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言冰云不欢而散,范闲眼中有些忧愁。
他方才太急了。
鉴查院里出来的人,哪有什么单纯好骗的少年,有的只有浸淫黑暗的小狐狸和幼狼。
看来他果然不如范慎适合和人打交道,虽然知道言冰云的性格不会影响计划,可还是难免有一丝失落。
他果然还是不擅长这些啊。
三个月一晃而过,庆帝和范闲压下了李承乾身中瘴毒而亡的消息。
范闲在庆帝启程大东山的前三天接任了鉴查院院长的位置,陈萍萍也得到了李云睿联系君山会,意图在大东山上对庆帝下手的消息。
他也压下了这个消息。
这两人终究是走到了如此赤裸的君臣离心的地步。
庆帝启程大东山的第二天,范闲就带着他的行玺,借着稀薄的晨雾转身回到了京都。
“交给你了,安之。”庆帝郑重的拍了拍他,这一世他已经足够相信范闲,自然也就不用再用言语安抚。
“京中有老大,宫典和叶重你也是知道的,等朕回来。”
范闲的左手还有些不利索,但行动已经无碍了,闻言也只是颇为不舍的看了他一眼,就点了点头,带着行玺和谕旨离开了。
大皇子在京都外驻扎,他不废多少力气就和他碰面了。
“是陛下的意思?”看见行玺的那一刻,大皇子就基本想通了整件事情,有些惊异的看着范闲,“布置了这么久,就为了钓出长公主?”
“如果长公主殿下对陛下没有异心,又怎么会招致这个结果呢?”范闲漫不经心的笑着,他最喜欢的那个白狐披风最终也是被弄干净了,此时又披在了他的身上,“劳烦您在这里陪我了,等陛下到大东山之后,长公主他们就该闹起来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了。”
大皇子也只是苦笑着摇头,“自家人。陛下有别的旨意么?”
原本是没有的,范闲眼睛微微动了动,略微思索,还是说了一句,“只说了尽量不要伤害几位殿下,没有其他的嘱咐。”
“我知道了。”
范闲看不见大东山上发生了什么,庆帝也看不见京都发生了什么。
但是这两人对对方的信任却是一点不低。
大东山上,胜负已分,庆帝负手看向命不久矣的苦荷和没了半幅身子的四顾剑,没有理会费劲千辛万苦才出现的王十三郎,只是平静的对着同样重伤的叶流云拱手。
“叶世叔,多谢了。”他已经是世间唯一完好的大宗师了,而这世间下一个大宗师也注定是庆国之人。
统一之势已成。
国内有范闲与他一心,想来会比上一世容易许多。
而此时身处京都的范闲站在宫城上,身边是大皇子。
这两人提前有了准备,外有叶重和宫典配合,再加上这一次没有太子,即使长公主想要强行把二皇子推上去即位,在范闲的行玺和谕旨面前也没有抵抗住多久。
原本轰轰烈烈的一场叛乱,在这四个人的威慑和指挥下,长公主和李承泽已经被范闲抓住,卸掉了四肢,由专人监视着服侍,断绝了所有自绝的可能。
庆帝的信任值在十几世以来第一次到了九十以上,范闲微微挑眉,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很高兴?”大皇子微微侧目,想了想又有些了然的点头,“也是,你如今是鉴查院院长,又手握内库,兼领了太学的差事,还是唯一的公爵。陛下对你无比信重,现在连你的敌人都没了,真正的一人之下啊!”
啊……确实。
范闲脸上的笑容不变,即使这些都不是他想要得到的,但是为了他的目的,他必须要得到这些。
现在,这些身份已经无用了。
“大殿下,你想多了。”他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招了招,却只抓住了一缕风,“功名利禄非我所求,待陛下回銮之后,我会慢慢的交出手里的权柄,以后就在别院写写书,编一编文卷就行了。”
这他倒没有说假话,大东山之后,陈萍萍已经走投无路,想要完成他的复仇,就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而他已经找到了言冰云,对方也很清楚的看见了,他一直敬重的院长大人在这场叛乱里做了什么。
“我会帮你的。”
范闲没有违背他说过的话,京都叛乱平定的第二天,庆帝带着大宗师的威仪回京,处置了参与叛乱的一应人等。
这一次长公主和二皇子倒是没有死,范闲不想让他们简单的死去,却又不想让他们活着,于是废掉了他们的四肢,派了鉴查院的人整日盯着他们,就让他们这样生不如死的活下去。
“毕竟是皇室,安之怎么如此狠心?”庆帝从背后轻轻环抱着少年,语气含笑,心情颇为愉悦。
今日朝上,范闲主动以事务繁多难以兼顾为由,推掉了内库的差事,把权利交还给了庆帝,他此刻自然高兴。
范闲安稳的缩在他怀中,手里拽着皇帝的衣袍随意晃着,自然知道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丝毫没有不打算收敛情绪,“那又怎么样?同为皇室,他们对我的伤害还少么?我就要报复他们!”
庆帝也不说话,范闲在他面前越是张扬,越是不掩饰情绪,他就越是开心。
是了,他的安之,就应该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少年。
当然,重点是听他的话。
——
范小公爷交了权利,却越发得皇帝宠爱,自然是引起了朝野议论纷纷,直到发现这位小公爷连着十数日都留宿在庆帝寝宫中,那些反应慢的才回过神来。
合着之前的一切都是皇帝陛下左手倒右手自己玩儿呢,也难为范小爷,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竟然也甘愿放弃手中的权利,做那高高在上之人手中的玩宠。
可谁又敢把内心的鄙夷说出来呢?
范闲交出权利一身轻松,而朝上众人依旧只敢在他面前诺诺点头,丝毫不敢露出些许不满来。
且不说这煞神还顶着鉴查院院长的位置,就是公爵的身份也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陈萍萍要是再没发现问题就真的枉为暗夜之王了。
不过他依旧很难相信,那个清朗的少年,那个知道一切真相的少年,会甘愿和庆帝站在一起。
他可是叶轻眉的儿子啊……
直到他独自入宫和庆帝对峙。
“这些年,朕待你不薄啊,陈萍萍。”庆帝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叶轻眉的魅力太强大了,即使只是短短几年,就能彻底收服一个人,以至于他这二十年来全心的信任和君臣之情全部化作乌有。
陈萍萍忍不住捏紧了轮椅的扶手,“小姐也待你不薄,可你还是杀了她。”
“你是为了小叶子,还是为了安之?”庆帝脸上突然出现了戏谑的笑容,他站起身来慢慢的靠近了陈萍萍,看着他握着扶手的手逐渐收紧。
“安之是朕的,小叶子很好,但是她错在,不该和一个皇帝,谈颠覆帝制。”看着陈萍萍情绪失控,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陈萍萍阴着脸抬起头,手指渐渐扣上扶手里暗藏的扳机。
“陈院长,我建议你不要乱动。”范闲冰冷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陈萍萍愕然的回头,却发现范闲手里拿着枪,而枪口瞄准的……是他。
枪里自然是没有子弹的,范闲只是拿来做个样子,让陈萍萍彻底死心罢了。
“范闲?”少年眼中的冷漠和恨意是他从未见过的,这让多年来处变不惊的陈院长微微失语,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直到这一刻,范闲对他说过的所有话,所有的表情都在他的脑海里串了起来。
只是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杀了你的母亲!”
“可他也是我的父亲。”范闲收了枪,平静的走到庆帝的身边,挡在他的面前,毫无感情的看向陈萍萍。
“叶轻眉确实是一个伟大的人,我很佩服她有那样的理想,只是……”他微微俯身,眼神无辜的看着陈萍萍,嘴角微挑,有些挑衅似的,“父亲说的对,她不应该和一个帝制的天然得益者讲平等,和平权的。”
“陈萍萍,你为叶轻眉复仇,到底是支持她的理想,还是为了得到她给你的……平等呢?”
陈萍萍直到此时才彻底看清,他眼前的范闲,和庆帝本质上是一样的人,同样能轻而易举的欺骗到别人的信任。
而为了骗到他的怜惜和信任,范闲甚至不惜揭开自己和亲生父亲悖逆的关系来逼他作出动作。
范闲这话极为诛心,几乎是在扭曲陈萍萍的动机。
可陈萍萍又如何能分清呢?
他只是觉得,叶轻眉对他极好,是真正给了他温暖的人,既然有人杀了她,那么他也理应杀了杀她的人为她报仇。
仅此而已。
所以他悲哀的闭上了眼,叹息了一声,“不重要了……”
手指早就扣下扳机,却没有子弹射出。
范闲自然发现了他的动作,顿时笑着直起身,眷恋的依靠在身后的皇帝身上,邀功似的说道:“我早就把你扶手里的弹夹拆掉了,怎么样?言冰云也选择了我,你输得很彻底,陈院长。”
怀里的狐狸笑的开心,庆帝也有些宠溺的搂紧了他,范闲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忽然主动踮着脚吻了上来,然后迅速的退开。
“别闹了,朕说了,他交给你处理。”庆帝的呼吸微微加重,手上搂着人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范闲靠在他怀里,平静的看着陈萍萍。
“陈萍萍,你要的那个范闲,叶轻眉的儿子,早就因为你的计划,死在了雪谷那天,他是被重弩钉在地上,等待着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流尽而亡的。”他静静的看着他,这是范慎最遗憾,也是最痛苦的死亡,也因此,他对陈萍萍的恨意格外强烈。
“我会把你关在鉴查院最深的地牢里,就在之前关押肖恩的那间里,给你放血,让你感同身受一下,我当初的痛苦。”
“陈萍萍,这是你应得的。”
范闲嘴角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然后一点点咧开,看的陈萍萍心里一跳,蓦地出现了一丝凉意。
范闲言出必行,当天就把陈萍萍秘密关进了地牢最深处。
他倒是没急着去处理陈萍萍,反而是有些急迫的回身拥抱住了庆帝。
“父亲,如果我对您没用了,您会不会也抛弃我呢?”他几乎是有些祈求的问道。
看上去就像一个患得患失的孩子。
庆帝有些失笑,范闲在他面前确实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不会的,安之,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不会抛弃你的。”
范闲太温顺了,温顺到他有些不想放手。
就此沉沦下去吧。
等他哪天要离开了,就会解开他身上的禁锢,让他自然的成就大宗师,有这份实力在,无论新皇是谁都不敢对他说什么。
范闲抬起头,眼睛带着些薄怒的看着他,“那您为什么还不能信任我……我不想轮回了……万一下一世您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又是范慎出现,那我不是要难受死了?”
庆帝有些失笑。
在他看来,范闲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
哪一个皇帝会真正的相信臣子呢?
尤其是他这样的皇帝,即使是上一世面对陈萍萍,庆帝也不认为自己曾经完全的相信过他。
只是哄人自然不能这样,于是他直接抱起了少年走向内室,“时间还长,安之再努努力?”
刚把人放到榻上,就忍不住欺身而上,加深了之前未完的深吻。
唇舌织交,气息流转。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亲吻。
叶轻眉曾经和他说过,只有深爱之人,才会愿意亲吻对方。
这话对庆帝而言自然是无效的。
只是范闲之前从未吻过他,直到今日,小狐狸才彻底的爱上他,属于他。
为了奖励小狐狸,他当然也愿意付出一点,来满足对方的小心思。
一场欢好,范闲满足的眯着眼睛,慵懒的靠在庆帝身上,还带着些许水光眼睛轻轻眨了眨,看的庆帝打算再当一次昏君时,才拖着有些疲惫的声音软软的撒娇。
“我先去料理了陈萍萍嘛……别人动的手我不放心,很快就回来了……”
嘴上是这么说着,可身体却一点不带动弹,一点看不出来他哪里急切。
磨磨蹭蹭的出了宫,悄无声息的避开众人进了鉴查院地牢,范闲才微微弯着眼睛,狡黠的笑了起来。
最深处的地牢只有白日里会有一线光照,平时都昏暗至极,陈萍萍被关到这里开始,就只能徒劳的坐在地上,不能移动丝毫。
“院长。”这里没有别人看着,范闲也终于可以卸下一直带着的面具,快意的露出笑容来,匕首在指间翻飞着。
还差最后一年啊,范闲能不激动么?
严格算起来他现在还差一年多一些,就要面临二十二岁这个重大分水岭了。
前世无数次都是死在这一年。
这次终于可以解脱,他当然高兴。
陈萍萍闭着眼,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范闲也不在乎,他只是需要分享,至于倾听者?
无所谓。
“不要冷着一张脸,你在生气什么呢?我自甘堕落么?”
“可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再过一段时间,我最后一个愿望也要实现了。”
“你对我的过去有兴趣吗?比如我为什么说我死在雪谷?”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们吗?我的痛苦,我背负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要给叶轻眉报仇,所以你和皇帝开始斗法。”
“你是快意了!但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你要杀皇帝,你要拉我入局,可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要怎么利用我,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情!”
范闲红了眼睛,他是个自私的人,所以他忍受不了对自己的一丝虚假。
或许他在最初也和范慎一样是个极好的,会爱护身边亲近之人的人,只是一切都在不断的轮回中消磨了。
现在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仇恨,和对解脱的执念。
“叶轻眉的儿子在你心里重要吗?不,你根本不在乎,我的身份只是你逼着我给叶轻眉报仇的借口罢了,你应该知道的,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
“只要我不入京,我就可以自由惬意的活一辈子,但是你让我入局了。”
“也是你,让我无知无觉的在你和皇帝斗法的局里沦为棋子。”
“他认同你,他愿意配合你,我不愿意!”范闲靠的陈萍萍极近,几乎是字字泣血一般的控诉着他,“如果不是你只有一条命,你觉得我会这么简单放过你么?”
“就像你说的。你杀了我一次,这一次我来报仇了,这很公平。”
“当然,庆帝很快就会去陪你。”他附在陈萍萍耳边,声音里带着些扭曲的快意,“你们两个老家伙斗法,我怎么可能放过他呢?”
“老子终于解脱了,你先留在这里等死,要不了多久,那个老家伙就会来陪你,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倒是可以继续勾心斗角。”
范闲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划开了陈萍萍的手腕,撒上了特制的药粉。
这个药粉可以控制着伤口不会完全凝血,始终都保持着不断流血,但是出血量很小的状态。
以陈萍萍的身体,活过今天应该不是问题。
随后,范闲站起身,毫不留恋的离开,只留下在原地有些怅然的陈萍萍,眼中不断出现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