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蓟北城,即便入夜,人们也会外出。
这一日的蓟北城是没有宵禁的,当然,整个大夏国九州各地,上元节这一日也都是没有宵禁的。
不过蓟北城还是与安全的九州腹地不同,在这个九州欢庆的花灯夜,蓟北城的灯,是送给不归之人的。
何为不归之人?为何不归?
这就要从不归碑说起了。
此碑立于百年之前,乃是被分封至此的蓟北侯孟渊所立。
“当年我孟家先祖分封到蓟北城,我孟家便在这座距离封妖结界最近的城市扎了根。而这块不归碑,便是先祖为祭奠每一位被妖族杀害的蓟北城百姓所立,不论是蓟北城的除妖师还是百姓,在这块碑前都能看见自己想要见到的不归之人。”
在前往不归碑的路上,孟羲滔滔不绝地给商月介绍着这块碑。
商月虽然已经在蓟北城待了两年,不过对于这块不归碑,她的了解程度和蓟北城的百姓没有什么区别。她知道碑上的数字会因为人们碑妖族杀害而改变,也知道在碑前能看见死去的人的残影,仅此而已,毕竟这块碑是虽说是蓟北城的标志,但是它归根到底仍然是孟家的所有物。
不归碑的秘密,不归碑的历史,也是孟家人的秘密和历史,书鸿云虽然有些许了解,但是也不便透露给别人,不过现在是孟羲这个孟家世子在讲,那便无所谓了。
“孟兄,这不归碑的‘不归’,以及这‘不归之人’,指的究竟是什么?毕竟在其他的地方,对于逝去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叫法,只是在这蓟北城才是如此。”
商月听了孟羲讲了半天,终究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提出了她两年的困惑。
“这个嘛……”
孟羲有些面露难色。
“商月多言了,请孟兄勿怪。”
“商姑娘多心了,这倒不是说在下有意隐瞒,不归碑的这个秘密倒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不归’之义,我想待一会儿见了那块碑再告诉你。”孟羲摆了摆手,“这不归碑除了祭奠百姓,倒是还有其他的妙用。”
“愿闻其详。”
“商姑娘这两年常常在不归碑前抚慰不归之人,却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吗?”
“没有……”
商月苦思冥想,孟羲突然的话,让她有些找不到思考的方向。
孟羲笑了笑,看向身边的少女。
她倒是心思单纯,只为了抚慰不归之人才来这里,倒是歪打正着,捞了点不归碑的好处。
“这两年你自己没有什么变化吗?比如——”
“神魂!”
商月瞪大了双眼,能提升神魂的宝贝,这样的秘宝,就算是剑宗这样的巨擘,也都是藏得死死的,孟家把它就这样放在这里,她有点不能理解。
“你是不是在想,能蕴养神魂的宝物,孟家就放到这种人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不怕被人夺走吗?”
商月看孟羲似乎并不在意,便点了点头。
“这不归碑放在这里的原因有二。”
“一来,这不归碑,想要取走,即便是那破霄之上的‘君’,也是做不到的。这九州天下,只有我孟家的‘君’方能破除蓟北城土地与不归碑的联系,将其取走。”
“二来,不归碑只有在蓟北城才有效,离开了蓟北城的土地,这不归碑就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碑了,所以别人取走也无用。十年前便有一位族叔取走了不归碑,被我父亲夺回,族叔那时才知道不归碑离开蓟北城便成了无用之物。”
“有这两个原因,外人和族人取不了不归碑,它才被我们放在此处,毕竟,建这块碑的本意便是祭奠蓟北城的不归之人。”孟羲停下了脚步,“好,到了。”
一块巨大的石碑,立在这蓟北城北郊的小山中整整百年,到现在看上去却还是像刚刚雕琢完的一样,方圆十丈没有草木生长。
石碑前放着各式各样的灯,灯都亮着,那是蓟北城的百姓为逝去的亲人、朋友送去的,上元节送灯怀念亲人,是蓟北城的习俗。
而石碑上只是孤零零地写着一个数字。
肆万零壹佰。
“昨天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四万零九十八。”
商月的声音有些颤抖,两年间她几乎天天来到这块石碑前,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不是一个数字,那是妖族罄竹难书的罪行,是蓟北城百姓的尸山血海。
忽然,石碑发出血色的光华。
商月知道这是要出现那曹家爷孙的魂影了,之前的两年都是这样的。
孟羲叹了口气:“每天都是如此啊。”
“可是,上元节……”
“妖可不过上元节。”
孟羲摇了摇头,走到碑前,伸出了右手。
那石碑上的血色光华冲天而起,石碑中数不尽的血色残影涌现出来,奔向孟羲伸出的右手。他们围绕着孟羲,像鱼群一般飞速游动。靠近孟羲的残影却又缓了下来,像是被安抚了一样,渐渐由血色变化作蓝色。
“这是……”书鸿云睁大了双眼。
书鸿云眼前的孟羲变了。
孟羲那张有些秀气青涩的面孔逐渐变得成熟,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那无穷无尽的残影终于被安抚了下来,缓缓回到不归碑之中。
“孟兄,这是……你还好吧?”商月本想询问刚刚发生的事情,却见着孟羲脱力了一样倒下,忙上前扶住。
“无碍。”
孟羲说是无碍,细弱的声音却已经暴露了他的虚弱。
书鸿云这才回过神来。
刚刚的这一幕,书鸿云在十年前见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在碑前的不是孟羲,而是孟羲的父亲孟归。
只不过那时的孟归,安抚残魂的时间远长于今日的孟羲,安抚残魂后的孟归也没有像孟羲这般虚弱。
因为孟归直接化作了残魂。
是的,孟归十年前便死了,化作了这不归碑中的不归之人。
“师侄,你太乱来了。”想到孟归的死,书鸿云脸色沉了下来,“你可知道,刚刚你若是没撑过来会发生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父亲……就是这样……”孟羲笑了笑,“不过……总不能看着蓟北城的百姓变成妖吧……”
“你们孟家人,平时倒是都像个正常人,一到这石碑前就都是一个样。唉,管不了你们孟家人。”书鸿云叹了口气。
“变成妖?”商月有些懵,刚刚这一阵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孟羲缓了缓精神,说道:“商姑娘,这边是刚刚我卖关子没说的‘不归’之义。”
“除妖师们大多不知道,实际上,很多妖都是人变成的。妖杀害的人,灵魂不会回归六道轮回,而是会化作妖兽,残害自己的亲人、同胞。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不过一般也需要‘君’境的高手或者身份特殊之人才能被告知此事。”
“那我才不过是平山境,孟兄你告诉我这个秘密似乎不太妥当吧。”
“这个不用担心,你已经可以算是后者了。”孟羲笑了笑,略微调整了一下身子,让商月扶着自己也不会太吃力,“这妖杀害的人,灵魂不会轮回,这便是‘不归’之义。我先祖立下这块不归碑,便是为了防止不归之人化作妖,去残害还活着的人。”
“不过,不归之人的灵魂进入这块碑,并不代表着他们永远都不会变成妖。”孟羲见商月似乎还有疑问,猜到了她还是疑惑刚刚看见的事情,“这便是我们孟家家主的任务了,每十年便需要来安抚这十年来进入不归碑的灵魂,否则,这些灵魂便会逃逸出去,化作妖兽。”
商月点了点头,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啊。
而且,孟羲说的“你已经算是后者了”,她还是不明白。毕竟她商月从小是被除妖司收养,除了师父在除妖司内有些地位以外,她没有任何一点能和“身份特殊之人”搭上关系。
师父是师父,她商月是商月,师父地位再高,她也只是个平山境的镇妖师罢了。
“商姑娘是在想斩杀的妖兽是人这件事吗?”孟羲看商月陷入了沉默,以为是刚刚的事情给小姑娘带来了影响,“商姑娘,除妖就是除妖,即便是人变化成的妖,那也是妖。与其纠结妖兽和人的问题,不然早日让他的灵魂解脱。”
“多谢孟兄的关心,不过我商月倒是没有这么多想法。不管是恶妖、恶鬼,甚至是恶人,只要无故杀人,全都要接受惩戒,我是为了护佑那些善良的百姓才成为的除妖师。”
“那倒是我孟羲小瞧姑娘了,姑娘现在真像是个除恶扬善的女侠。”
孟羲想到了刚刚师叔书鸿云在商月还未回到除妖师时对她的评价。
“小月这个姑娘,坚毅勤奋,忌恶扬善,和她那个师父一模一样。”
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好了,师侄你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吧,该回蓟北城了。”
孟羲在商月的搀扶下站起身子,他又转过头,再看一看那块不归碑。
碑还是刚刚来时的样子,周围放着百姓送给亲人的各式各样的灯,微弱的火光在灯中摇曳,似乎在和碑中亲人的魂魄交流。
父亲,我回来了,没有让您化作妖,变成您最讨厌的东西。
您不见我,是躲在那群魂魄之中吗?还是说您不愿意见我呢?
孟羲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在月光的指引下,商月的搀扶着他挪着步子。
还好蓟北城不大,不归碑离城池也不远。
孟羲终归是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