇多半就是赫莉尔的哥哥了。
哎……
轻轻叹着气,杨诺维奇计划着怎么上前打圆场。
“不……我没认错……为什么,为什么,你是逃兵……”
赫莉尔呢喃着,声音里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哭腔。
平日里大大咧咧像个不良少女的赫莉尔此刻正像是一个失恋般的女孩,一手紧紧攥着伊里奇的衣襟,哭泣着。
“为什么?你的圣乔治勋章呢?你的勇敢呢……你不是家里最勇敢的人吗?……呜呜呜,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当逃兵!你为什么不死在战场上!”
“抱歉……抱歉……”
伊里奇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阔别已久的妹妹,麻木的他只能不断这样呢喃着。
“抱歉……抱歉……”、
“好了……赫莉尔,别为难你哥了……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就是最好的……”
“不,你不懂!”
赫莉尔转过头,向着杨诺维奇大喊着:
“你又不是瓦斯多夫家族的人,你怎么会明白!你只是被贬到这儿的人!……你……”
赫莉尔哽咽着,低下了头。
她又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二哥,问道。
“那……大哥呢?他是死了吗?”
“……他叛国了。”
“……”
赫莉尔没有说什么,攥着伊里奇衣襟的手渐渐松开,而后,她转身跑开。
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推开了门。
只留下杨诺维奇和伊里奇两人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