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居雁回来了。
从堂前望去，道路的末端远远出现了个人影。
大雨隔着，只能看出穿着灰色服饰。
若耶倒从走路姿势、气势等判断出，那便是云居雁，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她抄起门后的桐油伞，撑开后向着云居雁跑去。
雨滴从伞缘滑落，不少滴在若耶鞋上。
她不在意，想着尽快到达师姐身边。
“师姐，你怎么不打伞呢？”若耶的言语有些斥责的意味。
以灵气挡雨固然可行，对人精力的消耗却是极大的，所以修士也是惯常撑伞的。
云居雁眉峰舒展，说：“谢谢你来接我。”
“没什么。”若耶嘴上说着，与云居雁并排而行。
“这还是我来黔明的第一场大雨。”二人闲聊起来。
“明天过后便是仲秋，后面也应不会有了。”仲秋，即秋季的第二月，这月的望日，便是众人熟悉的中秋节。
与云居雁没有提起白狗一样，若耶也没有说起刘掌柜。
“七月流火，八月萑（还音）苇。黔明这边，芦苇好像不多。”
云居雁道，“除了人为栽培，这儿的水边以巴茅草居多。”
“巴茅？”若耶重复道。这是个方言词，她一时没找出对应。
“就是芒草。”
“竹杖芒鞋轻胜马？”
“善。正是这个的芒鞋的芒。”
“它和芦苇有什么区别？”
“最简单的方法是从茎上看，将其折断后，中空的是芦苇，若是还有白色内絮，则是巴茅。”
“哦哦。”若耶点头。
云居雁道：“换我来撑伞吧。”
二人并行时，因顾及云居雁，若耶的撑伞姿势较平常高些。又是天冷，其手背失了血色。
若耶摇头，“不碍事。”
待回到住所，云居雁换上居家衣服道，“我先去了苗苗那，所以比寻常回来得晚些。”
“麻烦师姐了。”若耶应着，又说出今日在野杂阁时，刘掌柜托自己的问话。
云居雁问：“师妹想在哪里过中秋呢？”
“在哪儿都行，中秋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
僧人不过中秋，现今还俗，也无亲戚，这个时节对若耶来说，已是名存实亡。
若耶思了，又道：“依师姐安排吧，若耶到哪都好。”
以佛家观念来看，上言只是平常语，云居雁并非佛门，倒是听出自弃的意味，若耶平静的声音，也像是在掩饰什么。
云居雁便道：“师妹安心，我不会撇下你一人的。”
此语歪打正着了。
“嗯。”若耶相应，以简短的文辞遮蔽心绪。
云居雁心中思忖：师妹方来，心思机敏，又值心魔劫难。中秋是我生日，此时往野杂阁处，刘掌柜等注意必大都在我身上，她恐怕会胡思乱想。
既然如此，倒不如就在黔明，二三人度过罢了。
下定主意，云居雁道：“每年都是在野杂阁过的中秋，今年我想就在这儿，稍些清酒对月而饮，师妹意下如何？”
若耶的果然被酒吸引了去，道：“我想以茶代酒，这样合适么？”
“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之说，师妹见外了。”
如是敷衍过去，云居雁望着庭院道：“如今秋日，这雨势那么大，必不会持久，明日的行程师妹不用担心。”
云居雁又道：“出行虽然无碍，或许风光会受些影响。”
“这不成问题。”若耶道，“凡所见皆可入诗，风雨后的别样风光也是看得的。”
“我方才写了一首诗，师姐能否帮我看看。”若耶直率，有些像炫耀的孩子。
“拭目以待。”
于是若耶将诗稿拿出，呈递给云居雁。
云居雁摩挲着宣纸左侧的弯曲，那是若耶思索是捻出来的。
心中默读了终稿一遍。
独坐黔明里，小楼听雨寒。
风高旋叶落，雷殷悼花残。
人迹稠云渺，山形薄暮宽。
所思归也未，寻觅候门看。
云居雁道：“中四句不错，这尾联中‘归也未’，比起诗语，更像是词语。”
“确实是词中摘来的。我读过一《南乡子》，下片便有‘陌上行人归也未，恹恹。满院杨花不卷帘’。”
闻言，云居雁知晓，这《南乡子》是写闺怨的。
又见第四句，“雷殷”。《诗》中有一篇《殷其雷》：
殷（隐音，象雷声）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但从字面上解，也是个思妇之作。
在诗中，常有美人君子的形象。可以说，这类形象大部分都是譬喻。
美人是作者的自笔，而君子，或是君王，或是上官，或是友人，但绝非一个真正的人。
这方面朱庆馀有首《近试张籍水部》，常用作解释的典范。
其诗曰：
洞房昨夜停花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若不论诗名与背后缘由，是完完全全的新婚燕尔，娇妻形象。
但实际上，这“夫婿”是张籍；“舅姑”是科举考官；“画眉深浅”是自己行卷；“入时无”在问，考官对行卷评价如何。
“这诗的题目有头绪了吗？”云居雁问，试图从此见若耶心思。
“秋日骤雨如何？”
终于陷入了最棘手的情况。诗题没有透露，诗句二可。师妹究竟想表什么呢？
云居雁试探道：“劳烦师妹等了我那么久。”
若耶也察觉了自己诗中的不妥，但她从词出家，没云居雁诗的思量，只作字上解：
那样子写，不像是在说，我很期望师姐多多陪着若耶么？
红霞纷飞，若耶嚅嗫道：“只，只是一会儿。”
云居雁更摸不着头脑，继续探竿，“关于这诗，是李师的作业？”
“不是！”若耶坚决道。
此前确实是当作业打算的，但此时察觉歧义，是怎么也拉不下面子了。
“等明日出游，我会另作一首。”
由此，云居雁倒是认定，这诗是写给自己的，便含糊道：“多谢师妹赠诗，我定会好好收藏。”
语落之后，云居雁欲转换话题，“字迹清秀，师妹承的……”
若耶羞怯不已，抢白道：“方才衣裳有些湿了，我去房里更换着。并看会儿书，师姐吃饭时再叫我罢。”
由是落荒而逃。
竿探过后，枝叶动摇，愈发草影重重，不知是蛇还是什么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