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缘

作者:可达鸭哦 更新时间:2024/2/27 13:15:15 字数:11009

天气转凉,风萧萧忙忙穿梭而过,扫走几片残损的落叶,就像是收尸者,拖走春夏留下的尸体找个地方埋葬。没错,此时正刚步入深秋。人们也感受到了寒意,清晨就升起温暖的灶火来熬过这一天的起点,像受到恩赐一般就这么走过了无数个秋天。

街上的风还是很冷,但并不大,只是细微的吹着。往往这种风最容易刺骨,在无意识里就将寒意渗入身体。K在短袖外披了件外套就出门了。她要去教堂里参拜,这是她上周就预定过的时间。桌子上给佣人留下一张“我已出门,早餐时间不必等我”的字条,就往街上走去。

K并不是虔诚的教徒,但她还是和其她教徒一样做着该做的事情。这是为了不至于让她被视作异类。可以说,她之所以成为教徒,是生活在教徒这一群体里不得不做出的身份抉择。即便这样,她也并不觉得去教堂参拜是一件无趣浪费时间的事情。她习惯用观察人。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一种病态式的“爱”的表达。人们的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忏悔方式,祈祷方式等等,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饥渴的野兽觅到一块鲜嫩的血肉一般有趣。人们的反应越是激烈,K就越是兴奋,最好是毁灭。有时候K甚至会为了追求精神上的刺激,专门辗转于各个地区建造的审判场和处决场观看。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接受审判的人的出自内心的恐惧和自责以及那些即将被处决的人绝望的表情和毁灭式的痛苦,看到这些,她就像是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国。她认为,所谓美就是从生中诞生,在毁灭中成熟,越是接近于毁灭,那么这个景色就越美。K的病态就已经至此。

街边的很多摊铺还没有开门,昨夜留下来的残渣还在路旁堆积。碎酒瓶子,破烂的衣裳,沾满血的报纸还有枕着垃圾袋熟睡的流浪汉,一边打着豺狼一样的呼噜声一边冷的缩紧身体,显然这样也不能让其感受到温暖,只能覆盖上半身的破洞衣服和只有几片布料悬挂着的裤子在风中像个孤零零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被秋天夺走。人也好,衣服也好。世界是无情的存在,简直就像是一个固定着流程的概念机器,固定好四季,如此更替。K对于这些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这并不是她不感兴趣,而是碍于他人的眼光。如果这里只有她自己,或许她会停下脚步观察这流浪汉的窘态,但在他人面前无法这样做。这种病态心理K自身是最熟悉不过的,如果暴露了,就会成为异类,被排挤。这也是她所恐惧的。因此她平常总是装作表面与别人差不多的人。更何况现在要赶去教堂参拜。

象征早晨彻底到来的钟声响起,K踏着钟声进了教堂。教堂的中间位置坐着一个人,“看来我不是最早到的啊”K心想。在这充斥着教徒的镇子上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于是K走到那个人的正后方的位置坐了下来。在K经过那个人的身旁的时候,被那人的侧颜打动了心。长到披肩的黑发,遮住小巧的耳朵。细长的睫毛贴在紧闭的眼皮上。白暂的脸庞像是洋娃娃一样精巧。口中念念有词,小巧的双手合十祈祷着,够不到地面的脚在空中静止,白色的连衣裙如同雪一样落在她较小的身躯,衬托得更加可爱动人。“简直像个天使。”这是K脑海里的第一反应。K怎么也没有想到,让她动心的,竟然是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

K坐在女孩的后面,闭上双眼,开始祷告。但她脑海里却总是显现出刚才看到的面庞,这让她静不下心。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一条蛇,缠着她的身体,越缠越紧,直到感到窒息。她猛地睁开眼,却发现女孩已经祷告完出去了,只有正前方一个嵌在墙里的大十字架在窗户透进的光里闪烁。怅然若失的她去寻找教父。这是她的习惯,每次祷告完都会去找教父谈论她在学校里的事情,并且让教父给她生活上提供建议。K穿过教堂后的花园,来到一个小房间,这是教父的房间。她轻轻敲了敲门,询问道:“请问教父先生在吗?”

房间里发出了些动静,随即门“咔”的一下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教父微笑的慈祥面容。

“孩子你来了啊”

“嗯,教父先生。”

“那我们去老地方吧。”

“好的,教父先生。”

“哈哈哈,还是这么有礼貌呢。好孩子。”

于是他们一起向花园中间走。

花园中间有一个小亭子,可以坐四个人大小,亭子里有个白色的小圆桌,可以喝茶看书休息。通往亭子只有一条狭窄的路,只有两人并排走那么宽。是从距离教父房间不远的花丛里开辟的。这里的花似乎四季都在盛开,但并不是所有,只是一些枯萎的同时另一些又盛放了而已。顺着这条花路就可以到达藏在花丛中的小亭子。这也算是这个教堂很别致的设计了,就像是圣堂里的花海。

在K和教父快到的时候,K看到小亭里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

“啊,这孩子,怎么跑这里来了。”教父突然说道。

“怎么了?教父?”K问。

“她是我的小侄女,她的父母有事出国,把她寄养到我这里,昨天刚到,现在住处还没有决定好,不过她转学手续办好了,下周就到你们学校,也就是圣门学校上学。今年十二岁,比你小三岁,上初中一年级。”

K很惊讶。怪不得曾经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心底突然涌进一股无法明说的开心。

“她对这里不熟,我今天其实还想拜托你多多照顾她呢。”教父对K正说着,那女孩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便小跑过来,一下扑到教父怀里,像个小动物。

“喂喂喂,玛纱,你怎么在这里”

“人家祷告完了嘛。”

“祷告完了之后吃早餐了吗?”

“吃啦!但是,我不喜欢胡萝卜,所以就剩下胡萝卜汤了。”

“你这孩子,这么糟蹋粮食,神要惩罚你哦!”

“呜呜……”

K看着这一幕,就像是看着一个来自天上的天使降临到她的面前,令人感到快活。

教父招呼着K坐下,然后把玛纱放在K旁边的凳子上,自己则坐在K的对面。

“让你见笑了……再向你介绍一下,这是玛纱,我的小侄女,玛纱,向K姐姐问好。”

“K姐姐好,我是玛纱,请多多关照。”玛纱很有活力的向K低头打招呼,不仅毫不怕生,而且还把她那可爱的气质刺进K的心里,让K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温暖。这还是K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刚才我见过K姐姐哦,参拜的时候。”

“哦?”教父夸张的露出惊讶的表情。

“嗯,我刚开始祷告就听见有人来了,等我祷告完,K姐姐就坐在我的后面,也在祷告。K姐姐好安静好漂亮呢。”

“是吗,哈哈哈,你们可真是主赐予的缘分呢。”教父哈哈笑着。

“那个,你可不可以带着玛纱参观一下这个镇子,学校的事情也拜托你了,你看,我一个糟老头子一天天在教堂里要接待很多人,没有那些时间去做这些事情……对了,你那边还有空房间吗?”

“有的,有一个我姐姐曾经用过的房间,一直空着。”K答道。

“那太好了,玛纱能不能在你那边借住一段时间?我这里能睡的地方就一个小屋子,昨晚没办法挤了一晚上,实在不愿意委屈了我这小侄女……当然,每月我会付给你租金……交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唯独你,我的孩子,你是最让我放心的一个。”教父抱歉地说着。

K听到后心里就像是世界翻转了好几圈一样,她从未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发展,导致她一时间不知道这究竟是神的恩赐还是神的惩罚。

但她还是要故作镇定,这是她一直以来对待任何事物的惯用手段,为了不露出马脚。

“好的,教父先生。我很理解你的担忧和处境,这种尴尬,就让我来帮你消除吧。你尽管将玛纱放在我这里,我和我的佣人会悉心照料她的。这你放心,至于租金,我觉得给不给都无所谓,毕竟我在很久以前来的时候就经常麻烦你嘛,我手上的财产,让我们两个富裕地成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我就放心了。说实话,其实我也是突然接受这个任务,一时间真不知道怎么做。多亏了你啊,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教父崭露着笑颜,苍老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活像个成精的树皮。

“玛纱,今天开始你就去K姐姐家住了,要乖乖的,不要给姐姐添乱哦。”

“嗯……好吧……姐姐是好姐姐,舅舅是坏舅舅,舅舅你就一辈子住在这个小破屋里面吧!玛纱不理你了,哼!”说完,玛纱跳下凳子,跑到庭外的花丛里了。

“这孩子……唉……让你见笑了。”

K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不是笑刚才的闹剧,而是看到花丛里的小精灵即将跑入自己的怀里的泛滥的兴奋。教父反而难堪地摩挲着他苍老的大手。

“那么,我就先带玛纱去准备房间吧。”

“好,好的,谢谢你了。”

他们起身走到亭外。

在教父喊了一句后,玛纱还是啪嗒啪嗒跑了过来,教父在玛纱耳边吩咐了几句,K没有听到究竟说的什么,就没有放在心上。吩咐完后,玛纱便跑到小屋子里拉出一个小箱子,K快步走过去牵着玛纱的小手走出了教堂。

她们一起走在街上,方才来的时候还是冷清的模样,现在已经喧闹开了。小贩叫卖着自己的存货,有公务的人匆匆走过,没有学生,因为今天是休息日。谁家的妇女又和丈夫吵架,哇哇地发出的刺耳的声音里参杂着浑厚的嗓音。流浪汉已经不知所踪,大概是被赶走了吧,只剩下被打扫干净的街道依旧冰冷。

玛纱好奇地看着这些喧嚣的人群,发出孩子所独有的疑惑。

“哇,好多人!好多吃的!哇!是饼干!这里是披萨!那里又是蛋糕!”

“想吃吗?”

“嗯嗯!想吃!想吃那边的蛋糕!”玛纱开心的摇着K的手,K享受着这一热情。

过了一会,到家后,K让佣人把空房间整理好,好让玛纱住在里面感到舒适。

在八年前,这里曾举办过猎杀反逆者的活动。K幼年丧父,她的母亲和姐姐都被抓走,被人指控为反逆者,在镇子教堂里面被活活烧死。这对于这个镇子来说是一件奇耻大辱,如果不是教父不顾安危拼命藏匿K,K估计也会死于那一场灾难。K很清楚,那些人之所以指控她母亲和姐姐是反逆者,是看上了她家里丰厚的财产。最后镇长被革职,和与这荒诞的事情发起者们一起送去都城执行绞刑,K在一边作证,也看到了镇长和很多伤害她的人被绞死的一幕,在死亡面前苛求自己愚蠢的生命痛苦地挣扎在一根绳子上,最后一动不动,像个麻袋一样挂着。“孩子,可怜的孩子,你要坚强下去。愿主宽恕众人。”教父不断摸着K的头说着,流下泪来。好在母亲留下的丰厚的家产足以让K富裕地度过一生。

“哇,好大的房间!”玛纱兴奋地说着,扑倒在室里的大床上。

K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佣人把房间收拾整洁后点了点头就退了出去。这个佣人是一个又老又聋又哑的老妇人。K之所以招她为佣人,是因为K觉得这样的佣人不会打扰到自己的生活。

“那个那个,玛纱今晚是在这里睡觉吗?”玛纱在床上打着滚抬起小脸快活地说道。

“当然了,现在开始这就是玛纱的房间了。”K心花怒放地看着玛纱,恨不得现在就抱住她,亲吻她。

“但是玛纱一直都是跟妈妈睡,还没有习惯自己一个人……姐姐可以和我一起睡吗?”玛纱的邀请无异于是戳中了K的心,这种变态式的情感此刻在K的心中无限蓬勃着,膨胀的情感甚至压住了伦理上的罪恶。

“当然可以。”K说道。

“太好啦!”玛纱激动地跳下床紧紧地抱住K,K也轻轻地抚摸着玛纱的头。

但K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玛纱在哭泣。因为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像是在恐惧着什么,又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

K任凭玛纱抱着,过了一会,玛纱又恢复了快活的模样,吃过午饭后,K便带着她出门参观这个镇子。

黄昏的时候,她们晃到了一个镇子外面的墓地旁,里面有很多墓碑,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令人悲伤。K的母亲和姐姐埋在这里。残留的光芒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划破天空,流出的血染红天上的云。墓碑们无声无息地安眠,这里的人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模糊,都在另一个世界看遍岁月变迁。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没有一个活人。此处,希冀与绝望共葬,生与死共舞。这里的黄昏,恍如希望与时光交杂变换,被慢慢地塞进苍穹上逐渐朦胧的梦境。虚无而又美丽地存在于远方的海市蜃楼。

“好漂亮。”玛纱喃喃道。在残阳的照耀下她越发像是天上的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让K一度怀疑这只是一场空梦,于是握紧玛纱的小手,怕她一不留神就会像鸟一样飞得没了踪影。

“哪里让你感觉到漂亮了?”K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玛纱没有看K,而是呆呆地望着夕阳。

“这个光。陨落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为了迎接马上来的夜晚一样,尽力的发出最后的光,尽管很微弱,不像中午那样耀眼,但是很温暖。有股留恋的味道。”

“这样啊。”

“嗯。玛纱呢,喜欢这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在我以后死去的时候就埋在这里。”

玛纱说出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该说的话,K很震惊,K一时间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就像在这黄昏里不清楚天地一样。不过K很快镇定下来,因为玛纱那小手切切实实地握在K的手中。

“小孩子可不要这样想哦,”K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玛纱的头,”等你长大了,再想这些吧。现在先回家,好不好?”

“嗯。”玛纱点了点头,将目光从夕阳上移开,转而向K露出甜甜的微笑。

她们赶在晚饭前回到了家,聋哑的老佣人看到她们,便恭敬地点点头,就去准备饭菜。K特意在纸条上嘱咐过佣人不要做带有胡萝卜的菜品,因此晚餐并没有出现胡萝卜有关的任何东西。玛纱也吃得津津有味。

洗过澡,K和玛纱一起躺在床上。沉默着。明天玛纱会去学校。好在她们都是一个学校,这让她们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

玛纱翻过身来,躲进K的怀中,较小的身躯,显得楚楚可怜。“她在颤抖。”K心想。于是紧紧搂住玛纱。

“玛纱呢,爸爸妈妈其实并没有去国外。”

“嗯?”K感到疑惑。

接着玛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用颤抖的声音轻声说:“爸爸妈妈,都死了。”随即啜泣起来。K此时早已没了早上那种变态式的冲动,而是冷静了下来。可能是玛纱的不幸抑制住了她的强烈情感吧,转而成为了一种怜悯式的心情,促使着K更加用力地搂住玛纱。

玛纱似乎情绪也在此刻彻底崩溃,从啜泣变为了大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爸爸妈妈没有犯错……为什么……他们会被杀……就……就在我的面前……几个穿着黑衣服的叔叔……我亲眼看着爸爸妈妈死在我的面前,我不敢出声……我躲在床底下……我尽力捂着嘴哭……为什么……呜呜呜……有好多血……我好害怕……姐姐……”

K的记忆被勾起来,母亲和姐姐绝望的眼神,她们在被污蔑时无法反抗的痛苦,以及她们在被烧死前对K最后的笑。充满温柔。充满悲伤。K紧紧地搂着玛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了鼻尖,弄得她痒痒的。但这些都顾不上,她只顾的上的,是自己怀里这可怜的精灵。这个悲伤的天使,这个哭泣的公主。

在那一刻,K下定决心,无论是自己出于爱恋,还是出于悲悯,她要守护玛纱一生。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姐姐,姐姐会一直陪玛纱吗?”过了一会,玛纱止住了哭泣,抽噎着说道。

“嗯。我会永远在你身边。”K温柔地抚摸着玛纱的脸颊,并吻了一下。玛纱似乎安心下来,钻进K的怀抱里不一会就熟睡了。

K过了很久才朦胧睡去。

K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被世人抛弃的世界。那里似乎只有黄昏,但没有即将落下的太阳。充斥着血一样的颜色,像是静止在一个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里面,弥漫腐烂的味道。在黄昏的光的照耀下,是一座座坟墓,那些墓前的墓碑上没有碑文,都不约而同地面向着K,就像是即将被遗忘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点留恋,可怜孤清地祈求着她怜悯的注视。她站在众坟墓的中间,周围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诡异。坟墓上都放着一束束洁白的花朵,疲倦地展露它们已经终结的美,仿佛告诉K有人埋在这里。风不断地吹着,似乎要将这昏黄的光撕裂一般卖力。刹那间,那光如同被打碎一般落了下来,洒在这些坟头上,披上一层薄薄的纱雾,将这些孤寂的坟头装点得更加残酷,美丽,温暖。K明明周遭没有一个人,但她丝毫不感到可怖。反而感到舒适。她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世界成为了K,K成为了世界。她在眼睛里点亮着这些孤独的坟,就像曾经见过的灯火,摇曳着闪烁着而又黯淡着,向往世的凋零哀悼。K同他们一起寂寞。她似乎看到了落下来的天使,半空里张开洁白的残翼,无声的吟诵着圣歌,是玛纱的模样。K在哭泣。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美丽令她感到窒息。灭绝的夕阳,孤寂的坟场,以及这坟场中所埋葬的思念着的人,胜过一切祷告。像一幅飘渺的来自末日的画卷,只可存在于幻想,转瞬即逝。为何终暮的夕阳会如此美丽。简直就像是给独自死去的人的饯别礼。然而也像是对已经逝去的惋惜。生是死的凭借,死是生的铭记。罪人在这破碎的天空下互相救赎。

K的学校生活并不美好。可以说,她是被孤立了。大家都知道K是反逆者的孩子,虽然已经平反,但还是没有接受K。他们就像是活在过去的蠢货,以孤立被伤害的人为乐,正因为有了被孤立的人,其他人才会团结。多么可笑的群体。但玛纱却也沦为孤独的一份子。按理来说她并不应该成为这样的人。而是完全可以成为最受大家欢迎的人。事实并非如此。玛纱在学校里是无比的沉默。她对同学们的态度都是冷眼相待,与在K和教父面前简直两个人。也许她是对于同龄人有着恐惧和憎恶的情感,又或者是因为拥有着凌驾于同龄人之上的成熟思想导致其无法融入群体。这样的处境反而更加拉近了K和玛纱的关系。让她们变得如影相随。这在其他学生眼里,这是稀奇而又不奇怪的组合。孤独者就应该和孤独者在一起。融入了群体,就不再是孤独者。K对于玛纱的爱恋之情不断增加。她不带有希望地期待着玛纱能对她的感情作出回应。

教父看到她们的关系如此亲密,甚至欣慰地为她们吟诵祷文。这是教父表达自己愉快心情的特殊方式。

K经常和玛纱在教堂的花园亭子里一起看书。这都是K母亲曾经的藏书。有一次,当她们读完纪德的《窄门》之后,玛纱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被世人认可的爱情就无法圆满呢?”

K沉思了一会,回答道:“因为人们都只相信自己所做的那套法则,不被世人认可的爱就无法被允许,就连这种爱存在的本身在人们眼光里就是个错误。即使这个爱是对于自身是正确的,深沉的,但只要受限于世人的眼光,就很难圆满。”

“那如果不在乎别人眼光呢?”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说不定就真的圆满了。但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

玛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下她美丽的黑色长发,陷入思考。K看着她,就像是真正的恋人一样,可爱又令人愉悦。

“或许我可以做到。”过了一会,玛纱抬起头说道。

K感到一阵雷轰在了她的身上,震撼着,颤抖着,以至于她不敢相信玛纱的话语。“难道玛纱……”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玛纱怎么可能会回应自己的感情,迄今为止都是她一个人沉浸在这种背德的幻境里,玛纱应该不会踏入这种领域。也许她说的是另一种意思。K埋下头,装作思考的样子,尽快使自己冷静下来。当她抬起头再看玛纱时,只见玛纱用一种炽热的眼光看着她,就像是渴求什么的小动物,又像是想要得到猎物的野兽。玛纱跳下椅子,走向K,迟疑了一下后,便深深的吻住了K的额头。然后就跑出亭子,不知去向,只留下K在原地发着呆。

那天晚上她们没有一起睡觉。而是分开了。

K先是感到兴奋,随即又感到痛苦。她不知道玛纱那样的举措究竟是什么意思。与其说是不知道,不如说是不确定。一种未知的恐惧在K的心里蔓延。玛纱是出于感激,友情还是爱情。这是她无法定夺的。如果说是友情一类,那她为何在那样的氛围下作出如此举动。如果说是爱情,那么她们该若何去对待这种不为世人接纳的情感。K在痛苦里交织撕裂着,彻夜难眠。第二天玛纱又和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责备K为何没有与自己一起睡觉,害的她做了噩梦。K却看到玛纱黑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异样的色彩。

后面的日子K依旧是和那次事件之前一样与玛纱相处着。就这样度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在K高中一年级下半学期期末时,发生了一件事情,终于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和玛纱的感情。

临近期末,同学们都在忙于考试,疲于复习。K的成绩是班级中游,属于平平无奇的一种,为了应付考试,她也在焦头烂额地学习。但玛纱不一样,她很聪慧,基本上每次都是年级第一,这个天赋是在其他孩子中所没有的,也是其他孩子所望尘莫及的。K在上一次模考中化学这一科目没有及格,这很影响她学期末成绩,所以她不得不去课下以及放学后寻找老师开小灶。老师是镇外招的,所以对K的家庭并不熟悉,因此很乐意给她开小灶。这就大大减少了K和玛纱的相处时间。甚至放学后很晚才回家。这令玛纱感到很奇怪。于是玛纱便偷偷地调查K的行踪。发现K最近总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尤其是那个男人恶心的笑容和K瘦弱的背影。这令玛纱很是嫉妒。

“无法原谅!”玛纱心想。

终于在一个晚上玛纱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玛纱偷偷给K睡前喝的水里下了**。所谓**,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得到?或许这只是被叫做“**”的另一种药物。在这种所谓的药物促使下,即使它是虚假的,在这两个早已背德的,互相渴望的人身上,也就成为了真的。她们彼此需要一个台阶。而嫉妒的玛纱,正好提供了这一台阶。

K感觉到身体发热,双眼昏花起来,大脑模糊着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锡纸,眼前的玛纱比以往都要动人可爱,甚至色情。此时的她已经近乎失去了理性,完全像一头即将发狂的野兽。令人憎恶的野兽。她想要尽情蹂躏这怀里的天使。而玛纱也比以往更加温顺地拥抱着她,抚摸着她,然后吻了她一口,这一下彻底冲碎了K的意识,迈入恐怖的深渊。那一夜窗外的风格外猛烈,刮断了几棵枯枝,夜空在角落里坠落了几颗明亮的星星,没有人知道,当那颗星辰落进这昏暗腐朽的世界里,就代表着地狱抛却了天堂,即将迈向终结的人们也再不回首,化作遥远的彼方。

她们跨越了界限。玛纱的疯狂体现的淋漓尽致。甚至一度令K恐惧,又令她欣慰。扭曲的两个人在彼此的身体上寻找扭曲的感情。即便是不存在的,即便是不被允许的,在她们跨越界限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们永远孤独于正常人之外。哪里能有真正的皎洁无暇的爱情,这不过都是人们为了逃脱自身丑陋欲望的借口。

玛莎做出了在她认为K被他人夺走之前就先夺走K的行为,她坚信这样就可以杜绝所有外界的干扰了。

事实证明,她是多心了。但结果却恰恰歪打正着。

她们确立了心意。用罪恶龌龊的方式迫使双方确认到了心意。错误的感情用错误的方式确认了错误的关系,对于已经扭曲了的两个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正确的做法呢。

她们变得比平常更要如胶似漆,甚至像普通的恋人一样生活着。她们眼中只剩下了彼此,就因为如此,才忽视了他人的眼光。有关她们的风言风语在校园内早已传开。这使得她们更加孤独。同学们有意不去接近她们两个人,老师们也都刻意的回避着。不知是谁又传到了教父的耳中,教父怒不可遏地冲到了K的家中,愤怒已经使他粗糙的脸揉乱成一坨丑陋的破布。K看着这怒气冲冲的老头感到疑惑,随即教父吼道:“我把玛纱交给你,不是为了让你糟蹋她!你曾经是怎么向我承诺的?你这样做,我怎么对得起玛纱死去的父母?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

K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你终于承认K的父母是死掉了啊。教父先生。”

“这……”教父自知失言。但随即又怒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敢反驳我?她的父母死去了又怎么样?你这样的东西,只会糟蹋玛纱的人生!我曾经怎么对待你的,难道你忘了吗!”

K笑笑,然后说:“的确,我们的感情是见不得光的。但是比起那些伪善的人,这种感情,是我得到的唯一真实的东西。”

“那你们的名声呢?前途呢?你在地下的家人又怎么看待你?”

“名声?我们没有名声。我们从来都是孤独的人。我们最有名声的时候,反而是现在。被耻笑也罢,我认为至少能感觉到真正地活着。我的家人早就是死人了。我现在唯一的家人就是玛纱。我那死去的家人是无法再站在我面前对我指手画脚了,在她们赴死时候的决绝的微笑,那是仇恨世界所有人的笑,也是宽恕所有人的笑。我们和你与神明所谓的博爱不同,我们的爱是自私的。神爱众人,这个重量是我无法想象的。教父先生,我尊敬你,你是我唯一一个瞻仰过的人。也是我唯一一个寄托过希望的人。在你的庇佑下我得以成长。但你不止爱我。你是爱着众人。你的爱太过泛滥,让我无法独占。而我们互相深爱着,互相独占彼此,这种爱的深沉与重量,我想未必逊色于博爱的重量。”

教父沉默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K和玛纱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他痛恨自己没能早点发觉。但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让K和玛纱离开镇子。

K同意了。这是她必须做出的选择和让步。她在和玛纱相爱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成为不在正常伦理之内的人了。她们只能走远。越远越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况且,她恨着这个镇子。

晚上,K和刚从学校回来的玛纱说了这件事。玛纱却还放心不下教父,于是提出想要和K一起去见教父。最好今晚就去。K同意了。

当她们到教堂时,黑夜已经彻底笼罩着教堂,教堂的墙壁上荆棘铺满。这是通向天堂的道路。在K的眼中,天使长着黑色的双翼,怪叫着引领罪人堕落,升华。果然,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没有一个活人。

K原本想要轻轻敲一下教父小屋的门,但门被K碰了一下就动摇了。看来门没锁。教父平常是锁着门的。唯独今天没锁,K感到奇怪,于是推门进去。屋里很小,只有一张床,床上似乎摆着一块臃肿的黑色石头。门口是灯的开关。K打开开关,却发现教父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玛纱惊呼一声,随即呜咽起来。K快步走到教父身边,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K捡起来,是毒药。教父自杀了。K在那一刻感到沉重的罪恶压在自己的身上,让自己喘不过气。

“这一点也不美。”K无意识地喃喃道。这冲碎了她一贯以来的病态式的审美。最亲切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丑陋的。是悲伤的。不是美的。如果说观赏他人的死是为了获得兴奋,那么看到至亲的死就是将刀子捅进自己的心脏。这是疼痛无比的。

她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在做一种错误的事情,她似乎做了错误的选择。

她选择了错误的感情,间接导致教父的死亡。

K产生一种自己是个杀人犯的感受。她在一瞬间认为自己跟曾经杀了母亲和姐姐的人一样可恶。她崩溃了。但哭不出来。是绝望到极点的痛苦压迫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认可这样的感情。我们的存在竟然是超越生死的错误。”

“为什么……为什么神会允许我拥有这样的感情?这也是神的博爱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感情会成为杀掉至亲的利刃?”

“为什么……为什么像这样的我还苟活在世上?”

K呆滞地瘫倒在地上,失了魂一样像一具空壳。玛纱爬过来拥抱住了她。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这是世人的错。”

“这这不是神的博爱,是我们所独占的私爱。”

“感情不是利刃,带着面具的自己才是利刃。”

“为何不活下去?教父的死就说明他已经把我彻底托付给了你,带着他最后的托付活下去。在远方,在陌生的地方。”

K将头埋在玛纱的怀里呜呜痛哭起来。

圣堂昏黑的大门紧闭,生命站在门前低头祷告,却如同死尸般没有任何声响。回忆抛去一切粉饰,赤身裸体在绝望里哭泣。谁在祈求。用罪恶在幻灭里宽恕地狱的烈焰。死亡在沼泽里沉沦,所有的挣扎将在这死寂里消去。临近终结之日,仿佛只有灯光在明媚地狞笑。

第二天的黄昏,K和玛纱埋葬了教父。

地下深深埋葬着过去,永恒在那里停留,天边的黄昏如此温柔,抚摸哭泣的大地,隔开了生命和死亡。K在这昏黄的世界里向天边眺望,凌乱的风仿佛吹响了悲凉的笛声,告诉她这里一无所有,这里天堂永远沉眠。

人们不知道K和玛纱究竟去了哪里,在时间的冲刷下逐渐淡忘了这两个人。唯一能证明她们在这个镇上存在过的证据,就是一封笔迹潦草的没有任何署名的信。这是在K的房间里找到的。

“我似乎是个矛盾不堪的人。我渴望与人亲近,但亲近了却又感到厌烦。我喜欢孤独地处着,但又经常丢下孤独跑去刻意融入他人,令我恶心。我在扭曲的美中挣扎。但最终才发现美是毁灭了的生命。我想要一个美丽的爱情,但又无法被世人承认。就这样在错误的泥沼里摸索。我追求着远方,却不知道远方究竟哪里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我常常念叨过去,但又不得不混进迷惑的未来。我想要感谢所有遇到的人,但又曾将他们冷漠地伤害。我不想当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但一直都在原地徘徊不前。我想要走,但却从来都在留恋。我想要接受罪恶,但又永远排斥自我。我想要真实的情感,但摘不下谎言的面具让我看透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只好凝聚成一句对黑夜说的抱歉。爱上彼此,走上了无法后悔的路,那么就只能往前看。即便道路扭曲不堪抑或是万丈深渊。但我认为这是对于扭曲的我们莫大的救赎。灵魂是属于上帝的。我们只需要拥有独属于我们自身的感情就好。我们会好好的。永别了。”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