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地球上的天文学家偶然观测到,有一颗陌生的彗星即将跨越奥尔特星云,并被太阳的引力捕获,它最后将泊入绕太阳系运行的轨道,成为一颗周期性的彗星。那是颗巨大的冰彗星,拖曳着长达三亿公里的闪亮慧尾,如同贯穿宇宙的巨剑,又如舒展开来的无数双翅膀。慧核的直径有二十公里,由巨量的冰、尘埃、铁以及二氧化碳组成。在空间天文望远镜的观察下,那颗彗星在以固定的频率闪烁着,就像宇宙对你眨眼睛。
“‘座天使’是一颗长周期的彗星,公转日期为二百三十年,它将在公元2175年掠过地球,陆地上的人们只需要用肉眼,就能看到横跨天际的慧星尾巴。”在新闻发布会上,天文学家将这颗彗星称为“座天使”。我的导师告诉我,“座天使”这个名字来源于旧约圣经,在《以西结书》中,座天使通常被描述为百眼的多叠车轮,是上帝的战车,并代祂执行审判。
我的导师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世界对他来说,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前太空时代。我在空间站跑步时,总能在植物培养舱里瞥见导师的身影,他经常赤着脚,在起伏的麦浪中漫步,他还会偶尔用手将麦穗搓碎,将剥好的麦粒送入嘴中。导师的家乡是澳大利亚,在那里,小麦的种子会被播撒到红色的土壤上。
导师告诉我,在他十八岁那年,太空电梯建设工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大推力载货火箭从阿纳姆航天中心的发射架上腾空而起:
“火箭发动机的火焰燎烧着赤红色的旷野,引发了森林大火,鸸鹋在燃着火的大地上奔跑;灰鹰从高空坠落。成片成片的桉树林被烧成灰烬,被点燃的树叶被风裹挟着吹来,我尝试抓住热风中的一缕,可当我张开手掌,我才发现那只是被碾碎的余烬。”
导师吹落手心上的麦壳,他神情漠然:“那场山火持续了四个月,数不尽的消防直升机在火海的上空盘旋,被吊起的干粉箱满了又空,满了又空……可这根本无济于事,因为火箭依旧照常升空,火还是一直在烧。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为这片古老的森林守夜,为森林中的所有生灵祈祷。”
他们站在燃着火的旷野上,吟诵圣经的诗篇,大风将他们的声音吹散,热浪让他们无法睁开眼睛,他们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期盼着赤红色的火海能被神迹分开。在他的眼中,火箭正慢慢地升上夜空,直到淡出他的视线,最后变成微小的光点,湮没在无垠的星空里,不见踪迹。在那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人类倾尽所有,只是为了成为宇宙中那遥远的、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亿万分之一。
“你们这代人经常说,上帝就是无耻的老混蛋,祂创造了我们,但又无情地抛弃了我们。但其实,人类自己才是那个无耻的混蛋——人类是赌徒,人类是酒鬼,人类是○子。上帝对于人类来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人类早就自己抛弃自己了。”导师说。
在大学毕业后,他选择到环月太空城上继续进修生物学。那时正值地火战争时期,因为离开地球,他被定性为“地球叛军”,被联合政府销去了身份,从那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地球,这颗蔚蓝色的母星留给他的印象,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四十年前的那场森林大火。
在每天的无数个日出日落里,导师总喜欢只身穿着舱外航天服来到太空,在那里遥望地球上的群山与海洋,他想象着山脉的起伏延绵不断;想象着大海的广阔无边无际;想象着数以亿计的生命在嗅探、厮杀、相爱、繁衍、死亡。沉重的呼吸让水汽在氧气面罩上冷凝成白雾,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最美好的记忆却总是止步于过去。
在这个时代,宇航员的返舱绳索早就被淘汰,现在的宇航员们靠着喷气装置在无重力的环境里移动,还能借此实现翻滚和旋转运动。长期的太空生活让导师患上了骨质疏松,让他丧失了在地面上行走的能力。他独自一人飘浮在茫茫的宇宙中,进行着没有出舱绳索的太空漫步,就像被剪断了脐带的婴儿。而呱呱坠地的新生儿尚未放声恸哭,就被置身于广袤孤寂的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