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列车驶过历经炮火而坑坑洼洼的轨道。
战争结束的第二年,柘榴前往约定之处寻找与母亲的相逢。
柘榴眼睑微闭,不止是窗外一成不变的废墟让她疲倦,一直叩打她内心的那个问题更使她难离彷徨的泥沼——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出现战争。
众生皆愚,无法在狂热的民粹中预知凄清未来的民众至少还在悲哀的狂欢里获得了无意义无价值的短暂兴奋,但像柘榴与衍生这种从一开始就清晰地知道战争为何物的人,却只能从始到末的被自己左右动摇不了的悲剧吞没。
柘榴内心烦闷,掐着细长的香烟,来到了车厢末的露天阳台去散心,一路的乘客大抵都是开心的,毕竟人类比野兽强的地方就在于此,野兽面对痛苦只能遗忘,而人类可以适应。柘榴内心泛起了苦涩的涟漪,战争结束后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笑过了呢,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灵魂早在那个夜晚就随着满湖的樱花飘荡至月。
阳台预先有了个人。
那个略微比柘榴年轻几岁的青年听到声音,侧着身回头看,而眼神却再也没有离开。
“你认识衍生吗?”那位青年说。
只这么一句话,只是衍生这两个字,仿佛就像一个绳结,把柘榴早已渺茫的灵魂又重新的拴在了柘榴的肉体中。柘榴的眼眶
瞬间泛红,那个曾经有衍生的世界,那个遥远的世界,似乎化为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叩击她的内心。衍生到底怎么样了呢?自己已与他失散多年,四处打探也没得到半点消息,虽说心里早已做好了就此孤独至死的准备,但是哪个被迫深处黑暗的人又会拒绝光呢?
“你是柘榴,对吧。”他说。
柘榴点了点头。
“我叫流星,是衍生小时候的玩伴。”他停了一下。“也是他的遗书寄托者。”
这预想过成千上万遍的结局如同石头划破玻璃,把她内心切开。她点了那根掐在手里的细长的烟。
“不介意?”柘榴问着。
流星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信封给了柘榴。
柘榴接过信封,用单手捏了捏,里面只有轻薄而沉重的一张纸。
柘榴想着,现在她自己至少还有怀疑着流星所言真实性的资格,她大可以毋视毋言毋听,如同她这两年一直所做的那样,把衍生囚禁于尚未观测的薛定谔的猫箱,怀揣着最皎洁无暇的梦活在满目疮痍的世界,她看过遗书之后,衍生存在的暗箱就会被打开,波函数即将坍缩,自己再也无法期待着与他的相逢。
流星本以为她会犹豫很久,但并没有。柘榴把香烟用嘴咬住,坚定又温柔的揭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
信在手中,所念之人又在何方,柘榴的思绪探及信纸,就像顽童搅动鱼缸里的水,那些文字化作细小的蝌蚪从柘榴漆黑的发梢飘散。
柘榴读完这封信,抬起头看着流星。
“关于衍生...?”柘榴直接又不失礼节的问。她想知道眼前的他到底和衍生有着怎样的关系。
“应该不会比你差太多,我想。我和他从小就是邻居,所以战后我马上就拿到了这封寄到衍生家的信,因为战争期间衍生也在往家里寄信,关于你的事我也粗略的知道。”
柘榴说:“既然你也了解衍生,我觉得如果你看了这封信也会感觉很奇怪。”
“这封信其实只是一张衍生去世时的照片,并没有任何文字。他在自己的作战室中死于枪击。首先我丝毫不认为衍生会选择这种背离美学的方式死亡。他一生都在贯彻着他认为的美学,他如果真希望用一颗子弹结束生命,那一定是小巧的左轮手枪中不知在第几个弹仓塞入,巧妙的绕开心脏左旋降支直接贯穿房室交界的一颗精致又有着些许古铜色斑驳的子弹,而不是像照片中这样,粗暴又口径极大的步枪子弹直接贯穿了他的面部,已然完全看不清他五官。”
“简直不能更赞同,衍生就是这种癖好,对于坚持的事情一定要贯彻到底的。小时候一次放学回家,不知道为什么他突发奇想,非要一路上用左脚脚尖踢着石头,本来半个小时的路程,他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了一半,然后他一不小心,踢到泥塘里了。”
“然后呢”柘榴像个迫切想要糖果的小孩子似的,这段衍生未曾给她讲过的故事,她现在听来,就像小时候特别喜欢的连续剧完结无数年后又出了续集,她和衍生以这种方式重逢了似的。
“然后啊,他趟着泥水把石头捡回来,弄的浑身湿答答的,几天后我问他,既然你只是要踢着石头回去,那么随便路边再捡一个不就好了。他坚决的摇了头说,他就要那一个。”
柘榴笑着拍了拍手:“看,衍生果然是这样子的吧。”
流星刚才还惊讶于柘榴的冷静,他预想中柘榴应该痛哭失声,若不是他早已知道剧终后帷幕拉开的结局,他甚至有些怀疑柘榴对于衍生爱情的真诚...
但就在现在,流星望着柘榴的眉眼,那披散着细碎黑发仿佛永远的十八岁少女似的可爱又稚嫩的洋娃娃般白瓷一样的侧颜。那因听到了与衍生相关的事情而绽放出比贝壳献给大海的珍珠还要纯净的笑脸。他明白了,柘榴对于衍生的爱是多么的纯净而真挚,他不忍心再让这个柔弱而坚强的女孩再受到一点伤害,但为了计划...
“所以,既然你我都不认同衍生会以这种方式自杀,那又如何解释这张照片呢?”柘榴说。
柘榴想了片刻,笃定的说。
"首先,可能发生了某些事情,导致衍生不得不以毁掉面部的方式自杀,例如替死?如果他们国家哪个脑子坏掉的领导者决定让衍生选出一个下属作替死鬼,那么以衍生的矜持,肯定都不会把这个命令传达给自己的下属,会直接把自己牺牲出去。”
“简直不能更同意,战争时期争先恐后做敢死者的太多了,但全部都是出于民族主义精神,只有衍生的牺牲,目的只是不给别人添麻烦。”
柘榴的笑脸再度绽放,又从流星的身上找到了关于衍生的归属感。仿佛衍生就坐在她和流星的身边,倚靠着天台的栏杆,静静地被余晖洒了一身。她接着说:“确实是这样子的啊,衍生对于麻烦别人简直是深恶痛绝,所以发生了这种事,他肯定不会麻烦下属的。他用一把步枪把自己的尸体弄得分不清楚五官,以此充当另外一人的尸体。”
"其次,他可能死于暴力的谋杀。例如下属哗变,冲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枪管对着衍生的面孔扣下扳机。”
柘榴看似轻松的说出第二个推测,内心早已充满苦楚,她仿佛正处于彼时焦躁而刻奇的军营,那群年轻人把内心愧疚与求生欲的争执转换为子弹与空气的摩擦,丑陋的子弹贯穿了衍生清秀的面庞...洒出的血莲花般绽放。
“最后的推测,他对着其他人的额头开枪,毁去他的五官,以其来伪装成自己的尸体。”
“那你愿意相信哪一个呢?”衍生问着。
“一贯以来,无法做出的抉择,无法得出结论的思考,我都愿意相信偏向浪漫的一方,当薛定谔的猫箱打开时,我肯定更加希望那是一只活生生的可爱的小猫。所以我也更加愿意相信第三种解释,只是第三种解释疑点太多了。首先,从照片就能看出来,这具尸体只有脸上一处枪伤,身上毫无伤痕,并且衣服一概没有破损,如果这假的尸体来源于战场上已然牺牲的士兵,那么也过于干净了,只可能是将创面完全处理干净后换上了衍生干净的服装,但是假死这么私密而紧迫的事情,临时从战场上找一具和衍生身形相仿,且没有任何能被看出来的大伤口的死尸,我觉得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任何亡于疆场的士兵都很难获得全尸,经历过战事的流星再清楚不过了,他点了点头,并且补充:“想都不用想,流星更不可能临时找一个活生生的人杀了他并将他伪装成自己。”
“绝对不可能。”柘榴同意。
支撑少女的还有最关键的一个理由,离别那日,明明她将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他也说过无论生死都会让这个戒指一直伴随着自己。但为什么这个尸体上,并没有那枚戒指?那枚戒指,是柘榴小的时候用零花钱买的一对玻璃制品,看起来就很廉价,不可能会被觊觎进而夺走的啊。所以那个尸体果然不是真的衍生吧。
流星看着柘榴的眼睛,理解了柘榴更深层次的思考。
如果衍生因假死而逃生,现在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柘榴的身边...流星太清楚衍生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唯一的能让衍生驻留人世的理由,那么就一定是为了与柘榴再度重逢。
“总之,我是一定不会服气的,无论衍生是否顺从着自己的意愿走向死亡,我都要去揭开真实。”少女坚定的眼神,以及不会滑落的泪于心间化为炽热的流星。
流星说:“我们一起。”流星在骄傲着,柘榴所做的一切都和他们的所料相符,爱的力量果然会推动着命运按照正确的方向前进。
在无数个独望群星的夜里,柘榴都曾这么呼喊过,向世界向战争向衍生。
她清楚的明白,趋近幸福的情感总会引起等量的不幸,快乐与痛苦是永恒守恒的。一个人怀抱着多少希望而来,就会裹挟着多少失望而远去,生活大抵就是这样,战争也大抵就是这样,世中人不思考幸福的含义,当军国主义让他们体验到幸福时,他们便投身于战争,尽管这只是狂热且短暂的幸福。战争持续时,渐渐人们不再幸福,尸体与硝烟已让他们尝到了与当初幸福等量的不幸,他们受够了,他们想要享受和平带来的幸福,边转身化为和平主义者,把责任推给时代的裹挟,战争的余烬散去,留给他们的只有苍茫的天地,这苍茫的天地是剧终的舞台,大家都只是牵线木偶而已,哈姆雷特的幸福与否从来不取决于哈姆雷特,我们的幸福也从来未捏在过自己手中,哪怕一秒钟。如果说西西弗斯是无意义无价值的代言人的话,我们只配做西西弗斯推的那块石头,因为我们不仅无意义无价值,更无法自省。西西弗斯将于无穷尽的光阴囚禁,而我们被无穷尽的不能自省而囚禁,正如哈姆雷特无法思考自己对于《哈姆雷特》的意义,我们也无法思考自身所获得的情感的意义。
我们无谓着喜与悲。
柘榴这样呼喊着:明明我早已不期待任何幸福,我期待的只是没有不幸的世界,但为什么在这样的世界里,衍生不能在我的身边!明明我所期待的只是早上起床时身边有衍生的温度,我期待的只是洒在庭院里的阳光能映照出衍生高大挺拔的影子,明明命运塞给我再多痛苦与磨难都无妨,我只是想要衍生在我身边...
柘榴擦去心中的泪,她明白此刻已经不是像小女孩一样撒娇的时候,自己要当一个冷静而成熟的侦探,去从命运的罅隙里解救出衍生,哪怕只是他冰冷的遗愿。
柘榴说:“可是在寻找衍生之前,我必须去我自己的国家,赴和母亲战争中的约定,这也是我原本的目的地。
流星说:“我也要去你的国家,和我的未婚妻一起去她的故乡整理一下旧物,然后想在那里完婚。”
目的地相同的人大抵都在同一列车厢,他们离开了天台,此时夕阳早已划下,夜幕升起。
流星和他的未婚妻的故乡是敌对国,但是他们安渡噩梦,于战火烧尽后完婚。柘榴咀嚼着这个故事,心中夹杂着苦涩的味道。
当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幸时,她愿意用自己的幸福换来天下人的幸福。当世人皆幸福时,她又会惆怅于为什么唯独自己无法获得幸福。
柘榴跟随着流星来到了他的座位,他对着自己的未婚妻介绍着柘榴。
“她叫柘榴,是衍生的伴侣。”流星对着他未婚妻说。
“殡?E繦够夐H?葾隼两f”
“这是我的未婚妻,叫做灯里,她十多岁的时候来到了我的国家,认识了我和衍生。”
柘榴试探性的向灯里打了打招呼。
“兝谲9萿祧C_x019劝?M峅H”灯里回应着。
“如你所见,我的未婚妻在战争中精神受到了创伤,现在没办法和人正常沟通,只有我才能理解她言语的意思。”流星苦笑着说。
如果可以的话,柘榴真希望精神损伤的是自己,换得流星这对未婚夫妻一生平平稳稳的幸福,反正柘榴早就不认为自己正常的精神能给自己带来任何有益处的东西。
但是并不能,因为衍生口中的,失去与他人对话功能的未婚妻,只是一个发黄陈旧,但看得出有在精心照料的布偶。
柘榴本以为流星只是把这个木偶当作自己失去了的未婚妻位于现世的依代,可是看着流星望向灯里的眼神,那真挚热情的目光,她心里清楚,于战争中心里受到损伤的不是流星口中的灯里,而是他本人。他真真切切的把一个玩偶,当成了他的未婚妻。
流星到底是谁,又和衍生有什么样的关系?从他手中获得的信息到底有多少的可信度?这一切重新打上了问号。并且,流星在叙述衍生时,柘榴总有一种流星在叙述他自己不久前刚刚见过面的朋友的感觉,并且在柘榴推测衍生死因时,他又过于风轻云淡,仿佛柘榴所思尽被他所掌握一样。
他一定在隐藏我所不知晓的东西。柘榴如是想。她握了握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和衍生那支成对的戒指,自己坚持前进的理由只有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