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略显尴尬的假笑将热情过了头的老板和侍者们敷衍出去,格雷摸了摸刚长出来的浅浅胡茬,转身把挂在背后的长剑挂在墙上,然后是背包、武装带......
他出去打了盆热水,试了试水温,然后大力搓起脸。
“哎~”格雷喉咙里漏出舒爽的呻吟,连续三天长途骑行百公里带来的疲惫随着升腾的热气飘散无踪。
半响,原先清澈透明的温水被风尘沾满,格雷拿出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水渍,脱下身上的衣服,露出上半身健壮的肌肉和几道或深或浅的伤疤。
格雷看向镜中的自己嗤笑出声,指着那些伤疤如数家珍。
那是枪声、炮声,马匹的嘶鸣声,那是残破的旗帜,伤员的呜咽,惊飞的飞鸟,那是震耳欲聋的战吼与死一般的寂静所构成的人间炼狱。
“马伦哥。”他指向右臂肘间那道环绕一周的恐怖缝合痕迹。
那是一道灰雾包裹的暗色军刀,迅雷不及掩耳,身子一歪,目光就被血液染红,握着长剑的小臂在不甘的哀嚎声中飞起后落在地上。
“里沃利。”左胸上的挫伤,隐约印出勋章的模样。
那是一颗猎兵射出的铅弹,重重撞在心脏处,幸好被一枚刚发下来的奖章挡住,那发铅弹和变形的奖章被他妥善保存当成护身符使用,就放在枕边的小盒子里。
“瓦尔密。”左肩上的疤痕,浅浅的一圈斑驳。
那是一根长长的枪刺,以套环的方式安装在一把查尔维尔步枪上,直直地刺入左肩没有盔甲薄弱处,虽然自己下一秒就砍下那个不要命的年轻人的手,但留下的印记却是时间也难以修补的。
“还有这个。”
格雷摸了摸左腰处的那道割痕,它来自一道浅尝辄止的斩击,是一次对愣头青的警告。
他清晰的记得那道灵活间带着从容的长剑,抬手间自己最敬重的前辈就扑倒在地,只是轻轻一转就卸下自己的怒击中的力道,让自己步前辈后尘。
他记得那道倩影,记得她优雅地收剑入鞘,记得她以最完美的姿态冲着马车里蜷缩着的国王王后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而后是一句狡黠中显露杀气的问候。
“两位陛下,罗伯斯庇尔托我给您们带句话。”
在这里再度遇到她,格雷很是意外,就像身上那些他特意要求保留的伤疤,她的声音使格雷再度想起那些血雨腥风和那些埋藏于内心深处的、对死亡的恐惧。
离开军队5年了,他几乎都要忘记那种感觉了。
“但是她怎么在这?按照老板的意思,是在政治斗争中站错队了?可以她的能力和手腕,不可能没人拉拢的吧。”
格雷仍然保留在军队中的习惯,还没最终决定住处的他没有穿上睡衣,也没有专心布置,只是从行李中挑出简单朴素的衬衣和裤子换上。
将一把贴身的匕首藏在枕头底下,格雷从皮夹里的一叠推荐信中找出一张快速浏览。
摇曳的烛光下,最上面那行赫然写着:“亲爱的威廉·罗内尔。”
这是他从阿尔道夫的西格玛教堂出发前,以一次全套大保健为代价从某个姓荣格弗洛伊德的同学的手中要来的推荐信。
如果刚刚把推荐信拿出来,想必老板会换上另一种态度,但这就意味着与某地头蛇贵族绑定,可能会影响到日后的调查,有利有弊。
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竟然能碰到位老熟人,既然如此,这张推荐信索性暂时先不用来。
他可能有些迟钝,但是绝对不蠢。
他知道老板的想法,知道他想从自己的口中套出点什么,不过想来也不会对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不利,所以告诉就告诉了,没什么关系。
他又想到那道倩影,她看上去和8年前简直一模一样,除了酒精带来的不自然潮红和眉眼中隐约透出的忧伤气息,使得颓然坐着的她不似记忆中那样英姿飒爽。
看来,大家都经历了很多。
自己也不是21岁的小伙子了。
对于希尔芙,他又抱有什么样的态度呢?
战场上恐怖的对手?害死亲密战友的仇家?数次抓而后放又帮忙疗伤的救命恩人?还是......
不过格雷提不起一点怨恨,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是各为其主,都各有各的责任,都过去了。
他又压下心中重新燃起的躁动,21岁的他还会有着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29岁的他早就不是做梦的年纪,很清楚彼此之间的鸿沟。
就算此刻有些落魄失意,她依然是棋手,而他连棋子都算不上。
但无论如何,21岁到25岁的军旅生涯和那几次相见,都在他的心中和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或许即使等到他快老死的时候,他跟孙辈们谈笑的时候,也会用复杂的情绪将这段往事反复诉说,而后笑着跟可爱的孩子们解释说世界上很少有十全十美的事。
但......或许也有另一种可能?
无论如何,先把教会派下来的工作完成了吧。
正如老板威廉分析的那样,第一个任务的完成情况将决定教会对自己的评价,进而决定今后的资源分配。
对于没权没钱的还年龄颇大的自己来说,如果不能在这个任务中有所作为,以后大概率只能到某个小教堂待到老死了。
躺在酒馆的硬木床上,格雷看着干净洁白的天花板出神,接着悠悠地叹了口气。
很难啊。
在教会学校,不会有人在乎你的马步扎的多稳,不会有人在乎你在战场上赢得了多少勋章,甚至不会有人在乎你帮那些可怜的寡妇解决了多少问题,不对,他们只会戏谑地吹起口哨,然后眉飞色舞地询问那些可怜的未亡人姿色如何
大多数人——那些光彩夺目的少爷们,只会围在一起笑话这个29岁的老古董,笑话这个剑士和铁匠抚养长大的乡巴佬,笑话这个一身是伤,为了选候和帝国流血流汗的可怜人。
他们喜欢穿着华丽的军服,却站不稳军姿,握不住剑,甚至不会装填一支火枪,在真正的战场上,怕是连令都传不好。
不过好在,在学校的日子里总还是能有几位挚友和良师相伴左右的。
西格玛的信条是忠诚,西格玛的信条是忍耐,西格玛的信条是守护。
一时睡不着,格雷索性打开油灯,打开临行前导师写的信再次仔细研读。
保卫帝国,保卫人民,保卫心灵,保卫思想,保卫灵魂。
腐败贵族的嘲弄,风餐露宿的艰辛,一切的苦难都是苦修的一部分,只有历经磨难,我们才能克服我们的疑虑以看到真理,就像一个人必须通过奋斗才能到达山顶。
夜深人静,格雷不再想那些扰人心绪的琐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靠着在军队中养成的良好习惯,他很快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