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乡杯”辩论赛的场地被设置在火星北极的极冠处,那里是由二氧化碳和纯净水凝结而形成的白色冰原,温度常年维持在-70℃到-139℃之间,从太空往下望,那里看上去就像是沉降的云。
女孩在抵达地球静止轨道的空间站上与辩论队伍会面后,还需要乘坐太空电梯上升至缆索十万公里尽头的配重航天器,再从那里的太空港乘坐商务宇宙飞船前往火星。女孩的这趟旅途共需要耗时四十天,也就是九百六十小时,可女孩却并不觉得此次旅途漫长,反倒特别享受这四十天的备赛时间。因为女孩经常对我说,她热爱辩论要远高于其他,她的志向是要成为最优秀的议员。
“而且还将会是地球联合政府的首位新人议员。”
女孩眉间的螳螂触须正随着电梯厢的震动而微微颤动,一百公里的高空带来的微失重环境让女孩的长发无拘束地向四周散开,失去笔帽的钢笔在空中旋转,草稿纸正哗啦作响。
“新人当选地球联合政府的议员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执意要参加竞选的话,我恐怕人类的激进分子会杀了你的!”我说道,高空的云层逐渐变得稀薄而透明,舷窗外的月光正耀眼。
“可是在过去的数十年里,政界从来没有我们的声音。”
女孩与我视线交汇:
“新人被歧视,被迫害,却从来没有人为我们发声,如果没有人类为新人发声,那就由新人为自己发声。”女孩在胸前虔诚地画着十字架,“我是新人的孩子,也是人类的孩子,我始终坚信,上帝让我带着某种使命降生。”
我非常清楚,作为新人移民的女孩如果参与地球政治的话,后果将会是什么,答案很简单,就像信用币的正反面,要么死亡,要么失踪。
因为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疯子,这种疯狂和荒诞就像瘟疫,由人类个体蔓延至整个人类社会,人类有一千万张面庞,我们自私、贪婪、嫉妒、虚伪;我们同时也保持着忠诚、善良、淳朴与勇敢,但可悲的是,人性的弱点和优点在这个世界都变成了肆意宣泄着仇恨与暴力的子弹。
在地火战争结束后,大规模的新人移民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因为与人类相比,“更高、更快、更强”的新人在地球的劳动力市场上无疑更具有竞争力。在新人移民对地球劳动力市场产生严重挤兑的同时,也刺激了地球种族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产生。
新人在《地球移民法》颁布后的确取得了合法的公民身份,但地球联合政府的执法司法领域对于新人的歧视却未见改善,这使得新人在地球遭受了来自社会各界的迫害,由地球联合政府官方所主导的“让人类再次伟大”的宏大叙事宣传更是成为了种族歧视的催化剂。
无论是“鼹鼠城”还是基座城市,肩膀上佩戴着“新人滚出地球”宣传袖章的人类激进分子总是会背对着阳光,站在高处,对着新人平民无差别开枪射击。
在我们的旅途开始之前,“加蓬-2145号”太空电梯城就发生了大规模的市民示威活动,事情的起因是一起校园枪击案件:两名激进分子用书包携带着截短枪管的泵动式霰弹枪和自制炸药袭击了莫安达大学,他们在学校食堂和图书馆里无差别地开枪射杀无辜的新人学生,这起性质恶劣的校园枪击案件最终造成了12人死亡,31人受伤,其中一名枪击者在图书馆饮弹自尽,另外一名枪击者则在食堂企图引爆炸药时被警察制服。
“新人的血液里流淌着罪恶和暴力,我们要团结起来,打倒新人!将新人赶出地球!”在审判庭上,手腕被铐在身后的激进分子对着观众席呐喊,他的演讲换来了来自地球各地数不尽的鲜花和喝彩,法官当庭敲响法槌,宣判激进分子一级谋杀罪名成立,但却只判处他十五年的监禁,且不需要连续服刑。
这场不公正的判决很快就引发了来自新人公民的愤怒和不满,怒不可遏的群众在“加蓬-2145号”太空电梯城上自发地组织起了游行示威运动。最开始的示威队伍中只有新人,随着运动的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人类也加入了示威者的队伍,当天晚上,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和新人手拉着手,肩膀抵着肩膀,示威者的队伍不分种族,也无分肤色,他们很快将城市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最终这场示威持续了三十二天,警察和军队的镇压让这场游行示威演变成了流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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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五十分,快要日出了。
女孩的眼眸映衬着舷窗外的星辰,无数流星掠过,微小的陨石碎屑划过电梯厢的表面,迸发出炽热的火星,地球半弧形的轮廓在太阳的照射下正散发着荧荧蓝光。
“可为什么新人们不回家?他们为什么不回到火星?在火星上应该就没有种族歧视了吧?”我始终不理解,与其待在种族歧视严重的地球,新人为什么不选择重新回到火星?我曾在父亲工作的机场里见过火星新人共和国的国旗,那是被纯白色的十字架横纵贯穿的红色旗帜,赤红色的旗帜代表着火星的土壤,白色的十字架则象征着基督的福音,也蕴意着“万众一心,合众为一。”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告诉我,在火星上长大的新人拥有一对复翅,在低重力的环境下,新人能够凭借他们背后的复翅进行短距离的飞行和滑翔。
“我出生在月球,那里是我的故乡,我们住在一个个巨大的玻璃泡泡里,那是月球表面的太空城。月球是属于地球的殖民地,殖民地矿场里生活着将近三十万的矿工,其中有超过二十五的新人,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女孩说。
在地火战争期间,远离战火的“地球-月球”殖民地是逃兵的“乌托邦”,直达宇宙的太空电梯被地火双方的军队封锁着,不愿参加战争的士兵和平民会登上航天公司的太空货船,他们会蜷缩在狭小拥挤的货舱里逃往月球,在抵达月球后,他们便成了没有身份的矿工。或许是为了更方便地穿上外骨骼太空维生服,又或者是为了彻底抛弃自己对于“火星人”的身份认同,月球上的新人往往会把自己和孩子的复翅给生生折断。
女孩背对着我,舷窗外的光越过她洁白的肩,她将头发拢到胸前,掀起衣服,白皙的肌肤毫无保留地在我面前裸露着。女孩的背部有两道狰狞的伤疤,周围则是因为日久紧缠裹布而留下的勒痕:“我一出生就被折断了复翅,对于火星上的新人来说,我已经失去了作为新人的资格。”
厢内的提示灯亮起,服务员托着盛放袋装饮料和罐装食物的餐盘拉开舱门,航天公司特制的磁力鞋让她可以在零重力的环境下如履平地。服务员建议乘客们将舷窗的滑动帘降下来,就快要日出了,如果直视太阳的时间过久的话,可能会给眼睛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
“要关窗吗?”
我问女孩。
“再等等,太阳快出来了。”
女孩微笑道,她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舷窗外炽白的阳光让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初升的太阳沿着地球的淡蓝色边缘缓缓升起,地球的表面被分割出了白昼与黑夜,我们脚下的云层在翻滚,太阳在地平线上悬停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如果我开着飞船沿这条昼夜交界线一直飞一直飞的话,就可以看到一千万次的日出与日落。
“太空中的日出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的思绪被瞬间拉回到了中考后的那趟旅行,我和她在雨中相拥,在雨中接吻。而在移居到地面上后,我几乎每天都有机会看到日升和日落,看的次数多了,也难免会觉得有些枯燥乏味,因为无论身处地球上的哪个地方,你所看到的日出和日落都是同样景象。而在前太空时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亘古不变。
“有呀!如果在太空中看日出的时间过久的话,眼睛会瞎。”
“可这有什么特别的?”
“能让眼睛瞎掉的日出还不特别吗?”
“而且呀——”女孩微笑着,舷窗外灼眼的太阳让她的瞳孔微缩,刺眼的阳光勾勒出女孩脸颊的轮廓,她很认真地对我说道:
“如果眼睛看不见了,我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次的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