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行路失业了，此时他正提着两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吭哧吭哧从车上下来，满头满身晶亮的汗珠一道道往下滑也顾不得擦。嘴却没闲着，正不干不净地大骂着刚才在车上要他让座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太太。
那个老太太在车上叉着腰回骂“乡巴佬”、“土包子”，直到公交车缓缓开走了很远的距离，还依然能听到她尖利的声音，一点也不像需要让座的样子。
他在魔都讨生活的时候就经常被这么骂，没想到回故乡了还能听到熟悉的脏话。父母离婚后，他出去打工已经五六年了，这次经济不景气，他在的代工厂大规模裁员裁了他这个摸鱼摸习惯了的装配工。
他这次回来是要看望他的奶奶，一个八十二岁高龄的老太太，冯行路的父母离婚后老太太一直一个人生活，本来他攒了一笔小钱，打算在魔都另找其他工作，但最近奶奶她突然连续打了几个电话给他，对他抱怨说身体这里不适那里不适，让他过来互相照料照料，要是有什么万一，也能给她点最后的安慰。
于是节俭惯了的冯行路买了张十多个小时的站票就回来了。
穿过一条建有小学的热闹路段，再拐过两条小吃街，往两个占地不大的便利店中间的脏小巷子钻进去，再往里走五十米左右，往右一拐，就能看到奶奶出租的小布公寓了，冯行路到现在都不知道小布是谁。
那公寓是冯行路的外祖父留下来的，据说它的年纪是冯行路的好几倍，是八○联军时期留下的老建筑，围绕着它经常有些不好的传闻，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冯行路差不多已经忘光光了。
巷子不宽，和最内部的小布公寓呈T字形，依然和他记忆中一样脏。
臭烘烘的垃圾箱敞着盖，里面的垃圾高高地溢满出来，在垃圾箱外的地上摊得到处都是。
绿头苍蝇嗡嗡嗡嗡地满天乱飞，偶尔一脚踩下去就踩死几只苍蝇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踩到死老鼠，等听到噗嗤一声才把脚抬起来的时候，才死了不久的老鼠内脏已经在鞋底上提溜了一串。
冯行路拖着行李，左挤右搡，穿越一个个艰难险阻，终于到达了公寓门前。
公寓的两侧生长着两棵树，一棵是梧桐树，另一棵也是梧桐树，一棵非常高大，另一棵也非常高大，让本来就被周围的建筑挤得不剩多少空间的公寓，显得愈加狼狈。
冯行路小时候时经常听到父亲说要砍掉一棵，不过奶奶死活不同意，说那是丈夫在世时种的，砍了对不起丈夫，还骂父亲是个不孝子。
公寓是仿歐式建筑，已经很老旧了。
房顶有天台，外层青砖，雕花窗栏，和周围普通的民房挤在一起看起来非常格格不入，像是一群華国老太太里混入了一个假洋鬼子。
门的质地很厚，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外面的红漆也斑斑驳驳地掉了许多，显得破旧异常。
门的右边有一块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写着“小布公寓”四个字，门板上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招租广告，和外面电线杆子上贴的一模一样，什么年代了，还是黑白的。
冯行路毫不留情的用拳头在门上狠砸了几下，门板在他的手下发出巨响，甚至都颤出了的颤影。
一会儿，门从里面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材矮小，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出现在门里。
“哟！来了哈，快进来！热坏了哈！”老太太说话时带有浓重的口音，笑起来时声响如洪钟，不过嘴里缺了几颗牙，让她说话有些漏风。
冯行路瞪大了眼睛——身体不好？最后的一点安慰？
“奶奶……你……这，身体还好吧？”冯行路问道。
她这模样可不像是需要别人照顾的，至少比现在累得像条死狗的他还好不少的样子。
“好？哪里不好？”老太太一呆，好像这才想起什么，神色显得有些尴尬：“呃，呃——”她忽然猛一拍大腿，“啊呀——先别说那么多，进来哈！外面热！”
“你就这么把我骗回来啦！？”冯行路在门口就吼了出来。
老太太嘴一瘪，眼一眯，本来挺直的腰板忽然弯了下去，手放在腰上很造作地捶，“哦！嗷，谁说骗人哈……是真有点病的哈……老人不兴有点病哈？唉呀，老了，没用了，让人嫌哈……”
冯行路的眼角跳出一个小十字，但是不管怎么生气，这外面的气温可不是人能受的，所以冯行路一边不满的嘟囔着一边提着箱子进去。
厚重的门在身后悄然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阳光被完全阻隔在外面，一丝儿也透不进来。
当冯行路一脚踏入公寓内的木质地板上时，一股扑面而来的阴冷湿寒，霎时便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还和记忆中一样，一进门的左手边是单独的一阁，是奶奶的房间，右边是贴着旧报纸的斑驳墙壁，往前走几步后右拐便是一条长而幽深的走廊，朝南的方向有三个房间，朝北的方向则有对应的三个窗户，那三个窗户前有一根竹竿，可以晾衣服。
那些是房客住的地方，是一个单独的小套间，租金不高还带卫浴设备和一些基本家具，不过现在三扇窗户都紧闭着，显然是没人住。
走廊尽头处是窄窄的楼梯，只勉强能容两个人经过，楼梯扶手处的雕花栏杆也掉了颜色，黑黑的显得有些脏。
公寓有三层，每一层除了奶奶那一阁以外，构造设计都一样，都是一样的三个套间，一样的三扇窗。对这一点冯行路并不喜欢，因为这常常让小时候的他找不到自己的楼层——尽管只有三层。
老太太一会儿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捶腰杆，踮着小脚走来走去，殷勤地招呼着冯行路：“你要住哪个房间？还是以前的那间好？小路你去洗个澡，奶奶给你做饭去哈！”
“不用了……”
冯行路拉开奶奶那阁的门，这扇门的构造居然是桜花国的那种拉门，只不过质地是木门。轻车熟路的找到挂在墙上的一大串钥匙，从中挑出203的钥匙，也不听奶奶继续唠叨就上了楼。
一路拖拉着两个箱子，两个箱子下面已经坏掉的轮子和木质地板之间，发出难听的吱吱声，让人寒毛直竖。203是二楼最外面的房间，因为不是顶楼所以不是很热，加上最靠外也不会很潮，是非常不错的一间。
冯行路打开203的门，气温从高到低让他从进公寓时就感觉有些不舒服。
房间里的摆设依然和以前一样，为了冯行路的偏好而没有设床，只是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放了块木床板，上面铺好厚厚的床垫，被子叠放整齐放在上面。
那台老式背锅电视也没有放在电视柜上，而是同样用木板垫好放在地板上，这是因为他小时候不喜欢凳子、不喜欢床，只喜欢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看电视。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看电视？”
冯行路一边嘟囔着，一边打开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阳光照进来，出乎意料的没有扬起灰尘，光束中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颗粒。
这么干净反而有些怪异。
冯行路从窗户外向下看去，他就看到公寓楼下背后的那道墙上出现了一只手。只是一只手，大概在围墙一半高度的地方从墙壁里面伸了出来。
冯行路不由得一怔，往前探出头仔细看去。
这时从墙壁里伸出的部分已不止是手了，手腕、手臂、头发、半个身子，然后是整个人，一点一点地从墙壁的缝隙里探出来，就像是正从墙的那一边穿透过来似的。
那是个女生，上身穿着类似盗墓片里或者说是上个世纪摄影师的那种白外衫，只不过是开领的样式，衣服下摆肚脐下方的位置打了一个结，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紧身七分裤，穿着黑色高帮凉鞋，可以看到她洁白的脚踝。三七分鲻鱼头半长发，皮肤雪白，身材修长匀称。
冯行路怔在那里，睁大眼看着那个刚刚从墙壁上脱离的女生。
这算是什么情况？那里是一道紧挨着公寓的外墙，年纪和这所公寓差不多，由坚固厚重的花岗岩砌成。为什么会有人从那里出来？
他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刚刚是眼花了吧？又使劲地眨了眨眼，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