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组织的非暴力不合作抗议活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噩耗传来:正在进行环球演说以支持各地抗议示威活动的新人女孩被残忍杀害。
凶手在半夜用冲击式气动锤破开女孩的房门,女孩被凶手强○,她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直到天亮才断气。这起案件发生在“新加坡-2133号”太空电梯的基座城市里,那是一座人口超过三百万的大城市。女孩的惨叫声响彻整条街道,窗户被砸碎,玻璃在地面上碎成渣,可他们却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人呼救、没有人干预、没有人报警,女孩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捶打那扇虚掩的房门,门开了又关,开了又关,可却始终空空荡荡。
女孩最终被活活勒死,凶器是她脖子上的银色十字架项链,她的颈骨几乎要被强大的外力给硬生生折断。在这座贯通天空与地面的基座城市里,我们懦弱、自私、麻木、冷漠,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泡泡里,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仅此而已。
-
女孩的尸体被凶手钉在木制的十字架上,十字架被绳子吊着,从几千米的太空电梯基座上一直降到地面。高空凛冽的寒风将女孩冻成冰块,赤道地面上的高温又让冰雪尽数消融。盘旋的飞禽啄食着女孩的身体,十字架上落满火烈鸟,女孩面目全非。
在女孩死去的那天,天空下起了暴雨。棕色的十字架立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前来啄食的群鸟逐渐散去,女孩裸露着身体在旷野上腐烂。女孩被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地球,可全地球的人都保持着缄默,人们一言不发,甚至停止了所有的抗议游行和示威运动。白云在迫降,黑夜在坠落,雨点倾泻而下,令人窒息的沉默酝酿着不安,无言的愤怒被压在胸膛。
而当愤怒无法得到响应,绝望将会排山倒海。
暴雨停歇,十字架上长满了鲜花。
一簇纯白色的鸢尾花被放置在联合国大厦门口,它在冷风中发颤,被联合政府的战车碾得粉碎。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无数的花朵铺满了所有城市的街道,就像突如其来的春天。梅花、樱花、玫瑰、鸢尾花、矢车菊、郁金香、木槿花……五彩斑斓的花瓣从太空电梯上飘落而下,新人抗议者熄灭了城市中的所有灯光,他们手捧着蜡烛和鲜花,义无反顾地走上街头,他们肩膀抵着肩膀,站在荷枪实弹的军人和警察面前,温暖柔和的烛火将人类的城市照得透亮,如同太阳坠入地面。
一名新人女孩站在军队的刺刀和步枪前,亲吻着她手中的白玫瑰,然后将那朵白玫瑰放入了漆黑冰冷的枪口中,鲜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海洋中的波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抗议者们居然表现得出奇的平静与克制,他们既没有毁坏任何公共设施,也没有任何的过激行为。抗议者们只是站在街道上,手捧着鲜花,吟唱着《圣经》的诗篇,任由警棍和盾牌从自己的头顶落下,即使头破血流,他们也绝不还手,也绝不退让。
“凡为攻击你造成的器械,必不利用;凡在审判时兴起用舌攻击你的,你必定他为有罪。这是耶和华仆人的产业,是他们从我所得的义。这是耶和华说的。”
无数的鲜花被折断,蜡烛被熄灭,催泪瓦斯被掷出。当宗教的诗文被禁止吟诵,他们就唱起那首著名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歌声和唱诗声被风吹着,散布出去很远很远。形势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因为参加游行示威的不仅仅是新人,也有相当大部分是人类,他们相继罢工、罢市、罢学——人类的社会近乎于停摆,世界正在走向崩溃边缘。地球联合政府的领袖出现在新人的抗议现场,他在军队和警察的层层保护下向抗议人群喊话,他食指中指交叉,以上帝的名义对他们许下承诺,他说杀害女孩的凶手将得到严惩,《地球人口优化政策》也会被终止。可人群依然无动于衷。
第五天,抗议者开始绝食,他们席地而坐,吟诵圣诗以歌颂耶和华的名。全副武装的地球联合政府军队和城市警察将抗议者包围,直升机和战车将街道层层封锁。
第十天,地球联合政府的领袖再次对抗议者喊话,可得到的答复依然是安静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如同石砾被掷入海洋,海面没有被溅起任何的波澜,哪怕是荡漾起轻微的涟漪。抗议者人数达到惊人的四十万,这相当于地球总人口的15%。
-
第十一天,我接到未知联系人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还记得我吗?我们一起在地面上看过日出和日落,还在大海边拥吻。”
鲸鱼唱起空灵悠长的歌,鲸歌在记忆的海洋深处 经过无数次的回响,迷失的记忆片段再次击中我的思绪:
我曾牵着她的手前往地面,在渐落的太阳下奔跑,赤红色的火苗照亮黑暗,被折断的信号棒燃着火,被飞蛾裹挟着坠入海面,又飞向天空。那时还年少无知的我曾天真地以为,在未来的某天,人类和新人真的能像宣传画报里所描绘的那样,在太空中手牵着手站成长城的样子,不朽于时间的尽头。
“要和我一起去地面旅行吗?我想和你再看看日出和日落。”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女孩现在正身处何方。我曾无数次在太空中俯瞰亚欧大陆的板块,想要从这漫无边际的蔚蓝色中辨认出海南。
我经常在想,也许在那天晚上栖息在海边的其实不只有我和女孩;也许在太平洋对面的美洲大陆上也有一对两小无猜正在仰望着星空。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只不过是渺小的蚂蚁,凭借着千万分之一的好运,在一截漂浮在宇宙中的朽木上扬起触须。
而现在,有两只环绕着朽木旅行的蚂蚁相遇,蚂蚁的触须在相隔二十年后,再次触碰在了一起。
“你在参加抗议,对吗?你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我从舷窗向下望去,那里的烛火正在街道上流动,就像城市的脉搏。
“我们都会成为其中之一,也只有成为其中之一,我们才能真正留下些什么痕迹。”
“可为什么?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那位新人女孩被杀死后,我们就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了,其实我们本应该做点什么不是吗?但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最恐怖、最黑暗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可地球联合政府许下承诺,《地球人口优化政策》将会被完全废止——”
“但上帝已经死了,不是么?”
女孩淡淡地回答道,我竟然无言以对。
“你还记得我们到陆地上看海那次吗?你在海边点燃了信号弹,成群结队的飞蛾从天空中扑落,它们的翅膀被火焰点燃,接着又被大雨熄灭,然后又被点燃……你敢想象吗?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奇怪的昆虫。”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但我知道,飞蛾总是扑火的,这是它们的天性。”
我没有告诉女孩的是,飞蛾的趋光性是用来寻路的工具。在自然环境下,飞蛾可以靠着月亮以及太阳的平行光在空中飞出完美笔直的路线。而在人造的光源下,飞蛾则会丧失方向感,在无法明确具体方位的情况下,它们往往会跌跌撞撞地飞进火焰里。所以,那些赴火的飞蛾其实都是迷路的可怜虫。
生物都是趋利避害的存在,人类也不意外。飞蛾凭借着千万分之一的好运在核灰尘弥漫的旷野上活了下来,在逐渐瓦解的世界上寻找回家的方向,人类在黑暗中引燃篝火,却杀死了飞蛾。大自然是现实的弱肉强食,任何的浪漫和不可思议都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死亡和自毁也只是崩溃后对痛苦的最后回避手段而已。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再这样下去,军队会开枪的!”
女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问道:
“老师带我们看海的时候,她对我们说,从大海里爬上来的鱼会将尖锐的石矛掷入大海。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那是因为,从大海爬上陆地的鱼已经不再是鱼了,鱼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经改变了,鱼再也不可能回到大海里了。鱼会变成虫,虫会长出翅膀,变成飞蛾,只要点燃火,就会飞回到你的身边。”
我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说服女孩,我知道她正在干傻事,我竭尽全力地想要告诉她:生活还很美好,事物总是在螺旋上升,未来会越变越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即便是撒谎。
“要和我一起吗?”
女孩那充满着期待的眼神跨越十五年的时间,再次击中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宛如利弹穿心,刀刃刺穿胸膛。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沉默让整个世界在我的面前崩塌瓦解。
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女孩只是很轻松地对我笑笑:
“那我这次就一个人去吧?”
我隐约听见轻微的哭泣声,我很快就意识到那就是自己,延迟的悲伤和绝望如潮水般上涌,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那就去吧,但千万别忘了回家的路。”
蚂蚁收回了触须,它们错身离开,不再相遇。携带着蚂蚁的朽木在这片没有意义的虚空中翻滚、前进、腐烂,蚂蚁们都感知到了彼此,却没有交流,我们总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