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后,我们家开始了向赤道重组政府的移居,在世界联合政府的分配下,我们的新家被安顿在海南太空电梯城里。
我们最开始被安排住在地下,那里潮湿、阴暗、不见阳光。
太空电梯基座的规模很大,像山脉一样在地面上延绵不断。在战争爆发的初期,太空电梯的顶端是社会上层阶级的居住生活区,富人居住区更是位于大气层之上的太空城,除了住宅区之外,这里还有“太空一日游”或者“月球黄金假期”的旅游公司和民用飞船起飞轨道。
地面基座之下的是航空火箭与太空电梯冷却用水的排水管道,还有地上城市的生活污水下水道。除此之外,那里还是生活着三百万人口的地下城市,正因如此,拥挤的地下城市也被他们称作“鼹鼠城”。
在那里看不见星星和月亮,也看不见蓝天和太阳,在那里长大的孩子甚至不知道地面之上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而那里却承载着我三分之二的童年。
在教育局的教育资格抽签下,我被调配到位于太空电梯地面基座上的一所小学,我将在那里度过我的接下来的六年学习时光。当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正式通知我去小学报到的那天,母亲死命地拦着我,哭着喊着,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把我带上地面。
“火星政府承诺过,不会攻击太空电梯,更加不会无差别地攻击平民。”工作人员将食指中指交叉,对天发誓,他请上帝作为见证人,以自己的人格尊严作为担保。但在当时许多人的心中,上帝早就已经死了。如果上帝还活着,那祂肯定是个酒鬼,或者是个无赖,因为祂创造了我们,却对我们不管不顾。
当我在念五年级时,作为必修课程的思政课要求我们班的十七个孩子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去看海,那是名副其实的大海,是截断亚洲与北美洲的太平洋。其实课程还要求老师带领学生们登上太空电梯,前往太空城市进行参观,但由于种种因素,我们未能如愿以偿。
我们出发去海边的那天是星期日,这天是安息日,地火之间有协议,安息日的零点至次日凌晨是停战时间,用于休息与敬拜上帝。这是新人的信仰,新人们坚信自己也是上帝的子民,上帝在前六天创造天地万物,包括人类和新人。
“孩子们,看吧,这就是大海,顺着这个方向,沿着海岸线去看,那里就是太空电梯,那是我们来的地方。”
老师和我们手牵着手站在甲板上,游艇在南沙群岛的某块礁石旁停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在海上远远地眺望着太空电梯和太阳渐沉的天际线。雪白的浪花将海底里被鱼群啃食的尸体卷上来,尸块撞在礁石上,被泡肿的四肢只需轻轻一碰就会脱落,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出来模糊的人体轮廓,可老师却骗我们说,这些都是金枪鱼。
即使不能登上太空电梯前往太空城市,这趟旅程也并未让孩子们失望。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没有战机盘旋的天空与广袤的大海,当我们站在海岸线上时,天边的那轮巨日都让我们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老师和我们说,在地火战争爆发前的每年四月至七月,数不尽的远洋捕捞船船队会从这里起航,水手们会将一张大渔网沉入海里,然后驾驶着捕捞船向着大海的深处一直开一直开,直到渔网上聚满几十吨的渔获。而在遇到鲸群时,水手们就会击发捕鲸枪,将锋利的猎锚射入鲸鱼的体内,然后转动绞盘,将鲸鱼吊出海面,被悬挂在甲板上的鲸鱼将缓慢死去,鲸鱼的鲜血将染红整片海域。
可以后再也不会有鲸鱼了。
我这样想着,呆呆地站在海岸上,任由赤色的潮水舔舐着我的足跟。
“生命起源于大海,鱼是人类的祖先,可人类却将尖锐的石矛掷入大海,把他们的祖先放在篝火之上灼烧——而在今天,新人也同样将矛头对准了地球,用最肮脏最恶心的手段对付人类,对付养育他们的母亲。”
老师对着渐落的太阳,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们在老师的眼睛里看到了被眼泪映出来的夕阳,她在哭,我们也在哭,我们和老师相拥抱着,在海风中瑟瑟发抖。
天很快就黑下来,地球舰队的轨迹在黑夜中十分明显,淡蓝色的尾痕被小星点拖曳着前进。十二点刚过,靠近月亮的那条航线上又闪烁起了火花,在我们乘车回去太空电梯基座的时候,地面传来了震动,有一颗炸弹在不远处落地了。
爆炸的冲击波掀起漫天的尘埃,将落日的光都遮住了。我们就像初生的小羊羔一样挤在老师身边,我们在哭,在发抖,当天空传来爆炸声时,整辆皮卡车都在颤抖,被扬起的尘沙剐蹭着车身,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将脑袋深深地埋进环抱的手臂中,可耳膜还是会被震得发痛。
舷窗外的大海也正在慢慢远离我们,可太空电梯基座看起来却并没有变得更加接近,前方依旧是漫天的黄沙,我们既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老师在不停地安慰我们,可我们都知道,连老师自己也在止不住地颤抖。她,我,我们,所有人,大家都死死地盯着舷窗外,就像一群惊弓之鸟。
“孩子们,我们来唱歌吧。”
老师企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颤抖,不再抽泣,她温柔地抱着我们,轻轻拍打着我们的背。车厢再次传来震动,天空闪烁着灼眼的白光、燃烧弹落地、侦查舰坠毁地面、海洋因高温蒸腾,被蒸发的水汽又重新在皮卡车的舷窗上凝结成水滴。车辆碾过不平整的泥泞地,水滴被风卷起,往后飘洒着消失在空中。
老师领着我们慢慢唱起歌来,氢弹在天空上燃烧,黑夜形同白昼。我们抽泣着,有的孩子在哭,有的孩子已经抹干了眼泪,我们跟着歌曲的节奏断断续续地唱了下去。我们从未上过音乐课,但音乐是人类的本能,是具有魔力的事物,在漫漫长夜中,歌声是比丙泊酚、咪哒唑仑还要有效的麻醉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