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南山后山某地。
寒风凛冽,大地萧索,一座隐蔽在群山环绕中的炼药基地内,数名身着青色道袍的弟子匆匆行走,神色焦虑。
“现在情况如何?”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石椅,淡然询问。
“启禀师尊,炉鼎又炸了,骨尊者正派人稳定灵火,避免造成更大的伤亡。”
弟子垂首恭敬答道。
老者微微颔首,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也就是说,第七十三次长生不老药的炼制还是失败了?”
弟子迟疑片刻,低声道:“……是。”
这位南山长老之首的暮尊者轻捋一遍垂落的白须,随后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炼药基地。
对长生不老药的炼制已经过去多年,他对这种失败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离开之前,他似是想起一事,头也不回地向徒弟问道:
“那个失败的实验品,最近状况如何?”
弟子见师傅突然问起此事,连忙恭敬回答:
“目前那个实验品的情绪稳定,除了样貌和常人有异,完全能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
“正常人……呵。”
暮尊者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抹不屑。
他沉吟片刻,对弟子吩咐道:
“继续监视,她会是我们炼制长生不老药的关键。”
正欲抬脚离去,忠厚的弟子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
“还有……师尊,最近天寒地冻,要不要给那实验品送些御寒衣物?毕竟她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
话音未落,暮尊者勃然变色,目光如剑,直刺弟子心窝。弟子顿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颤栗。
“我可曾让你多管闲事?”
暮尊者怒斥道,清癯的面容布满阴霾。
“没,没有……”弟子连连摇头,在师尊的威压下瑟瑟发抖。
可低声下四也不见得能平息暮尊者的愤怒,所以暮尊者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掌风夹杂灵力,将弟子重重掼在墙上。
他冷冷道:
“不要对任何人心存怜悯,除非你想连累家人遭殃。”
语毕,暮尊者一脚踹开通向外界的石门,踏风而去,消失在南山的白雾中。
而那可怜的弟子则嵌在墙体的凹陷处,脸颊高高肿起,早已昏厥过去。
……
南山的十一月,是会飘雪的日子。
当皑皑白雪降临大地,寒意沁入骨髓,乾坤城里的百姓便会架起锅灶,围炉煮茶。
大人为孩童裹上厚实的棉衣,商贾摊贩收起遮阳的布蓬。石板路披上了少有的银装,缝隙间的草籽陷入沉眠,待春日复苏。
在这座繁华的城池,即便是凛冽的冬季,也是人们欢愉的时光。
然而,住在南山深处的君莫悠并不这么认为。
彼时的君莫悠正值垂髫之年,对她而言,冬季是一场灾难。
因为南山修士的冷漠无情,君莫悠没有过冬的厚实衣物,身上仍是一件单薄的褂子。
白皙的手脚被冻得通红,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颤抖。君莫悠难以忍受,却又无可奈何。
她只能蜷缩在简陋石屋的角落,紧紧抱着一条毯子度过寒夜。
她把脸埋入自己的尾巴,微红的鼻尖不断磨蹭,以企求一丝暖意。
“阿嚏!”
因寒冷刺骨,幼小的君莫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鼻涕如冰柱般缓缓流出。为避免沾到尾巴,她连忙抬起头来。
石屋有一扇破旧的门,却挡不住风;屋顶残破不堪,还会漏雨。
君莫悠记得那个凶神恶煞的老者曾对自己说过:
“你应该庆幸,自己是个有价值的失败品。活下去,证明你的‘长生’。”
他说君莫悠要学会独自度过生死关头,向南山所有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些话君莫悠记在心里,却不明白其中深意,太过深奥晦涩。
她只懂得何为痛苦,只知晓自己饥肠辘辘。
南山长老们几乎不会给君莫悠送来任何生活必需品,包括食物在内。
所幸她居住的南山后山资源丰富,平日里可以靠打猎果腹。打不到猎物的日子里,喝点泉水,抓些虫子烤着吃,倒也能勉强度日。
然而在冬季,就连虫子的踪迹都难觅。
君莫悠有一个私藏的粮仓——几块花岗岩堆砌成的乱石堆,底下埋着她为过冬准备的食物。
无奈的是,那些食物昨天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狗刨出分食殆尽,今早君莫悠赶到时,只剩下几根啃得精光的骨头。
无奈之下,她只得回到那座简陋的石屋,像现在这般,蜷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尾巴和毯子,在漫天飞雪中瑟瑟发抖。
乾坤城就坐落于天方宗山脚下,此刻正因这场美丽的初雪而喜气洋洋,但他们的欢声笑语永远传不到君莫悠耳中。
口渴难耐,君莫悠拖着毯子,来到水桶前。
水面上漂浮着一只缺了一角的木碗。
君莫悠拿起它,用碗沿轻轻撇开浮尘,舀起一勺清水。
碗中清冽的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只有在入口的刹那,才显得冰冷刺骨,冻得她直打哆嗦。
实在受不了,君莫悠将木碗丢回桶中,溅起点点涟漪。
人总会在走投无路时重新审视自己。
反正冬日里无事可做,君莫悠便盯着水中倒影发起呆来。
只要稍稍拉下头上的毯子,就会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和一对毛茸茸的白色兽耳。
每当君莫悠想让这对独特的耳朵动起来,她就紧闭双眼,凝神聚气,那对耳朵便会前后摇摆,仿佛两个欢快起舞的小人。
君莫悠明白自己与常人不同。来看望她的大人们无一例外,都没有这样的兽耳。
但她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君莫悠就是君莫悠。
君莫悠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生于南山,长于南山,居于南山,却从不属于南山。
君莫悠只能是君莫悠。
年幼的她尚不明白何为自由,但见过鸟儿的她知晓何为翱翔。她坚信,自由的那天终会到来。届时,她会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飞越严寒,飞越孤独,直到——
直到饥肠辘辘的腹鸣将她唤醒。君莫悠回到了石屋里的现实。
单薄的毯子仍裹在身上,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兽耳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还是去,找点,吃的,吧。”
于是,年仅七岁的君莫悠推开石门,踏上觅食的路途。
……
时间回到如今。
在月色朦胧的夜幕中,君莫悠与那头凶兽首领的大战已持续多时。
虽身负众多伤痕,但她的身姿依旧矫健敏捷,每一步都稳健有力,周身灵气随着动作的舒展而涌动。
她的双爪闪耀寒芒,直指凶兽首领要害。攻势犀利迅猛,爪风所过之处,空气为之撕裂。
凶兽首领则展开遮天蔽日的双翼,掀起滔天气浪,似要将周围一切卷入其中。
它的喉间喷吐炽热火焰,企图将君莫悠困于火海之中。
烈焰与爪风相撞,发出阵阵爆鸣,震飞了围观的凶兽群,或被削成碎片,个个伤重难逃一劫。
面对凶兽首领的猛烈攻势,君莫悠沉着应对。她施展轻功灵巧闪避,转瞬之间,借助身体惯性,一记回旋踢夹杂灵力重重击向凶兽首领的弱点。
然而收效甚微。凶兽首领虽身形略有晃动,但那坚若磐石的鳞甲为它阻挡了全部伤害。
感到君莫悠的威胁,凶兽首领发出更加愤怒的嘶吼。它的爪击如利剑般锋锐,试图撕裂来犯之敌。
每当爪风与君莫悠对峙,都似雷霆震响,震动着大地山川。
当君莫悠的利爪再次欲触及敌手,凶兽首领的鳞甲骤然泛起红光,宛如日出东海,霞光万丈。
君莫悠的爪击落在凶兽身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如击在坚硬磐石。
那股冲击沿着鳞甲的红光直达凶兽咽喉,刹那间,凶兽喷薄出灼热吐息,将眼前半亩地烧得焦黑一片。
许多未及逃离的人在这次吐息中丧命。
“快停手,不要再继续,破坏了!”
君莫悠愤怒且焦急地喊道。可惜凶兽首领早已丧失理智,眼中只剩杀戮的血色。
逼退君莫悠后,凶兽首领猛地张开双翅,每片羽翼上的鬼面花纹仿佛化为实体的眼睛,放射出炫目光芒。
那些光芒直射君莫悠,她顿觉一股刺眼光明扑面而来,下意识举手遮挡,却难以抵御那侵略性的强光。
那一瞬,她的视野被夺,一片漆黑占据眼前。
与此同时,那片炫光化作激光之雨,在冲上夜空最高处后,如流星般纷纷坠落。
它们裹挟着灼人火焰与热浪,精准地落入村庄,引发了剧烈的连环爆炸。
火光在夜幕中绽放,照亮了四周,村庄顿时轰鸣阵阵,大火肆虐,火舌瞬间吞没了一切,再看不见任何人类与野兽的踪影。
而趁着君莫悠视野受阻,凶兽首领展翅高飞,铁钩般的利爪牢牢钳制住她,带着她向废墟俯冲。
君莫悠在半空中挣扎,但凶兽力大无穷,她难以在短时间内挣脱。
他们的身影划过夜空,留下残影道道。
终于,凶兽首领带着君莫悠狠狠撞进熊熊燃烧的废墟,村庄之间火光冲天,爆炸声声,交织成末日般的惨烈景象。
遭此重创,君莫悠感到剧痛遍布全身,她勉力抬头,一口鲜血自嘴角溢出,暗红的血迹在脏污的身体上分外醒目。
还未从这突袭中回过神来,君莫悠忽然发现,凶兽首领已再度展翅,飞向高空。
它在空中俯瞰地面的君莫悠,喉间开始酝酿新的进攻。
紧接着,凶兽首领张开血盆大口,朝君莫悠连续喷吐出十数道灼热吐息,每一道都蕴含毁灭性的威力,宛如流星火雨般自夜空坠落,精准瞄准了君莫悠所在之地。
伴随着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除了微弱的悲鸣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君莫悠的动作,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