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回想起那天在普西尼山露天剧院里参加格里修斯的终审时,在振聋发聩的处死声里,莱昂还会想起老师的话。
老师不可能有事的,他没有犯任何罪。将母亲昨天准备好的饼干与水放入背包里,莱昂推开了房门。
“哥,我跟你一块去吧。”是玛莉安,那时她刚来我们家没多久。
“嗯,见见世面也是好的。”正是西典优秀的民主制度,才使得这个国家如此强大。
“那我再拿些食物,可能下午才能回家。”
“已经准备好了。”她指向一旁藤条编织的篮子。
他不知道的是,玛莉安起的比他还早,并且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老师是好人,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天蒙蒙亮,看不清路,女孩拉着男孩的手,摸索着前进。
“那他为什么被抓起来了?”
“有人诬告,说他渎神。但他从来没有说过哪个神明的坏话。海德薇的祭祀还说,他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一谈到老师,莱昂就说个不停。
“他从来不发怒,对我们很有耐心,尊重我们就像对待一个成年人。鼓励我们阅读,学习数学与艺术。我不知道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被审判。”
“这样啊……”玛莉安默默记下了莱昂的喜好,如果自己也成为格里修斯那样的人,莱昂就会更在意自己了吧。
握住的手更紧了几分,我不会放手的,一辈子在一起。
“休息一下吧,走了差不多一半了。”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晨曦普照大地。
黑色的头发,黑悠悠的眼睛,清秀的脸庞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是玛莉安怎么也看不腻的一张脸。
相较而言,自己的一头金发就讨厌多了,和奴隶一样。
找了一块大石头,铺上餐布,二人坐在上面,从背包里拿出食物,吃了起来。这也是只有小孩子才能做到的事情了。
摇晃着酸胀的双腿,玛莉安的面上却笼着乌云。
“你不想去了吗……?”
女孩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哥,你喜欢黑发还是金发?”
“诶?……老师说金发更好看,更美。许多希兰的女神都是金发。”
“那就是说,哥哥喜欢我这样的发色咯?”
晨曦为金色的长发镶上金光,晶莹透亮的肌肤,纯洁的女孩就像集满众神美好祝福的潘多拉。
“当然了,没有人不喜欢美丽的金发,和蔚蓝如海的眼睛。”
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喜好,但玛莉安明白,这只是因为莱昂很看重“喜欢”,“爱”这样的词汇,不会不负责任的说出口,扰乱别人的心绪。
即便对自己的妹妹,也是如此谨慎。越是如此,越是想亲口听他说出“喜欢”二字。
每当陷入怀疑与自卑时,莱昂不同常人的见解总能给她带来鼓舞。
他从来没有否定过我和我的任何事与物,世上唯一的一个,再没有人能做到了。
“上路吧。”说着莱昂收拾好行囊,跳下了石头。
扶着玛莉安下来后,女孩的手却没有放开。
“天已经亮了。”莱昂疑惑的回过头。
冒着被讨厌的风险,玛莉安的大眼睛湿漉漉地看向莱昂,乞求到。
“哥,就这样嘛。”她将双手都按在了他的手上,感受到手中传来炙热的柔与暖。
男孩第一次感受到了悸动,仿佛刚才心脏少跳了一拍。
“这样啊……”
“哥,你的脸好红!”
“有吗?”被戳穿的莱昂更加羞愧了。
“耳朵也红了!”
“没事,一会就好了……我们赶紧上路吧。”
“嘻嘻嘻,哥哥害羞了,好可爱呀~”就像是宣告胜利一般,玛莉安高高甩起两人十指相扣的小手。
不只是赢得了手就会满足,之后还要你的眼,你的心,你的全部身躯——
就像饿红眼的食尸鬼一般把你吃掉抹尽。
大会一开始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城市规划,军队福利……终于,格里修斯带着镣铐走上了圆形剧场的中央。
他显得很憔悴,像是受到过虐待。
“格里修斯,你被指控不敬神,败坏青年。你是否承认?”随着主持人的介绍,公审开始。
一位证人走上剧场,“以天空之主修奈德起誓,我亲耳听到他对学生们说,不要盲信古老的传说与传统,并且质疑神明的存在。没有这些传统,我们还是西典人吗?没有神明的话,我们人类从何而来?他自己不敬神,还用这些有毒的思想来残害学生。”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群情激奋,处死的呼声排山倒海,莱昂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哥,你没事吧?”玛莉安忙扶住要一头载倒在地的莱昂。
不行……不能让这群混蛋害死老师……
莱昂缓了过来,问向身边的公民。
“为什么要处死格里修斯?思想与言论是自由的,而且仅仅是口说而已,罪怎么可以至死?”
那人疑惑的看向男孩,“格里修斯是谁,他叫格里修斯?我也不知道,前面的人都在喊,我也就跟着喊了。”
“你什么都不了解,来这里干嘛?”
“参加大会有食物领啊,再说,你瞧多热闹啊!”他咧嘴一笑,又随着浪潮喊着“处死”。
“热闹?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男孩扑了上去对着他咆哮。
有人发现了这边的乱状,认出了莱昂。
“我见过这小孩,他叫莱昂,是格里修斯的学生。”公民们闹哄哄的,将注意力移到了莱昂的身上,各样仇恨的暴力言论铺天盖地的袭来,要把他也处死,或是驱逐出去。
玛莉安的小脸煞白,害怕的哭了出来,紧紧抓住莱昂的手臂“哥,我们还是走吧……谁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些什么。”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莱昂抱住颤抖着的玛莉安,用温暖的手心,一次次抚平她的恐惧。
第一次的,莱昂正式的站在了公民的对立面,他们的咒骂声让他的心发寒,好像呼出去的气都是冰冷的了。
当玛莉安心情平复下来后,莱昂打开背包,喝了一大口水。
“莱……莱昂,我永远站在你那边。”
“谢谢你。”于是他一步步挤开嘈杂激情着的群众,来到了剧场的中央。
主持人默认了男孩的举动,在场的群众狂热起来,有加戏看何乐不为呢?
“作为格里修斯的学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是否对你们教授过,神明不一定存在,传说未必真实,而能够依靠的只有个人的理性呢?”主持人向莱昂提问。
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提前的准备。
“公民们,我要打一个比方好来为我的老师说几句情面话,就像他教导我们时那样。”莱昂尽可能的让声音传达到每个人的耳中,虽然是第一次登场,但他毫不畏惧。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得到神的恩惠而怀疑神的存在,又有谁能阻止他发问呢?如果一个人一直活在神的恩典里,又为什么要处死一个没有得到过恩典的可怜人呢?
我的老师的确有很多新奇的观点,但这是他的自由,正是为了自由,我们战胜了东波人,如今,公民大会又要剥夺一个人的自由吗?
难道一个生在西典的人必须信仰依瑞娜吗?人与动物的差别便是能够思考有自己的意志,用意志控制身体,而信仰与思想之于人的意志是多么重要。
在意志上得不到自由,身体与行动便得不到自由,自由也就无可谈及了。
对待我,与其他学生,格里修斯从来都是鼓励我们思考,学习,从来不向我们发怒,从不对我们粗暴,他知道我们是什么情况,但从来不利用这一点,无私的耐心的传授我们知识。
我是多么的悲伤,因为我看到这样一个无辜的公民,我的老师,被他们监禁,虐待,然后在这里接受连他姓名都不知道的人的审判,如果你们认识他,绝对不会这样无情。
我无法想象一个博学多识为西典培养那么多优秀人才的哲人,教师会死在国家对他的审判之中。”
说罢男孩止不住的留下泪水。
所有人都被男孩勇敢的,声嘶力竭的演说震惊到而陷入混乱,他们看到了莱昂演说家的气质,而培养这样一个人的老师,的确可以罪轻一等。
“格里修斯,你有什么可说的吗?对公民和你这位学生。”
格里修斯向莱昂招了招手,莱昂就像往常那般小跑过来,如鹿渴慕清水,老人抹了抹男孩的眼泪,轻声说到。
“莱昂,谢谢你,你很优秀,要坚强,我相信你。能教授的我全都教给你了,只可惜不能看到你的结局,但结局也并不重要。
我年岁以高,本就几天可活的了。正好,有人告发我,这或许是老天的安排。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我的性命为这个国家做最后一件事。
我热爱这个国家,这个繁荣富强,自由民主的国家。但她有些骄傲过头了,我要用我的血来提醒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保持独立思考,坚持学习,会明白的。”
“无论何时,当你站在多数人的一边,那就是时候停下来反思一下了。”这是格里修斯留给莱昂最后的一句箴言。
格里修斯站起身来,直面鼎沸的公民们。
“我无罪。我不接受任何的处罚。”
“我不会承认错误的信仰,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的信仰,而培养学生,我有自由的权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