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千里,天山一色,若耶凭栏东望。
正是四下无人的时候,山中唯余风声,连带木叶瑟瑟,随风摇荡。
今日已是来黔明的第十六日,距放榜已过去两日,若耶还未习惯没有晚课的生活。
以往此时,她应当与二位师父,诸位师兄齐坐佛堂,赞颂诸经。现在却独自在外,看风吹云动。
中间的落差,令若耶感到些许寂寞。
东边,是吴州所在。若在那里,现已经完全入暮。黔明倒还是明亮,这初令若耶新奇,久了则无时无刻提醒着她,自己身处异乡。
附近的千山万壑也是这样。吴州平原,鲜有群山。云门寺所在虽有山丘,却也不似这般陡峭难行。
“他州的同门今早已经抵达黔明,明日便要正式授课,不知会是怎样的情景。”若耶喃喃,心中不安。
她想着相处的注意事项:“对待教授要称师长,不能称呼阿阇(蛇音)梨;对待同门当敬称字号,不可直呼其名;要称前辈,不称和尚……”
两地差异很大,称呼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方面。
“明日便要成为黔明弟子了。”若耶自语,身子有些发凉。
闭眼吐气,屏息片刻,再次睁眼,吸气。
若耶试图用这种方法让自己镇定。
有效,但心底总有一丝不宁却无法去除。
仿佛以往所有修行都化作泡影,佛经佛理佛义,通通乌有。
没有任何一句教诲,能够压倒此时的慌乱。
般若,即是智慧,若耶最熟悉,也是主学的法门。
《金刚经》,全称是《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意为如金刚石般,能断除烦恼的智慧解脱法门,是若耶最熟悉的修多罗,现在却徒增烦恼。
“持诵此经得无量福德。”若耶自问,“福德在哪呢,我为何至于此地,莫不是苦么?”
“所言福德者,如来说即非福德,是名福德。”仿着经中句式,若耶如此道。
“福德只是假名,真正的福德在于智慧,而不是现实中金银荣誉。”
若耶阐发,说出了让她颤动的答案,“也不是现实中的境遇。”
深吸一口气,吐出,若耶叹道:“缘起,缘灭。”
关于离开云门的缘由,有谅禅师和她说过,但她不能接受。
怎么说呢,就像失去了心爱的玩偶,明确的知道它回不来了,悲伤并无用处,但人依旧会悲伤那样。
若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不愿接受其缘由。
然后,
便被逐出了云门寺。
“你还小,不应拘束在云门。”这是有谅禅师的原话。
若耶试过辩驳,“若耶喜欢云门,愿意恪守清规。”
“你连吴州都没出过,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更喜欢其他地方?”
“……”若耶沉默。
想不出对策,若耶道:“但若耶还是想要留在云门。”
有谅禅师不再言语。
天色已暗,凉风竞起,将耳侧的发丝吹到面前。
“这种感觉倒是新奇。”若耶道。
在云门时,即便早秋晚上,其风也是热的。唯有到了夜半时分,才有凉风。
而黔明地势极高,日中时也如春日,到了晚上甚至微凉。
“师妹在看什么?”是云居雁过来了。
若耶答道:“日落。”
“是吗?”云居雁走到若耶旁站定,问,“明日便要见师长了,害怕吗?”
摇头,若耶答:“还好,若耶曾经和诸位师兄一同听课。”
云居雁的到来稍微添了生气,但未缓解若耶忧愁。
“那就好。师妹明日想穿哪件衣裳?”云居雁拉起家常。
除了典礼,黔明宗并不强制弟子服装。
若耶陆续置办了五套常服,并在昨日送到。
“我想穿白襦青裙的那套。”若耶对此并不精通,只习惯性选择朴素的。
“那头发呢?明天不能这样披着。”
这个问题戳到了若耶盲区,她只会盘发。
在云门时,若耶除了就寝、洗发,其馀时间都将头发藏在帽中。
“要不回去试穿一下?”云居雁提议。
若耶赞同。
回到居所,若耶在房间换好衣服,道:“师姐请进。”
云居雁推门而入,到若耶旁时,双手托着小盒,道:“师妹打开看看,这是师姐给你的礼物。”
接过木盒放在桌上,若耶道:“多谢师姐。”
打开一看,是只簪子。
主体木质,簪柄处点缀一朵青玉荷花,并挂着青白两颗玉珠。
“怎么样?喜欢吗?”云居雁问。
“很好看。”若耶爱不释手。
云居雁拿起木梳,开始整理若耶头发,道:“上次赶集,师妹没有想要的。我就自作主张,准备了这只簪子。”
“师姐去野杂阁不是为了买宗门用品吗?”
云居雁道:“我可没那么说过。”
“劳烦师姐费心。”若耶再次道谢。
“呵呵。”云居雁轻笑。
“第一日我就想说了,师妹头发很好,盘了整天都不弯曲。”
“一直都是这样,我没有刻意打理。”若耶如实回答。
“这话说出去不知道羡煞多少女子呢。”云居雁道。
若耶不知如何回答,干脆闭口不言。
“师妹是何时开始蓄发的?”云居雁转换话头。
“我记不得,应该快有两年。”
若耶开始回忆。
“是二师父到云门的那年,她问我想不想蓄发试试,我觉得有趣,就答应了。”
“师妹从那时起就为入世作准备了?”云居雁问。
“……”
沉默。
有谅禅师首次说起离开云门是在今年年初,若耶此前也从未将二事联系起来。
声音不禁颤抖,“难道自那时起,就打算将我送出云门么?”
云居雁道,“抱歉,师姐说错话了。”
“不,不干师姐的事。”若耶摇头,“是我太愚笨,那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
怕扯到若耶头发,云居雁停下手上动作。
万千思绪,若耶道:“从一开始,就是我缠着师父收徒的。住在云门本是巧合,师父他并没有收徒的打算。”
云居雁安慰道:“若耶……”
若耶没有听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的,我是女子,早就应该离开云门寺了。不过借着师父、二师父的照顾,才能多待这两年。”
借着镜面,云居雁见若耶泪水划落。
若耶继续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师父收我为徒,是缓兵之计而已。”
手重重地抓住裙摆,若耶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不收我呢?为什么要让我待这两年呢?”
若耶闭眼,咬牙忍住哭泣,身子却不住颤抖。
“或许你师父是真心想收你为徒呢?”云居雁道。
“我要你这弟子作什么生!”
若耶想起了与有谅最后一次对话。
“那他为什么又要把我逐出云门呢!”
若耶想要大声吼出这句话,最后却只是苦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摇头嗤笑,心底一片悲凉,若耶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在此之前,若耶眷恋云门,疏离黔明。
而在此刻,她感觉云门也离自己远去了。
为什么呢?
不过迎来早已知晓的结果而已。
心中却如此悲怆,如此凄凉,如此空虚。
云居雁环抱若耶颈项,令其靠在自己胸前,道:“没事,师姐在这。”
感到身后体温,若耶忽然想起了沈月萌。
招新那日,沈母为其整理衣领;放榜那日,沈父沈母向自己请求;以及自己没有看到的,当晚饯别的场景。
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呢?若耶心底触动、好奇,终究想象不出那情景。
她的记忆里,只有自己一人吃饭,师父陪自己吃饭,在香积厨与师兄们吃饭的情景。
悲从中来。
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若耶挣脱云居雁怀抱,道:“师姐,我想一个人待会。”
云居雁点头答应,莲步轻移,向房门行去。
看着背影,若耶心道:“为什么呢?”
方才云居雁的怀抱,确实令她安心,但若耶还是拒绝了。
现在师姐走了,自己却又期望她能转身。
终于还是没有转身,云居雁什么都没说,只是掩门而去。
“云门是拘束么?”若耶自问。
她确实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对于诸多事务的不解。
把自己摔在床上,若耶望着灯光,思绪逐渐冷却。
有谅禅师说的确实对,近日来的思绪,皆是她伴青灯古佛无法体会到的。那自己呢,错了吗?
“没有。”若耶眼角双眼微眯。
若能从来,她依旧会选择同样的做法。
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若耶侧躺,已无力深思,巨大的空洞笼罩了她。
想泣,眼角却挤不出泪水;想哭,口中却发不出声音。
抓着胸前衣裳,若耶无比期望有谁在身边。
但终究,房门没有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