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54年
那年我十四岁,妹妹出生了。
父亲成为地球联合政府的一名近地轨道货运飞船的驾驶员,他驾驶的货船在月球与地球之间的轨道上往返,货舱里运载着数几十吨的固态氦-3原料,那是一种优质的核聚变燃料,具有很高的能源价值,是太空母舰驱动的“原油”。
同年,地球联合政府与火星政府正式签署了停战协议。
两国元首会晤的空间站悬停在日地拉格朗日点上,那是太阳与地球之间的引力平衡点,此时距离地球正好一百五十万千米。太阳从地球的藏蓝色弧形边缘上缓缓升起,空间站两翼的太阳帆正在逐渐升温,阳光透过空间站的舷窗静静地铺洒在仿木长桌上。
在两个世界的万众瞩目之下,人类代表与新人领袖握手言和,签下了地火停战协议。在协议中明确写道:
地火间一切的战斗行动都须立即终止
任何破坏太空电梯和空间港的行动也必须停止
立即停止对新人的种族歧视与迫害
逐步恢复地球和火星之间宇宙通航和贸易
在那次的政治首脑会晤中,地球联合政府承认了火星政府存在的合法性,双方互派大使,皆以“平等独立国”的礼节待遇对方。新人领袖站在实时转播的新闻摄像机前,虔诚地亲吻着银色十字架吊坠,他对我们说:“命运让我们诞生的时间正好错开了五千年,我们本是兄弟,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
太平洋波涛翻滚,如果从空间站往下望去,你会看见稀薄的云层与海洋几乎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彼此,乳白与淡蓝的搭配看上去就像是在洗衣机滚桶里的肥皂泡。人类失去了火星殖民地,地球不再是火星的“祖国”,人类也不再是新人的造物主,取而代之的则是“自由”“平等”“独立”“博爱”的火星新人类共和国。
火星政府的太空舰队和运输货船偶尔会在近地面轨道上留下淡淡的灰色星轨,舰队的航行轨迹纵横交错,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组成十字架图案,银色的十字行于天际,就像巨大化的纳斯卡线条。我起初并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直到父亲告诉我,十字架象征着基督的福音。
十五岁那年,我如期修完了初中阶段的所有课程,这年夏天,我参加了由地球联合政府教育局主持的初中学业水平考试。由于政治格局的变动和地火战争的结束,我们成了教育改革前的最后一届学生,我们考试的内容只有四项学科,它们分别是数学、物理、化学和生物。因为火星殖民地的叛变,地球联合政府决定只教授与科技发展有关的知识,且不再向学生教授有关于人类文学和艺术的一切课程。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接到了由运输部门紧急发配的运载货物任务,他的货船在北京的航天中心上停泊了两天。航天中心的前身是前太空时代的机场,父亲的货船很大,当货船停泊在由旧机场改造的冷却平台上时,它看起来就像是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巨型自卸卡车装载着青石砖和红木支架,一辆接着一辆运上父亲的太空货船,父亲指着那些卡车对我说:“那些是北京的故宫,现在它们被作为重元素聚变的原料,用于太空舰队的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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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考结束的那个下午,我暗恋的女孩突然找到我,她抱着防护服的头盔,小心翼翼地拦着我的去路,因为害羞,她的脸颊变得绯红。
“和我一起去地面上旅行吧!我想看看日落和日出。”
女孩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那我们走吧。”
我没有丝毫犹豫,接过了女孩递过来的全封闭式头盔。
在太阳落下地平线之前,我们乘坐着地铁抵达了太空电梯基座的边境,我们在检查站处办理了盖章登记手续,但检查站负责审批的工作人员却盯着我们看了许久,她十分犹豫,皱着眉头,不太确定究竟应不应该批准两位初中生独自前往地面。
夕阳即将坠入地平线,千疮百孔的地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近夜的黑暗之中。我轻轻地握住了女孩的手,女孩也勾住了我的指尖,女孩的体温穿透了厚重的防护服传到了我的掌心,女孩交付与我手中的信任让我充满了决心,我不再移开视线。
工作人员轻笑出声,印章干净利落地落下,我们的审批表被盖上了海南太空电梯城“琼-2127号”的红色行政公章。
“明天是周末,希望二位旅途愉快。但请你们千万不要忘记了回家的路。”她微笑着对我们说道。
那天的傍晚下着朦胧细雨,淅淅沥沥的雨滴将笨重的防护服淋湿,留下灰棕色的雨渍。我们脚下的烂泥被冲刷殆尽,黑色的礁石毫无遮掩地裸露着。我们在雨中奔跑,高声歌唱,防护服肩侧的探照灯将雨幕分割成丝线。
海浪拍打着礁石,覆上海滩的浪依旧色彩斑斓,大海逾越千年却还是保持着原初模样,只是不再有“金枪鱼”,不会再有鲸鱼,不会再繁衍任何的生命。
我们站在太平洋的边缘,看着最后的日轮被彩色的潮水淹没。空气中弥漫的辐射性沙尘被雨滴捕获,在雨停后,就连远方塌陷的土丘的轮廓居然也变得清晰可见。我翻开手臂上的盖革计数器,指针颤动着停留在0.6mSv与0.75mSv之间,这意味着当地的辐射值在人体可接受的范围内。
女孩将头盔扯下,与我隔着厚厚的铅板相拥。
“吻我。”
女孩对我说,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肩线垂下。少女的发香在我的鼻翼间萦绕,我感受到了女孩正在颤颤发抖的体温,我挽住了她的肩膀,吻上了女孩的唇。
我们在铺满沙石砾的风蚀浅坑里过夜,远处是高耸入云的“琼-2127号”太空电梯,缆索闪烁着零星的焰火火花,将电梯厢送进近地面轨道,被高温蒸发的冷却液在高空中冷凝成雨水,被风卷起,最后从空中飘落。
父亲说得没错,太空电梯就像贯通大地和宇宙的菩提树,人类真的太渺小了,只有攀着树干,才能勉强向着宇宙的方向瞥出一眼。
这四万公里的距离,人类共走了二百二十九年。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天空又下起了雨。在黎明升起之前,我站在雨中点燃了照明弹。我高举着,赤红的焰火在倾斜的雨中燃起了白色的烟,女孩躲在我身后,她的面罩被雨水蒙湿。
空气的击打声由远及近传来,风将沙砾卷起,具象化的黑夜正在坠落。红、蓝、青、紫、灰、黑,色彩斑斓的飞蛾群从天空扑落,带着无垠的黑夜一同,如覆天漫地的洪潮,将我们渺小的身影笼罩。
“那是什么?那是飞蛾吗?”女孩渐渐舒展紧绷的身体,她仰起头,任由飞蛾带着雨撞击她的面罩,散落的彩色磷粉燃起火,但又迅速被雨幕扑灭。和众多在“鼹鼠城”长大的孩子一样,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荒原上燃起火,也是第一次看见飞蛾。
灼眼的脏弹和原子弹将虹彩赋予它们的翅膀,它们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朝焰火袭来,我们从未想过,它们竟然美得如此令人窒息,就像荒原上的精灵,在抵达地面之前,我对飞蛾这种昆虫的认知也仅仅只是来源于父亲的故事,并未亲眼看过。
飞蛾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它的翅膀是什么形状的?它究竟能飞得多高?这些我之前都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一定是种非常非常美丽的昆虫。我坚信飞蛾所进行的是燃尽生命的舞蹈,我始终坚信,飞蛾扑落的磷粉在火烛旁边折射出来的光辉,一定比沉入海平面的落日还要漂亮。
我将燃着火的照明弹折断,奋力朝远处掷去,火苗摇曳着落入积水坑,“滋啦滋啦”地往外冒着气泡。绚烂的飞蛾群掠过我们的肩,向微弱将熄的火苗涌去,它们振着翅,互相碰撞着,竭力挣扎着,将逐渐没入水面的照明弹推向天空。
在照明弹熄灭的那一刻,太阳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