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看见你的同伴……”莫寒谣微微一怔，视线在地上那些断胳膊断手的尸体与那浑身是血的女子脸上游移。
她的第一反应是，她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先入为主。
这些尸体上的衣物风格虽然与这位女子身上轻便的猎装相似，但的确，纵然是同伴也未必要穿风格相似的衣服，以及，这样方便活动与旅途的衣物，别人未必不能穿。
但，这分析有点牵强了。
不如，仅仅只是在这一瞬间。
莫寒谣想到了女子体内的知识污染。
不知道是什么袭击了自己、活过来的血肉、同伴好像疯了、自相残杀……
各种零散的线索在莫寒谣的脑海里隐隐串到一起，让她有一个恐怖的猜测。
想到这里，莫寒谣感觉到手脚有些冰凉。
“一个都不是么？”佐娜挑了挑眉，小巧的手枪在她的手里转了一圈。
“不是……你们……”说到这里，那位浑身是血的女子反而向后退了一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看向莫寒谣三人的脸上多了一丝惊恐，但更多的却是不快。
好像佐娜说了句很冒犯的话一样。
“我们不是在帮你分析确认这里情况么？”佐娜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因为不耐烦而产生不快。
以及，眼前这位女子突然莫名其妙的反应也确实让她有些不爽。
“……稍微冷静一下。”莫寒谣冲着佐娜抬起手，试着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来协调双方因为“某种差异”而产生的不和氛围，“我有一些问题。”
莫寒谣意识到了，她们和这位女子之间存在某种差异，以至于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但不能确定，并且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必须慎重。
“地上的这些，你知道么？”莫寒谣特意斟酌了用词，指着地上的那些尸体问道。
但明显，她没有用“尸体”、“东西”之类的词来进行描述，只是用了比较模糊的方式来询问。
佐娜与莱莎注意到了莫寒谣奇怪的措辞，但也意识到现在不是开口的时候，尽管有些想法，但也选择了沉默。
似乎是见莫寒谣的态度比较温和，那位女子皱起的眉头也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是脸上的表情依旧有些扭曲：“……就是这些东西，袭击了我和我的同伴。”
但她的措辞同样很怪，令佐娜与莱莎十分不解，只是在脑海里不停交流。
看反应，地上这些人她一个不认识？那她的同伴去哪了？
佐娜与莱莎等着看莫寒谣如何处理。
“这些武器呢？”莫寒谣缓缓地蹲下，一边让自己的斗篷下摆尽可能不要碰到尸体和血液，一边用手枪枪管小心翼翼地将被尸体的手压在下方的染血武器扒拉出来一些，随后问道。
“那是……”女子揉了揉眼睛，这个动作抹得眼眶一圈全是血，旋即有些激动地说道，“那是傻狗，啊，就是我同伴的武器——”
“这样啊……”莫寒谣咬了咬唇，从地上站起。
脑海里思路越来越清晰，甚至隐隐有了些水浪被拨动的声音。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莫寒谣深吸一口气，脸上闪过了一丝怜悯与悲痛，但很快就被坚毅的神情给掩盖了。
她抬起手捂住右眼，用左眼看向了那位女子，今天第三次使用魔女那能够识别污染的能力。
“肢体残缺的人类……在你看来是什么？”
她看见了那位女子脸上的迷茫，看见了对方扭曲的表情中浮现的犹豫，看见了那在女子脸上浮现的难以置信，看见她的鼻孔与口腔之间循环流淌的污浊诡异的液体。
看见了她变得有些木讷与呆滞的深色眸子。
听见了从对方微张的唇里，吐出的最淡然的话语：
“肢体残缺的人类……肢体残缺的人类……”
“……不就是食物么？”
莫寒谣感觉全身一凉。
女子话音落下之后，自己都陷入了某种异样的情绪之中：
“等一下……”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指缝间那瞪大的眸子透出的目光不停地在整个房间游移，最终落到了地上的那些尸体上，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不成话语的句子：
“这些血肉，等等……这是血肉么……不对不对……我……这些应该是……”
她脸上那些，此刻只有莫寒谣能看见的污浊液体加速了在她鼻孔与口腔之间的流淌，甚至有的钻入了眼睛之中，令她的眼白变得幽黑。
但女子浑然不觉，不如说，只有在莫寒谣眼里是这样，在佐娜和莱莎眼里，这女子就像是被说到了什么痛处一样，整个人开始不正常地自言自语。
“等等……地上的是……血肉……不对……是食物……不是……是傻狗他们……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她抓住了自己的发丝，好像要把头发整个扯下来一样，语气越来越激动。
看见她的这副模样，莫寒谣不是不想帮她。
只不过，她之前在确认魔女的能力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还不够强大，还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运转。
即便她现在是污染等级2的“求知者”，“知识净化”这个仪式，并不能直接对人使用，这个仪式的操作对象，是受到了知识污染的物品。
更不用说就算能净化，她身上目前也没有需求的那些材料。
魔女并没有直接净化人身上的知识污染的能力。
能够净化知识污染的，只有靠未被污染的知识。
以知识驱除愚昧，莫寒谣恍惚联想到这个说法。
她瞟了一眼房间深处那些名为刃尾犬的污染造物的尸体，思考着使用知识记录能力，当场在这里弄出一份干净知识来帮助眼前这位女子的可行性。
知识记录能力需要任意污染造物身上的材料研磨成的粉末，其他的雨水之类的材料对于刚下过雨的如今来说并不难弄。
身为“求知者”的她，在使用这个能力时的步骤，比起当时还是“阅识者”的她，也能简化了不少。
“哈——”
只不过，没有给莫寒谣行动的时间，那位女子就仰头发出了一声苦涩的笑。
她看向莫寒谣，激动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哀求：“是不是污染造物把我的同伴们变成了地上的血肉，所以我认不出他们？”
“……”莫寒谣没有回答，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那有些难过的表情。
“这样啊……是这样啊……”女子似乎已经从莫寒谣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指尖是被自己揪下来的染血发丝，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却也有若隐若现的疯狂。
“你受到了知识污染，产生了一些错误的认知，我可以帮你……”莫寒谣试着开口。
“知识污染？啊……”那位女子就像是受到了莫寒谣的启发一样，颤巍巍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卷起来呈圆轴状的兽皮纸。
而依旧保持着能力的莫寒谣无视了右眼的肿痛，尽管没有看见那张纸的内容，却也确认到了在其上残留的，漆黑污浊的液体。
知识污染，并且能感觉到与女子受到的知识污染一致，显然正是污染源。
“你为什么能看出来……啊，你也是魔女对吧。”那女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但很快就被接连闪过的痛苦与悲痛取代，将手里的纸嫌弃地甩到地上，“我就不该相信那个魔女的鬼话！什么报酬！是她！如果不是她——”
她歇斯底里地吼着，愤怒扭曲的话语之下，是掩不住的悲痛。
“我——我干了什么——”
然后，她从怀里拔出了一把小巧的燧发枪。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佐娜与莱莎也在瞬间用手里的枪对准了她。
只不过，女子的枪口。
是指向自己。
砰！
莫寒谣只是恍神了一瞬，感觉身体一震。
她看见了自枪侧喷涌的火光一闪，白色的烟尘在清脆的爆响中弥漫。
伴随着血肉飞溅。
女子的身体向后倒下，手里的燧发枪滑落在地上。
“……”
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不知道是因为已不是第一次见，还是单纯因为眼前的人与自己并不熟络。
莫寒谣只是有些麻木，以及有一点……难过。
面对着佐娜投来的疑惑目光，莫寒谣试着和她们一起复盘这里的情况，简单交流了一下她刚才猜到的一些关键点，以及最后才看出来的那个知识污染，究竟污染了什么。
“所以，其实她杀了她的同伴？”佐娜仔细看了看这些人身上的伤口，像是有些理解了一样，自言自语似地问道。
“最开始的起因，可能是这里。”从莫寒谣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的莱莎指了指刃尾犬，又指了指倒在刃尾犬旁的一个尸体，“这个人的手指，是被刃尾犬砍断的。”
“这份知识污染，会让肢体残缺的人，不再被当做人，而只是会动的血肉……或者说，食物。”莫寒谣拿起了那张残留着少许知识污染的纸，“可能这就是一开始他们相安无事的原因，他们商队并不是所有人都受到了这个知识污染，以及，只要没有看见肢体残缺的人，那这个知识污染也不会对人有任何影响。”
“因为有一个人的手指不小心被刃尾犬砍断了，于是在受到知识污染的人看来，这个人就是变成了会动的……额，血肉或者说食物？”思路清晰起来的佐娜用右手的手枪轻轻敲了一下左手的掌心。
“是，我猜测问题的爆发点就在这里。”莫寒谣自然不会去阅读手里那张兽皮纸的内容，语气里只剩下无奈，“在受到知识污染的商队成员看来，是自己的同伴突然不再是人，而在没有受到污染的商队成员看来……那就是自己的同伴突然发疯了。”
“他们身上的伤口，确实都是来自彼此。”仔细检查了一下尸体的莱莎平静地补充，“与向我们求救的那位姐姐的说辞一致。”
“这是一个循环……在这样的认知差异下，他们自然会爆发冲突。”莫寒谣语气略微颤抖地猜测，“只要有人在冲突中不小心再被打断手或者脚，那么在被污染的人眼里，不过又是同伴变成了新的血肉而已。”
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冲突只会愈演愈烈，直到剩最后一个人。”
“这个可怜蛋，应该是被她砍死的。”佐娜确认了离门最近的那位男子身上的断肢与伤口，还有最后自杀的女子手里的斧头，“她以为她们遇到了未知的污染造物，这个所谓的污染造物将她的同伴变成了血肉……所以跑出来，向我们求救。”
“她注意到了，有一位同伴可能是死于她手。”莱莎依旧语气漠然地开口，“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样看来，应该是一位魔女害了他们。”莫寒谣捏紧了手里卷成一团的兽皮纸，抓住到了那位女子自杀前的话语透露出的信息。
她不觉得这是一场意外，女子自杀前那凌乱的话语已经足够让莫寒谣判断这张有污染知识的兽皮纸是一位魔女给她的。
莫寒谣自己就是魔女，她知道魔女不可能判断不出一个物品是否受到知识污染。
但那位魔女还是这样做了。
其意图不言自明。
莫寒谣将那份残留着知识污染的兽皮纸放进了咬人挎包里，然后用自己的提灯，将从自杀女子的灵魂残余中提取的，呈现污黑水流状的污染知识收进了提灯的底座。
“潼恩姐姐想帮他们报仇？”看见了莫寒谣举动的佐娜试着询问。
“算不上，毕竟无论是他们对于我，还是我对于他们，都不过是陌生人。”莫寒谣有些麻木地开口，“但是啊……我会记住这份知识污染的感觉。”
“那个魔女不可能只害这一个商队……如果我们之后有机会遇到她，她难道会没有害我们的心思？”
莫寒谣看了这半塌陷的小屋内一地的尸体。
“就当是为了我们自己吧。”
黑眸之间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锐利了一些。
弥漫的血腥味，似也习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