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了,小姑娘。你的这瓶酒里,肯定加了毒药,是想要毒死我吧?”
欧薇欧侧坐在台阶之下,因魔王的威严而浑身颤抖,呼吸紊乱,怀里却还死死地抱着那瓶紫红色的葡萄酒。
“这酒是我家里酿的,没有毒。不信的话,我先喝给你看。”
欧薇欧拔出宽木塞,一股奇异的芬芳便弥漫在了魔王殿内。宝座上魔王提厄的面容,似乎也没有刚才那样凶恶可怖了。
欧薇欧把瓶口抵在唇边,仰起头来,想要证明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可信。
咕嘟、咕嘟、咕嘟。
完美而柔和的味道,以及从口腔弥漫至头顶,再柔和地包裹了全身的香气和舒适感,让人迷醉地想要一饮而尽。
一滴鲜红的酒浆从她粉润的唇角淌下,滑过柔美的颌线,在她的细颈上以呼吸的节奏缓慢地蠕动,最后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干涸,留下一道凄楚的朱痕。
提厄一时间看得入了迷。这种忘我的狂野与天真纯洁外表的反差,居然勾起了他早已被岁月磨灭的欲望。
几乎是凭着一直在心里念着的“不能喝完”的意志力,欧薇欧才依依不舍地把酒瓶从唇上移开。
她的心跳加速,心里却感觉空落落的,在渴望着什么。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面前本该冰冷阴森的魔王宫殿的内景,竟然像蒙上了一层粉色的烟雾,变得温暖了起来。
“接下来,该、您、了,魔王大人。”
欧薇欧捧着酒瓶,站起身来,登上台阶,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地上,却被一只强健的臂膊接住,揽在了怀里。看来,“两生勿忘”已经起效果了。可惜她自己却是先沉醉的那个。
“一次就喝了半瓶,真是豪迈啊。不过,我也要用这个瓶子的话,不就成了间接接吻了?”
接、接吻?欧薇欧的脸愈发滚烫,不知是酒的作用、花的作用,还是只是单纯地害羞了。自己作为圣女,居然要和魔王接吻了么?
魔王用两根指头捏起酒瓶,在怀中欧薇欧的注视下一饮而尽,然后酒瓶从他的手中脱落,伴随着清脆的叮铃声破碎在黑石台上。而在欧薇欧的眼里,那些碎裂开来的玻璃片,竟然绽成了一片片红蓝相间的花瓣。
她终于感觉到安心和满足,视界中的白亮一点点被黑暗侵蚀,又从黑暗中诞生出一个个多彩的气泡。
她试着用指尖去触摸其中的一个,整个人却被吸了进去,而后在回忆的梦境里,越飘越高。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新任的圣女大人,请一定要为我们人类,杀了魔王……”
坎廷圣殿的医疗室内,病床上的老人眼睛忽然一亮。早已无力言语的他,干瘪开裂的嘴唇里,居然颤抖着吐出了几句话。但年轻的圣女欧薇欧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他的脸已被皱纹掩埋,身体已形如槁木,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勇者汉伯格。
虽然如此,汉伯格已经是魔王讨伐团中活的最久的人了。
圣女的祈愈术虽然能治愈伤口、消弭疼痛,甚至能令断肢重生、盲者重见光明,但唯独无法破除人类寿命的限制。
就连前代圣女怡口莲,也已经先汉伯格一步而去,没能等到他那句“打败魔王后就娶你”的告白而抱憾终身。
想当年,汉伯格带着村子里最好的剑,连同发小弓箭手帕斯塔,天才魔法师布莱德,最狂狂战士彼福,以及怡口莲五人一起,闯入魔王城塔塔沙斯,势要铲除最后的魔王——提厄。
然而,魔王城的街道上却静悄悄的,感受不到任何魔物的气息。难道说,魔王已经死了么?
不,怎么可能。历史上从来没有勇者击败过他,所以他才被称为“终结的魔王”。除非,他已经逃到别的地方去了。但骄傲的魔王是不可能会逃走的。
所以,他一定是在城堡里等着。
果不其然,当汉伯格一脚踢开魔堡的大门,身型巨大扭曲的魔王正端坐于宝座之上,但宝座却是反着摆的,而那魔王提厄,却背对着他们,仰面朝天,鼾声如雷。
这正是绝佳的偷袭机会。
可汉伯格只记得,他拼尽全力,在怡口莲祝福下的的一剑,却被提厄坚硬的皮肤震得碎裂开来。提厄一脸迷惑地从美梦中醒来,竟然捡起了面前剑的碎片,像零食一样吞到了肚子里。
“啊,为什么要吵醒我?一吵醒我就好饿!”
不知为什么,提厄并没有杀他们,而是一打响指,就把他们传送回了奇奇里王国的王都坎廷。
从此,被当成逃兵与和魔王同流合污者的他们承受着误解与骂名,度过了悲惨的一生。
汉伯格每次想拿起剑自杀时,手都会止不住地发抖,掉在地上。他知道软弱的自己杀不掉魔王,可没想到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而怡口莲也背负了魔女的污蔑,却还是坚持着治病救人,即便是那些曾经辱骂过她的人。
欧薇欧原本在孤儿院里长大,因觉醒了奇迹的复苏之力被选入了坎廷圣殿。
怡口莲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教她控制自己的能力,让她度过了一个充实而幸福的童年,最终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圣女。
而后得知自己大限将至,终于可以放心离开的怡口莲,也是在将来勇者躺着的那张病床上,对欧薇欧说出了她这一生唯一的遗憾:
“可惜我还是没能等到,那个老头子的告白呢。如果你有喜欢的人的话,不妨主动一点试试,不要像我一样,等到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的时候,才后悔了啊。”
“你小的时候,我在你房间里,床上的枕头中缝进去了一朵花,你把它拿过来。”
枕头里的花?怪不得欧薇欧在夜里总是闻得到一种令人安心的暗香,就好像是枕边有个人在陪伴着自己一样。
那朵花,不,准确地说是红蓝色的花瓣纠缠着长在一起,融合进了彼此,无法分开的两朵花,虽然一直被欧薇欧枕着,但仍新鲜如初。
是因为自己力量的复苏作用么?欧薇欧开始是这样想的,但想一想,这里曾是怡口莲大人的房间,后来则成了年幼的她的卧室。
而欧薇欧第一次睡在这里时,那种幽香就已经存在了,她最早还以为那是怡口莲发丝残留的气味。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像人类一样,花朵的寿命也有极限,而且很短。她曾试图用祈愈术让枯萎的花重绽,但在重获光鲜的几天后,那朵花在阳光中随着一阵风碎裂开来,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尘埃。
而这朵花,却依旧饱满如初,色彩绚烂,宛如今早刚刚沐浴过晨露的花仙美人。
“这朵花,名叫两生勿忘,是我的母亲传给我的。她说,这是一位勇者从世界的尽头寻找到的礼物,比奇奇里王国的历史更加长久的花朵。据说只要两个人共同吞下这朵花的花瓣,就能永远相爱到生命的尽头。”
“而后,这朵花将会从死者的身上分别长出红蓝色的一半,等到两半都开出来时,无论相隔多远的距离,又会重聚成完整的一朵,在世界上的某处绽放。”
“那您......为什么不和汉伯格大人一起服下它呢?”欧薇欧并不能理解,毕竟她还从未爱上过别人。
“那是因为,我们都相信,我们的爱不需要依凭外物就能永生吧。而且,如果我们其中一人先离去了,就只能让另一人永远活在回忆的悲伤中,就和当年我的母亲,和那位同样失败了的勇者一样。”
“但我们还是永远活在悲伤中了啊。不过,我的母亲毕竟还是生下了我,而我却只能留下这朵花了。”怡口莲原本平静的面容上,还是流露出了伤感的神色。
“如果你将来有爱的人,那就不要像我一样等待了。据说这朵花带来的爱的力量,能够优先于一切其他愿望的情感。如果我和勇者当时吃下它,会不会不再执拗于无法实现的理想,而是幸福地浪迹天涯呢?”
欧薇欧始终铭记着怡口莲的教诲,但她背负着对于王国民众们的使命,无法自私地去爱上某一个人。
而现在,欧薇欧的肩上又承载着包括恩师在内,讨伐团众人未能实现愿望的遗憾,以及多年背负的冤屈。
如果杀死魔王的话,世间真的就会没有疾病、灾难、饥荒和战争了吗?那时候,也许就不再需要圣女了,欧薇欧也可以从职责中解脱出来,得到属于自己的爱。
习惯了给予的她,却因不能够“得到”而感到孤独。在大家的眼里,圣女是高洁的,应该对于尘世的感情不抱有牵挂。
而她也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每到夜里,想起怡口莲临终前遗憾的表情,欧薇欧的信念都不免发生动摇。
这样真的值得么?
欧薇欧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杀死魔王,哪怕她和魔王的力量再悬殊,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没错,如果要杀掉他的话,先要让他爱上自己。无论是勇者的描述里,还是文献的记载中,魔王提厄都保持着懒惰而贪吃的形象。
那么只要通过欺骗,让魔王和自己共同吃下两生勿忘,获得他的信任,再在他的食物里加入对魔族有毒的食材,就能一点点地杀死他。
好完美的方案。欧薇欧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暗暗惊喜。但要怎么把两生勿忘做成能吃的样子,而让它不失去原有的效力?
她翻阅了怡口莲留下的笔记和大图书馆的花草志,但上面都没有现成的答案。
直到一天,欧薇欧在城里经过一家卖酒的店铺的时候,顺着鼻尖中钻入的混合着的花香与酒香看去,见到了店家用玫瑰花瓣泡的花酒。
“这样不就——有办法了吗!”欧薇欧狂喜着跑回圣殿中去,开始了她的实验。
圣殿的酒窖里恰好有许多窖藏多年的葡萄酒,而欧薇欧偷偷舀出了一瓶,因为装得太满,她还偷偷先喝了一小口。
“甜丝丝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刺激啊......有点气味跑到脑袋里了,晕乎乎的。”
从来没喝过酒的欧薇欧甩了甩松软地贴在脖子上的浅绿色长发,回味着口腔中紫红的琼浆留下的余香。
要是把有着另一种香气的两生勿忘添加进去,会呈现出怎样的味道呢?
她轻捏着花瓣的指尖颤抖着,终于,改变的意愿还是盖过了对过去的留恋。
花瓣先是浸入酒中,又立即浮出,在酒面上漂浮,旋转,无声无息地溶解,蓝色和红色在花瓣消融之处结合成了与酒浆相同的紫色,好像这才是它们合二为一时的色彩。
当最后一点花尖消失在酒中之时,欧薇欧的心情更加忐忑了。
成功了么?还是白白浪费了老师的遗赠?
等她醒来时,答案就会揭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