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65年
地球和火星之间恢复了正常的飞船通航,来自地球的旅游观光飞船被允许在盖尔环形山太空港着陆,非政治身份的普通地球公民首次踏上了火星的红色土壤。这一年,火星新人类共和国设置了文化部,将“对地文化交流工作”纳入了政府职能,地球联合政府的文化政策也在逐步变得宽松,大量的优秀书籍、音乐、绘画、诗歌以及电影被转译成二进制编码,再通过轨道器将被编译的电磁波信号发射到火星。同样的,地球上的人类也能通过这种手段欣赏到由火星人创作的文艺作品。
在国际空间站三号上,我们时常能接收到来自火星的广播和电视节目的信号,在每天的第四个日出里,只要将频道调至火星,约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总会准时地在广播里出现,这位来自遥远的前太空时代的歌手弹着吉他,用清脆的嗓音呼喊着他故乡的名字。火星距离我们很远很远,即使是理论上的最近距离,我们与火星也依旧相隔五千万公里,来自火星的光要经过三分钟的短途旅行才能进入我们的眼中,承载着这首歌的电磁波信号也同样如此。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
(故乡的路,带我回家吧)
“To the place I belong,”
(回到我生长的地方)
“West Virginia, mountain momma,”
(西弗吉尼亚,大山母亲)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
(带我回家吧,重新踏上故乡的归途)
在地球发往火星的诸多文艺作品中,这首年代久远的乡村歌谣居然被火星新人类共和国的文化部评选为历史最佳“金唱片”歌曲。火星的艺术家们似乎对这种前太空时代的乡村田园风格题材的作品情有独钟,这种偏爱甚至被映射在火星艺术家自己的创作当中。在火星发往地球的384部电影里,共有192部电影都是以地球的田园时代和前太空时代作为故事背景所创作的。
他们对于那个时代总是有着近乎于偏执的痴迷,对于大江大河、麦浪稻田、风车花海与山谷森林,火星的艺术家们总是不吝于使用最美妙的色彩与音符将其描绘,仿佛每个来自火星的艺术品都寄宿着一位女孩的灵魂,在这些艺术品上,我总能感受到久违的温馨和宁静。
火星的文艺创作正欣欣向荣,可地球的文艺创作却一片萧条。实际上,在人类步入太空时代后,地球其实经历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文艺缄默”时期,人类的历史学家们将这段时期称为“寂静的春天”。在这段时间里,人类艺术家的想象力似乎也和那些宇宙飞船一样,都化作淡蓝色的光点融入到无边的宇宙当中去了。
在地球发往火星的文艺作品里,无论是音乐、文学还是绘画,其中有超过99%的作品都来自于前太空时代的艺术家。在这些作品里,总是充满了对未来的乐观预测,那时的我们都觉得,事物都在螺旋上升,世界总是会越变越好。
在“寂静的春天”之后,地球上的艺术创作逐渐被晦涩绝望的后现代艺术所填满,混乱的色彩和扭曲的线条被大面积地涂抹在画布上,艺术家们仿佛要将这几十年来所经历的所有厌倦、困惑、渴望、痛苦、恐惧、欢乐、悲伤……统统都发泄在作品里。而这无数的千分之一的复杂情绪,最终组成了千分之千的——迷茫。
在太空中待久了,被孤独激发的想象力总能让我陷入无法遏制的胡思乱想。太空货船和旅游船在漆黑的宇宙幕布上留下乳白色的痕,核聚变飞船的引擎闪烁着幽幽蓝光,成百上千的荧光蓝点将地球与火星之间的航道变成了闪亮的光线。
我曾无数次地想要说服我自己,我反复告诉我自己,那只是泛光的尘埃;只是飞船的引擎;只是太阳系的千万航线之一,但我还是觉得,那条狭隘的光线其实是全人类的归宿,我们每个人最终都将会变成一束光,迷失在这片无尽的太空里。
如果说这些后现代风格的艺术品就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缩影,那么我确信,我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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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某个电视访谈节目中又看见了那位新人女孩,在六年前,她在“蓝天未来星际旅游”公司的商用太空电梯厢中与我促膝长谈。我和那位新人女孩依然保持着联系,第一届“黄金乡杯”辩论赛的确成为了地火关系趋向正常化的重要转折点,那场辩论赛也成了她叩响地球政治界大门的敲门砖。女孩没有食言,她真的成为了地球联合政府的议员,并积极投身于地球新人民权改革运动。
我与女孩见面时,她正在第二拉格朗日点上的“维纳斯”太空新闻演播室里进行政治演说。在女孩的演讲中,她谈到了新人移民在地球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以及歧视问题,她主张非暴力消极抵抗不合作主义,支持受压迫的新人进行非暴力的抗议活动。
女孩在演讲稿中反复强调,新人不再是人类的工具,也不再是人类的仆从。新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和人类一样,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新人是被地球抛弃的孩子,人类虽然创造了我们,却把我们当作改造火星的工具,企图将我们驯服成温顺的奴隶。火星上的新人通过斗争夺取了自由,我们也要通过斗争以换取平等。”
女孩的眼神坚毅而深邃,语气平缓而坚定,如同划破时间的利刃:
“我们要求与人类享有平等的权利;”
“我们要求享有与人类相等的言论自由;”
“我们要求与人类同工同酬,同吃同住;”
“我们要求人类给予我们尊重,不再歧视、迫害、驱逐我们。”
女孩的身后悬挂着那幅著名的天顶画《创造亚当》,画中的上帝正舒展着手臂,祂的指尖与亚当相触,亚当就此睁开了眼睛。这幅画的原迹在地火战争中随着西斯廷教堂一同被拆毁,被地球联合政府用作了重元素聚变的原料,在往后的岁月里,它们都成为了星星的亿万分之一。
“但,切记勿要使用暴力。”
“凡为攻击你造成的器械,必不利用。我们并非不抵抗邪恶,而是在以非暴力的手段抵抗邪恶。真正的和平并不是靠暴力夺取的,由暴力推翻的政权和制度最终也会付诸暴政与邪恶。我始终坚信,非暴力的游行和抵抗最终会唤醒压迫者的良知;我始终坚信,人类不会重蹈覆辙。”
女孩的演讲结束后,“维纳斯”太空新闻演播室内响起了经久不绝的掌声。
第二拉格朗日点距离地球共一百五十万公里,如果你站在“维纳斯”空间站上朝舷窗外望去,映入眼帘的将会是地球的湛蓝色海洋。在一万五千年前,地球的生命从海底萌芽,最初的单细胞生物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死亡和重生后,长出了鱼鳍、四肢和羽翼,它们开始从海洋爬上陆地,再从陆地飞向天空,再从天空飞向卡门线,直至抵达真正意义上的宇宙。在俯瞰地球的时候,我时常会想,在朝生暮死的生命更迭中,人类是否拥有着某些东西,能贯穿这漫长的一万五千年?
洁白无瑕的云层上闪烁着荧荧火光,无数的火焰将地球的云层尽数荡开,就像雨滴落入大海,女孩轻轻叩响舷窗,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索中唤醒,恬静的星空仿佛因为她的叩击而溅起涟漪:“人类又开始探索宇宙了,那些宇宙飞船其实都是建设加速轨道的工程船。”
“你觉得地球正在逐渐变好吗?”
我问道,不知道为何,我想起了妹妹,以及地球上的蓝天绿草。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地球和那些火星人拍的电影可完全不一样。”
女孩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告诉我,现在地球上的情况简直糟透了,漫天遍野的鲜花和绿草并没有让地球变成伊甸园。
“你肯定是太久没回地球了。”
女孩将头发捋过耳廓,她的发梢末端染上了银白。
飞行依存症、人口老龄化、低生育率以及针对新人的种族歧视,它们依然是困扰地球联合政府的首要问题。截至公元2164年,全球已有超过7.8亿人罹患飞行依存症,据地球联合政府卫生部的相关数据调查显示,地球上共有三分之二的青年都患有飞行依存症,患者中既有人类,也有新人。“这是无法被医治的精神疾病,是太空时代给人类带来的绝症。”心理学家在新闻发布会上如此说道,他们对此束手无策。
为了彻底阻断飞行依存症的传播,也为了减少飞行交通事故再发生的概率,地球联合政府相继颁布《高空飞行法》和《飞行器管理法》,并修订《地球治安法》,将飞行依存症患者列入恐怖分子和极端分子名单。警方不仅收缴了大部分的滑翔翼和小型飞行器,也封锁了所有的私人飞行航线,可这根本无济于事,每天还是有成千上万的人从天空扑落地面。
同年,成群结队的飞行依存症患者在东京上空横冲直撞,与一架民航飞机发生相撞,有三名患者的身体当场被绞入涡轮发动机,引擎因为过载而炸毁,飞机失去了动力,径直坠入京滨港。警察从海里回收了飞行器的残骸,而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那居然只是一架由木头和油布组装而成的简陋滑翔装置。
“你敢想象吗?在那场事件中,共有七百二十位飞行依存症患者乘着木制滑翔翼从平流层跃下,他们按照着达·芬奇的手稿,光是用树枝和雨衣就做出了滑翔翼。”
“你说得对,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疯子。”女孩说。
从地火战争时代就移居在地球上的新人移民们成为了联合政府的巨大经济负担,他们正在逐渐耄耋之年,地球的大气并不适合新人长期生存,过高的氧气含量让新人移民加速衰老,也让他们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地球上的人口结构正在迅速老龄化,社会医疗保险负担加剧,飞速发展的医疗科技以及生物基因改良技术让人类的平均寿命得以延长至一百岁以上,截至今年,地球六十周岁及以上人口的比重达到38%,其中六十五周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达到27.6%。
与此同时,高速发展的人工智能已经取代了人类社会的大部分工作,青年失业率正大幅度提升,根据联合政府富裕部相关调查显示,目前地球青年失业率已经达到了惊人的26%。人类的社会冲突正在加剧,高压窒息的社会环境和氛围催生出各种荒谬的行为与事件,男人将生殖器○割,浓妆打扮;母亲将婴儿烹煮,然后扔下高楼;青年人攀着围栏奔向铁轨,让疾驰的高速列车将自己撕裂。
我打电话给妹妹,我告诉她,千万不要这么做,爸爸妈妈会很伤心的。
大学的生物老师和我们说过,在前太空时期,人类会将美洲的狮子和野牛,非洲的大象和猩猩,亚洲的老虎和羚羊,以及南极洲的企鹅和鲸鱼等动物全部集中在一个叫做“动物园”的旅游观光设施当中,人类还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精心布置了微缩版的雨林、草地、冰原以及大海,确保动物们能够安心地生活繁衍,以供游客观赏。
人造的栖息环境看起来与真实的大自然无异,饲养员每天都会提供足量的食物与水源,也会定期做好卫生清洁,以保证合适的温度与湿度。在计算机的精准调控下,被圈养的动物甚至不会面临疾病、天敌与气候等问题。可奇怪的是,在远远优于自然的环境里,动物居然会停止繁育下一代。
最开始只是雄性动物停止向异性求偶,并拒绝与它们交配,然后在雄性动物之间居然自己开始了○交,成年的雄性动物甚至还会与未成年的幼崽进行性行为。雌性动物则会聚拢在一起,它们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外,剩下的时间都在梳理毛发。这类动物被生物学家们称为“Beautiful ones”(漂亮的人),虽然它们看起来十分漂亮,身体也非常健康,可它们的大脑却不会对外界环境的刺激做出任何的反应。动物园的生态系统发展到最后,甚至连精子和卵子都不会再生成了,就真的算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产生了受精卵,那些受孕的雌性动物也会将未成型的胎儿生吞活剥,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留下后代。
“为什么?那是因为环境太不自然了,动物的本能会让它们在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非自然的环境时,走向自我毁灭。”生物老师对我们说。
可人类之所以有别于普通动物,那是因为人类总能为自己活着虚构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而最匪夷所思的是,人类总会对自己虚构出来的理由深信不疑,即使没有任何的依据;即使未来的苦难会连绵不断;即使活着的最终目的是走向虚无,可人类总会安慰自己:苦难只是暂时的,只要咬咬牙就能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