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摩挲着掌中玉石久久不言，最终发出一声长叹：“公子，此物可是那传说中的灵石？”
“正是。”
“……”监正再度长叹一声，像是要将自己的大半辈子一起呼出，“公子有所不知，老夫当年也是满怀着对仙人的憧憬，考了科举，托了无数的关系进了这钦天监，想的就是拜当年那个老神仙一样的监正为师，向他学习这修行卜算之法。”
“可谁知那老夫跟了那监正整整五年，一直都没学会他是如何开坛卜卦，又是如何夜观星象，侦测吉凶的。老夫那时还年轻，一直认为是自己悟性不够，心不诚，打动不了老神仙将本事传给自己，便一直跟着他，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老夫是当年的榜眼，当朝太师那老匹夫是状元，老东西当时便一直劝老夫放弃，他能找关系将我调入吏部，凭我的才气哪里去不得？”
“可老夫当时倔啊，满脑子都是修行，想着从那满天的星星中看出这凡间的将来，哪里听得进规劝？”
“就这样熬到了老监正告老，老夫也熬够了资历，升任了监正，便从老监正那里得到了一本小册子，以为那便是苦求多年的修行之法。”
“公子可能想不到老夫当时有多么激动，当天夜里便翻开了那本册子，准备挑灯夜战，一探那仙道奥妙。可谁知那册子的第一句便是‘这世上那有什么仙人！’剩下的便都是些装神弄鬼糊弄人的把戏。”
“老夫当时心都凉了，苦苦寻觅二十载，到头来却得到了‘世上无仙’这么一句话。”
“可老夫又能怎么办呢？话早已放了出去，圣旨也已经接了。仙道是没有了，可生活还得继续，还有家眷要养活，便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了监正。又发现监正也只不过是看形势选择说好话还是坏话，平时没事彰显一下存在感罢了。反正人们哪怕不全信，也不敢不信。”
“这几十年就这么混过来了，老夫也装得越来越像，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仙人了。”
“如今老夫都快要入土了，公子却突然冒了出来，明晃晃地说着这世上到处都是仙人，只不过是老夫当初找错了方向，这让老夫如何想？如何甘心？为何就不能让老夫就这么糊涂地合上眼呢？”
“……”李牧看着老监正沉默不言，这个一直以来表现地甚至有些诙谐滑稽的老人此刻突然老了很多，佝偻着身子，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脊梁。
李牧其实向来不善与人交际，在与陌生人交谈前他总是会预想很多种情况，准备许多语句。哪怕是先前与李清瞳的偶遇，他也是一直将话题控制在仙道方面，控制在自己熟悉的方面。所以在被李清瞳大胆示爱后，他便表现得失措，开始犹豫，患得患失。
他预想过老监正会反驳他，会斥骂他是个骗子，又或是会狂热地向自己询问仙道之事，却唯独没想过这个老神棍一样的家伙竟然依旧怀揣着对仙道的憧憬，而自己却无情地打破了他维持了数十年的屏障。
而如今的老监正，自然也是跳出了他预想的框架。而他这个陌生人，这个击碎他的罪魁祸首，又能说些什么呢？
“其实老夫也想明白了。”老监正突然将灵石放在了桌上，靠着椅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难道凭老夫的年纪和身体还能修炼不成？其实现在也不过是发发牢骚，毕竟总是忍不住会想啊，想老夫当年若是不考科举，去外面寻仙访道又会如何？是不是会得遇仙缘，修行有成？”
李牧没有说话。
老监正当年若是真的外出寻仙，姑且不说能不能习得仙法，但一定会知晓世间有仙。
至于知晓之后是满怀期望还是心灰意冷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李牧只是定定地看了老人一会儿，便从腰间玉佩中取出一本书递给了老监正，在老人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书中所写乃是真正的卜算之法，其对于灵气并没有太大的依赖，便是凡人也可习得。老先生若是有意可以参考一二，只要不去占测国事天机，平日来测测姻缘算算天气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老监正双手颤抖着接过了那本书册，犹豫地问道：“若是，若是占卜了国事又会如何？”
李牧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看向老人那双有些湿润的眼睛，道：“凡间诸国自有气运，监正大人没有修为护身，算不到什么东西不说，怕是还会损伤寿数。”
“呵。”老人像是笑了一下，“老夫如今哪还有什么寿数可损。”
李牧看着老人双眼一刻不离书本的模样，知道老人怕是再没心思聊什么了。便起身告辞道：“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老监正见状抬头看了一眼李牧，又看了一眼掌中的书本，颇为郑重地将其放入怀中，起身道：“老夫送送公子吧。”
李牧并未拒绝，与老人一同来到庭院。
作为朝廷衙门所在，院中并不像公主府那般雅致。前几日所下积雪还未消退，扫开的道路上是被新雪微微润湿的深褐色土地，其余所剩树枝、屋顶、地面便都是晶莹的纯白。仅有两株腊梅生着小小的花苞，在这天地间添上了一抹微弱的色彩。
老监正站在李牧身旁注视着那小小的花苞，突然出声道：“公主殿下是个很好的姑娘，幼时受了很多不该受的苦，还望公子能好好待她。”
李牧有些惊讶，不禁问道：“受过很多苦？清瞳小时候身体不好吗？”
“不，殿下自幼身体便很好，几乎不曾生病。平日里更是被陛下、皇后以及几位皇子呵护着，便是伤都不曾受过一点。”老监正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可是殿下太聪明了，从小便看透了人心，看破了这世间的虚伪和肮脏。”
“我们这些看着陛下长大的老家伙也就罢了，宫里那些妃子们那个不曾嫉妒她自小便有的美貌？嫉妒她尊贵的出身？外面的年轻人那个不曾垂涎她的容颜？又有多少人曾在心底暗诽若不是公主的出身，她也不过是个床第玩物？便是公主，难道不也是个联姻工具？”
“公主很小的时候便看透了这些，可当时的她太小了，这些污秽在一瞬间便污染了她剔透的心灵。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殿下都郁郁寡欢，毫无活力，整日将自己藏在房中。”
“陛下为此操碎了心，找了无数的名医方士，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可殿下一直不见好转。最后来找老夫的时候，老夫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记得当时公主殿下小小的一个人儿，蜷缩在床铺的角落里，抬起头看着老夫，眼睛里见不得一丝光彩：‘监正爷爷，为什么宫里那些姨娘的心里那么脏呢？’”
“老夫心疼坏了，却又没有什么办法，便只能告诉陛下公主的问题便是出生于皇家，是人心太过复杂。”
“说来不怕陛下怪罪，与老夫一辈的臣子那个不将殿下当作亲孙女一般疼爱？一帮老家伙纷纷出谋划策，撺掇着陛下定了好几个善妒的妃子的罪，又专门为公主殿下修建了一座散心用的园林。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起的，更是让公主殿下改了娘家姓，早早地便开了府，只带着几个信赖的宫女住进了公主府。平日里也不出门，一应盛会更是从不参加，也就陛下、皇后以及几位皇子可以入府看望她，公主本人也就每年新年宫宴的时候会露面一次。”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多年，一直到前年，公主殿下像是突然好了。又从府里搬回了宫里，陪着皇后一起住。人也活泼开朗了许多，也调皮了许多，甚至会偷偷溜出宫去城里转悠，去酒楼吃喝，去湖中泛舟。于是众人便都放心了许多，也就由着公主的性子，随她去了。”
“可那新病哪是那么容易好的？老夫到现在都记得那个蜷在一起的小小人儿。”
“殿下那不是病好了，殿下只是懂事了而已。”
说到这里，老人抓住了李牧的手，声音里甚至带上几分恳求：“李公子，老夫看得出来公主殿下很信任你，也是真正的喜欢你。老夫请求你，求你好好地对待殿下，别让她伤心，也别骗她，好么？”
李牧静静地和老人对视着，沉默不语，脑海中回荡着老人方才的话语。李清瞳曾隐隐和他透露过心中的那股厌世情节，可他却没想到会这般严重，这般久远。
又开始飘雪了。
雪花打着旋儿飘落而下，从两人中间路过，落在中间的土地上，晕出一个小小的点儿。
李牧抬起头，看着无数洁白的精灵舞动着从灰白的天空坠落，停在房檐飞脚，停在雪梅花尖，停在自己的鼻头。
李牧与老监正对视，脑海中闪过女孩儿宜嗔宜喜的容颜，轻声说道：“我会的。”
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留下老监正一人站在雪地中，盯着那倔强的雪梅花苞儿。
李牧回到马车上，却见李清瞳在身旁放着一个暖炉，撑着脸颊看向门口。
见到李牧回来，女孩儿眼神明显明亮了几分，招呼着李牧坐在自己身旁，轻轻拍了拍少年肩头的几片雪花。
李牧看着女孩沉静的脸颊，突然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中，紧紧地抱住，一只手揽在腰间，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脑。
“怎，怎么啦？”突然被抱住，被少年干净的气息包围，女孩儿有些意外，有些紧张。
“没什么，喜欢你。”李牧在女孩耳边轻声说着，看着她的耳朵因为这句话渐渐晕红，便松开了女孩，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走吧，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