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仁台都有社团?

作者:李锐隐忍 更新时间:2024/3/3 22:39:00 字数:5243

没有人会想到,爷爷奶奶的房子直到今天依然还在那里。

每次听到拆迁这个词,我都会想起奶奶拉开床头柜数存折的样子。当她发现我站在房门口的时候,应该是出于习惯关上了抽屉,微笑地拉着我坐上了床,她告诉我村子就要拆迁了,她要多修几层房子,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就好像看着已经修好的安置房。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知道她把未来的房子和钱都已经分好了。

“如果这个房子能再修三层...再修三层,我们家至少就能分四五套房子...但我们不要四五套...我们住不完。我们只要三套,一套给你爸妈,一套给你润英姑姑,还有一套......我和你爷爷先住着,到时候等我们死了还是你们家的房子......或者我们和你们一起住,那套房子留给你娶媳妇......我存折里还有一些钱,但是还不够...还得借一点,润德肯定能出一点,润英,润英可能出不了,她毕竟嫁出去了......所以给补的钱润英还是不要分了,就留给你爸吧,你爸肯定修房子能出力的......这得有多少万呀,好多好多钱,我有点算不过来了......”

奶奶并不是一个狂热的人,在我记忆里她总是温柔的微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她只对拆迁这件事特别上心,在听说了城中村改造之后,她几乎天天吃饭都会跟爷爷说起修房子的事情,爷爷在家里是不爱管事的,只会让她去跟我父亲商量,奶奶或许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所以总是会叫我和妹妹先跟父亲通电话,然后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就不好意思再说更多,直到有一天我父亲问起拆迁的事,她才欣喜地把要再加修房子的事情告诉了我父亲,然后笑吟吟地重复着一句话,“明天就开工,明天就开工...”

我记不到那三层楼究竟修了多久。我只记得至少有大半年,每天早上我都是被楼上叮叮咣咣的响声吵醒的;我还记得那年年前,修房的民工被砖头砸死在了我家楼下,他的脑袋被砸塌陷了,在地上流下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奶奶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变得不冷静的,她跟邻居解释,她跟警察解释,她还要跟法官解释,爷爷还是那样不苟言笑也不管闲事,面对这种事情,他只是在后面大口大口地抽烟......从那一年开始,我感觉爷爷奶奶正在衰老,好像不久之后就要离开我们一样

再后来,再后来...再后来我也不记清了,应该在不久之后我和妹妹就去了上海,那时候那三层楼究竟修好了没有?我只知道奶奶因为民工被砸死的事情赔了一大笔钱,三层楼的进展情况我后来就再也没听说过了。等我再听到爷爷奶奶的消息就已经是奶奶去世了,我当时在上学,并没有回兴州去,所以只见到了父亲带回来的骨灰盒;又过了两年,爷爷的骨灰盒也寄了回来,他们两个人都死了,但那个城中村还是没有拆迁。住在省会的姑姑对这座房子没有什么兴趣,于是就直接转到了我父亲名下,直到我和妹妹回来才派上了用场。

当我和妹妹拉着行李重新打开这座房子的大门时,空气里灰尘的腥味儿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我这时才确定那三层楼确实已经修好了,只是它们现在不是给我们住的了,而是老鼠、蜘蛛和野猫的地盘。爷爷奶奶和我们曾经住的那两层并没有留下多少可用的家具,有被老鼠咬烂的沙发,已经停产多年的老电视,找不到遥控器的空调,被虫子蛀掉的木板床,还有就是阳光下清晰可见的灰尘颗粒。

我感觉那是我一生最累的一天,不光要打扫卫生,还要去交电费,交水费,交网费,还要去添置一些生活用品,妹妹是不会跟我一起在太阳下跑来跑去的,那一天我绝对中暑了,头痛的同时甚至产生了幻觉,我好像又看到了以前家旁边的土坡,土坡下的积水坑,集水坑旁边种的辣椒,还有以前跟我一起在土坡上跑来跑去的小孩们......这些都应该不存在了,土坡的那块空地已经修成了商品房,那些住在附近小孩们也许都搬走了,但是爷爷奶奶的房子还是在那里。我躺在木板床上,缺氟的空调吹的风并不冷,我好像在梦中看到了以前一起奔跑的朋友的脸......

“所以,你还是不打算住校是吧?”

许增友办公室空调的温度是十六度,体感上也明显比教室中央空调的十六度要冷的多,这是年级主任的特权,一个单独的办公室,还有一台单独的空调。

“是,我得照顾我妹妹。”

许增友看起来是不信的,他又露出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怎么照顾,你妹妹需要你给她做饭吗?”

其实说照顾我是有些心虚的,妹妹当然不需要我给她做饭,中午饭我没办法从仁台回去,她肯定是自己买着吃了,晚上仁台晚自习要上到九点更是指望不上我,其实她不如自己给自己做饭的,在中文里说到照顾无非就是吃喝,我显然做不到这些事。

“总得回去确认一下人安不安全吧?”

这似乎已经是最合情合理的回答了,许增友也没打算继续为难我,拿起笔开始登记起来。

“还是我跟你说的那样,每天早上交手机,晚上来取...你坐什么交通工具来上学?”

“我下周买辆自行车。”

“自行车要到保安处去登记,领个挂牌,你下周别忘了。还有你的头发,我可以逼着你今天晚上就去收拾,但我宽限你到下周,下周我要看到黑色、不超过五厘米的头发。”

许增友对头发的执着,尤其是是男人的头发,似乎是极其病态的。我走过高二的每一个班级,都没有看到一个留特殊发型的男学生,不仅长一点的头发没有,连光头也没有,或许光头对秃顶的许增友来说也是一种伤害,每个男学生的头发都是如此标准,平头或板寸,长度不超过五厘米,但也不会更短。相对而言,女学生的头发似乎标准要宽松得多,应该只是不允许散发,长发必须扎起来,除此之外留齐耳短发也是可以的,有的女生的头发看起来明显烫了一下,大部分人也顶多是这样了,除了一个人。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一个坐在前排的女生,她的发型并不是常规印象里女性的那种短发,而是类似于一种日本游戏、动画里业已抛弃的女性短发发型,这种短发发型一般属于运动系的女角色,这种女角色往往会强调她们的假小子气质,但是因为当年的游戏动画里女角色都是穿裙子的,加上这种角色的剧情俗套就是她们内心其实很少女的反差剧情,所以看起来并不会很像男人。我觉得她并不是有意留这种发型的,我大概能猜到她可能是把四周头发都留短了,只把留下了头顶的头发,但她的发质比较柔软,一长长头发就会贴在头上,看起来就有点像动画里的那种发型了。

虽然从外型来彰显自己对自己的性别定位是一种常规的事情,但是我并不太能确定这个女生的身份。虽然仁台学校也紧跟了那几年重新使用男女校服的风潮设计了裙装,但是学校里并没有多少人穿裙子,大部分女生都是穿的裤子,毕竟对以出成绩为目标的学生来说,裙子穿起来确实是不如裤子方便,当然,仁台设计的裙子也实在是不好看。即使这个女生因为穿着裤子看起来完全不像动画、游戏里的女角色那样有少女情怀,我也不太觉得她的发型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性别主张,更有可能仅仅是喜欢或者是出于方便,毕竟许增友在上课时总会讲起他以前学生的事情,讲他的那“五朵金花”,据他所说,那“五朵金花”里有一朵在高三的时候,因为觉得洗长头发很浪费时间,索性就回去剃了个光头,把洗头的时间也挤出来学习,后来她考上了华东师范。许增友讲这种事当然是为了彰显这朵“金花”的刻苦努力,但也间接说明了许增友在女性发型方面并没有特别的执着,或许这个女生就是听了许增友讲的故事,所以才决定效仿这朵“金花”的吧。

那么效仿的代价是什么呢?刚到十六班的前三天,大概是因为外形还有刚来学校的表现,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过话,当然,反之亦然。所以为了解闷,我养成了偷窥偷听的爱好,几天偷看偷听下来,我大概搞清楚了班上的男男女女有几个小团体,哪几个人的关系好,哪些人不合群;而她似乎是最不合群的那个,我几乎没见过她跟任何人说话,也没有感觉她跟班上的任何人有任何关系,这是为什么呢?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情况来推论,毕竟仁台的学生看起来都是循规蹈矩很保守的人,即使他们毕业之后会变得多么奇形怪状,在现在仁台学校的这种氛围里他们都会选择隐藏自己,所以对于我和她这样看起来有些奇怪的人,他们肯定是选择敬而远之。

但是事情其实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十六班午休时的气氛是最难熬的,大概是仁台学校学生的约定俗成,大部分人在吃完午饭后都会回教室里坐着,除了几个挪座位聚在一起小声说笑的女生,其他坐在座位上的学生都无一例外像许增友说的那样“抓紧时间”。我是不可能“抓紧时间”的,但是外面太阳毒辣,又不可能这时候在外面闲逛,我只能继续趴在桌子上偷窥别人,而她的行为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她并不会像其他学生一样坐在座位上“抓紧时间”,而是把洗好饭盒放回座位之后就离开了,在这种天气里她不可能呆在外面,那她能去哪里呢?

并不仅仅是午休,每当我晚自习昏昏欲睡时猛地抬头,就会发现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我不觉得仁台学校会允许学生有不上晚自习的特权,而且许增友以及其他主课老师都喜欢在晚自习的时候讲题,那她究竟有什么理由能把晚自习也逃掉呢?

多年以后,我经常会想,自己如果不去在意这件事情,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不知道去在意究竟算不算是个好选择,我只是经常去幻想如果我作了另一个选择,接下来的一切是不是都会截然不同。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十六班的课表上没有写任何东西。我不知道这节课会干什么,十六班的学生们也像上每一节课一样,安安静静整整齐齐坐在座位上,他们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我以为这只会是一场普通的自习课。

但是敲开教室门的人不是许增友,也不是其他科老师,而是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生,他唯唯诺诺地说了一声打扰了,踮着脚走上了讲台,用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QQ群号,然后对着我们用不大的声音点头哈腰地说,

“新学期漫画研究社招新,欢迎大家加入!”

台下鸦雀无声,甚至感觉他们都没有听这个男生说话,男生大概也觉得很尴尬,灰溜溜地跑下了台,慢慢地关上门走了。

这也太滑稽了,我感觉我忍不住想说话了,我拍了拍前桌男生的肩,换来了他有些不耐烦的回头,

“请问您什么事?”

即使他对我态度如此恶劣,我也不打算继续憋着了。

“所以说,仁台是有学生社团的是吧?”

“是。”

“我还以为没有呢,那你们为什么没一个人去参加社团活动?”

“有什么意义呢?本来也没几个人搞这种事情。”

我知道他觉得我打扰了他做题,我也感觉到他拒绝和我交流,所以我也没打算在乎他的感受,我只需要把我想知道的问清楚。

“所以其实这节课并不是自习课,而是社团活动时间对吧?”

“是。”

“但是我想也只有这一节课活动时间吧?”

“合法的活动时间只有这节课,我不是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些社团都是怎么活动的。”

“这个班上有人参加社团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可能他本来想说没有,但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有一个,如果那个算得上是社团的话。”

“也就是说,现在不仅不是自习课,而且还是社团自由活动时间,所以我现在就算背上书包去学校里乱逛,也没有人会管我吧?”

“那您请便。”

我离开了教室,我确信仁台高中部的大部分学生都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但是运动场上还是有那么一些人在顽抗,足球场上踢足球的凑不够11个人,篮球社好像勉强凑够了两队,打羽毛球的应该也就7、8个人,仁台高二的课表上没有体育课,只有早上第二节课下了之后的晨操,这对那些热爱运动的人来说肯定是不够的,很可惜他们来的是仁台,要不然也不至于每周五下午才敢来运动场上运动了。

那个漫研社的男生现在恐怕一直在各个班级承受着尴尬,他们平常都在哪里活动呢?也许对这种阿宅来说有一个QQ群在网上聊一聊就已经足够了,但是仁台既然允许社团活动要搞这种表面功夫,那他们应该也是有活动部室的。但我在学校里转来转去,始终没有看到哪里有社团大楼的影子,也许,他们是在更为偏僻隐蔽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仁台学校是在以前一所教会学校的遗址上修建的,所以当我绕过新修的教学楼和宿舍的时候,首先看见的就是围墙外的教堂遗址。而与教堂遗址一墙之隔的是两栋已经长满爬山虎的老楼,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重修的学校教学楼,但是随着世纪初乡镇学校撤销合并,这个校址也就被废弃了,直到兴州河南岸开发,董事长买下这块地创办了私立学校。据说,以前的教会学校就叫仁台,所以他就借用了这个名字,把教堂遗址和这两座教学楼都保留了下来以作纪念。这是我后来去董事长家里听说的。

在我第一眼看到这两栋楼的时候,我并不认为这会是社团活动的地方,因为它们并不像可以使用的样子,但我看见了班上唯一有可能参加社团活动的人,她手里拿着胶带,正在把社团海报贴在唯一没有长爬山虎的墙上,我在远处观察着她,直到她贴完才走了过去。

“机器人社长期招新,无任何特殊要求,有兴趣者请联系XXXXXXXXXXXX。地址:老教学楼一栋五层。”

这座老楼还用的是那种古老的声控灯,即使是白天也是开启的,但是有的好有的坏,好着的灯也已经十分昏暗,水泥楼梯高低不平,是不是可以踩到小坑还有过于光滑的补修阶面。第五层的过道灯坏了,我记得我当时狠狠踩了几下也没有动静,徒步爬五层楼还是有点累的,当我想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似乎早就在那里等待的人,过道窗外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我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还认得出来我吗,ふゆじん?”

很多年前,我觉得“福有金”这个小名很土,于是特地打电话问父亲这个名字的正确念法究竟是什么,我父亲用他仅有的那点日语知识,用不标准的发音念了出来,然后,我就把这个念法告诉了我的朋友们。

那一天,当我想起自己手机还没有取的时候,许增友的办公室早就关上了,我苦笑着想起了刚才她跟我说的话。

“你为什么要听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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