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范慎,范闲的眼神倏地冷漠了下来,很快又恢复温和。
“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声音微哑,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情绪的变化很迅速,却瞒不过庆帝,见他有意隐瞒,敲打箭头的手逐渐停了下来。
并没有理会他的拒绝,而是直截了当的看向低着头的范闲,“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说说。”
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范闲低着头跪了下来,语气戚哀,“他……是个很好的人,和他的母亲一样。”
要说范慎,那必然会提到叶轻眉,而叶轻眉是庆帝心里最深的结,若是处理不好,这些日子的攻略也就白费了。
“她也是你的母亲。”庆帝的语气不轻不重,仿佛只是叙述着一个事实。
范闲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紧紧攥着拳头,忍受着天大的委屈一般。
庆帝许久得不到回答,有些不耐烦,抬眼看过去,却发现范闲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眼泪也一颗一颗的落下。
好像怕他发现一样,一直忍着哭腔。
庆帝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拉了起来,“哭什么,不过是说说话罢了。”
就见少年终于绷不住了似的,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袖,拼命压抑着哭声,却一字一句的坚定道:“我没有母亲,她要的从来不是我。”
伴随着压抑住的哭声,庆帝清楚的听见这句话里的恨意,以及……恐惧。
他突然有些心软,抬手把少年圈进怀里,“好了……安之,哭出来吧,不问你了。”
这话像是什么开关,少年的哭声终于不再压抑,在帝王的怀中肆意的宣泄着,哭了许久,直到上气不接下气,险些因为缺氧而哭晕过去时,才涨着哭红的脸慢慢平复下来。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哭的这么厉害,庆帝想着。
范闲从小就是很懂事的,做事极有条理,对自己的未来也都计划的清清楚楚,这些他都知道,他只当是少年重来一次的缘故,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模样。
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等范闲从痛哭中缓过来,才惊觉自己一直被庆帝抱着,顿时有些慌乱,“我……陛下……臣,臣失仪。”
庆帝松开他,“无妨,朕不怪你。”
左右哭湿的只是外袍,他随意的脱下扔到一边,又回到位置上继续打磨着箭头。
也许是刚哭过,范闲脸上出现明显的犹豫,磨蹭了一会,才有些纠结的看向庆帝:“臣无事了……陛下若有想问,臣不会再哭了。”
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吧,再不问没机会说了。
“你……随意说些什么吧。”庆帝倒是有些不想再问了,范闲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这样哭,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无论是为了什么,这都是头一回,让他难得的有些踟蹰。
于是范闲乖乖的开始讲起他记忆中的范慎。
“最初有意识时,我并不能理解自己的情况,我能看见这个世界,我能思考,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从我有印象起,我的身体就是由范慎控制的,同时,我也能共享他的记忆……”
从范慎的记忆中,借着范慎的眼睛,范闲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一点点完善起来,也一点点清楚了范慎和叶轻眉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们的敌人不是我们,皇家,敌国,苍生,这些对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范闲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从始至终,都是他们和神庙的争端。”
神庙妄图控制世间发展的进程,让世界永远在他们的控制下,而叶轻眉和范闲,则是为了击碎神庙的控制,让世界的发展回归自然。
“第一世的范慎失败了,大东山下,他没躲过燕小乙的那一箭。”范闲声音平静,他已经看见太多的死亡,即使那种痛感还清晰的印在脑子里,也不会影响他的叙说。
庆帝的动作始终没停,也安静的听他讲着从未分享过的过往。
也是他一切苦痛的根源。
“或许是因为一直有个攻略您的任务在脑子里挂着,我陷入了轮回,第二次睁眼时,我就知道,如果得不到您全部的信任,我就会永远困在这个轮回里,我的人生,将只有二十二年。”
但很可惜,此后的许多世,控制身体的都是范慎。
他实在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每一世的信念都从未更改过,他有自己的责任感,也有自己的抱负,于是一次次的走上相同的路,在这条路上不同的位置死亡。
而范闲,也清楚的记得每一种死亡的痛苦。
最惨的一次,大约是某一世雪谷那天,真的被陈萍萍的计策误杀了吧。
等待自己鲜血流干,真的是很煎熬的死法。
“第九世的时候,范慎击破了我的另一个妄想。”想起那段经历,范闲眼中再次出现痛苦,声音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因为他成功了……您对他心软了,所以五竹成功杀了您,我以为轮回会就此结束,但是没有。”
李承平上位,范慎告老还乡,悠哉的做个富贵闲人。
那一世的范慎有没有安享晚年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在他即将迎来新的一年时,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再睁眼,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所以他彻底死心了。
“我已经不想再轮回了。”范闲的声音里透露着疲惫,“无论是范慎,还是叶轻眉,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还有我的存在,他们没有想过,范慎的意识侵入了这个身体,那么这身体原本的意识会去向何方。”
“我知道,他们有自己的理想,有很多理由,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托陛下的福,让臣能控制身体,亲眼看一看这个世界,即使不为了任务,臣也绝不会背叛陛下的。”
范闲终于说完,跪下又是一拜。
每一次见庆帝,都是他走的一步险棋。
毕竟等他从北齐回来之后,所有的大戏都将轮番上演,那个时候即使再和他剖析内心,庆帝也不会再相信他了。
看着晃晃悠悠提升到60的信任值,范闲没有高兴,因为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等庆帝从他说的这么多话里理清了思路,意识到了范慎无数次的违逆和背叛,甚至曾经死于五竹之手,他一定会把所有的情绪转移到他的身上。
庆帝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
他已经做好了信任值暴跌的准备了。
庆帝确实有些懵。
范闲给的信息量有点太大,他此刻的惊讶程度,绝对比第一次在祈年殿上看他醉酒诗百首要高。
当然,他也愉悦于范闲愿意把自己最深的秘密告诉他。
像庆帝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把内心的秘密告诉别人的,但凡他主动说出来,必然是为了自己的算计。
但是偏偏又很喜欢把握臣子的秘密。
他对范闲的提防始终存在,但范闲在他面前向来把姿态放的足够低,像是毫无心机一样露出自己最柔软的地方。
何况他和范慎实在不同。
一个愿意把性命交到他手里的孩子,怎么会忤逆他呢?
于是庆帝长叹了一口气,颇为怜惜的再次扶起了他。
“安之,你受苦了。”他安抚般的顺着少年的头发,“有朕在,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范闲乖巧的依赖在他怀中,任由皇帝展现他难得的父爱。
这一夜,范闲没有回范府,有些使性子一样的留在了宫里。
当然,只是单纯的使性子,也没有和庆帝再次发生什么非正常的关系。
庆帝也只当他是在自己面前不会掩饰情绪,心情颇好的应允了。
然后在把人留在寝宫后,派了一队侍卫看守住寝宫,又专门让洪公公从太后寝宫过来,盯住他,看看他想有什么小动作。
偏爱是自然的。
监视,也是为了确认范闲值得让自己偏爱。
庆帝看着乖巧留宿在宫中的范闲,脸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安之,既然选择留在宫中。
就安心留下吧。
既然甘之若饴,就不要离开他了。
这一夜,庆帝没有回寝宫,处理了一夜的国事。
第二天一早,范闲早早地醒了,无视了看守的侍卫,打着哈欠唤来宫人给自己挽发。
今日要启程去北齐,鉴查院的黑骑随行。
范建到底还是不放心,依旧派了高达和虎卫保护他。
当然,范闲已成九品高手这件事,本身就没多少人知道。
等范闲整理完毕,到达城门时,天色已然大亮。
兜兜转转的,高达和王启年还是到了他身边。
先前去鉴查院时,范闲已经和王启年接触过,他也已经清楚这位小范大人的脾气,此刻也略微正经起来。
“都准备好了吗?”范闲轻轻点头,直入主题。
王启年微微躬身,“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范闲回过头,范家人都在身后,笑着给他送行。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向他们走去,“你们先行,我说几句话,马上就来。”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范建面前。
“爹。”范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我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范建看起来胡子都要白了一些,“这是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吗?你啊……唉,路上一切小心,北齐毕竟是敌国,不比庆国,切记要步步谨慎……”
他皱着眉念叨了很多,范闲也微笑着听他的叮嘱,丝毫没有不耐烦。
等范建终于止住了话头,他才笑着一一应下。
然后又转头看向了范若若和范思辙。
“我不在家,你们要照顾好自己。”他看向范思辙,这小子可比若若不省心多了,“尤其是你,思辙,书局的事你要多小心,现在宫里那两位和我关系都不是很好,我不在京都,如果他们有所动作,我也无暇顾及。”
“思辙,你是我弟弟,我希望你能尽快成长起来。”他笑起来,笑容明媚,一时间竟让范思辙有些慌乱,“如果遇到拿不定的主意,可以和若若还有爹他们讨论,我们是一家人,一切等我回来。”
话说完,还悄悄凑近他耳畔,轻声道:“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回来后就给你管一个更大的生意。”
范思辙原本一直在乖巧点头,听见这话,眼睛瞬间就亮了,刚想张嘴说些什么,范闲微微眨了一下眼,示意他噤声。
于是他激动的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若若。”范闲看向范若若,这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身边最可靠的人。
范若若笑着看他,“哥,你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于是范闲没有多说什么,范若若的能力,完全不必担心。
此次前往北齐,有一件事他需要提前去做,回来后他就会按照之前的轨迹,把若若送去北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