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大概是在极北过得太久,忽然住进一间温暖的屋子,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絮岚竟然瞪着天花板睡不着了。她翻来覆去,又怕吵到身旁的阿雁,只能悄悄下床出了门。
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刚推开门,身上就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外衣。
男人拢了拢他披上她肩膀的外衣。男人已经不再用雾气蒙住脸,而是用了黑色的面具。黑色的重铠配上蝴蝶翅膀般的面具,身形高大,奇异的面具挡住他的半张脸,看起来诡谲又迷人。
絮岚已经习惯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坐在了门口的长椅上:“喂,大黑,你说我要不要告诉院长,我的三个魂环全都是万年魂环啊?我要是想从这些学点什么,就得让院长知道我的真实实力吧。”
男人顿了一下,说:“也可以。但是,万事小心,如果武魂殿知道了,会开始针对你。”
在沉默中,絮岚回过头看他。
夜风微凉,她转过头的时候,青蓝色的长发从耳后滑出来,垂到胸前,在风里飘飘摇摇。那双漂亮的眼睛,像远海一般宁静,却酝酿着风暴。
这是他最熟悉的一双眼睛。
她的模样,已经生长得让他会有片刻恍惚,仿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寂寥的冬,喧闹的夏,循环往复。
他想要伸出手触碰。
记忆闪回。
小小的男孩被裹在极北呼啸的风雪里,爪牙并用,神色凶狠,和银白色的巨兽厮斗在一处。早已用钝了的骨刀不断地和巨兽坚韧厚重的皮肤相撞,然后被弹开。可是男孩的目光始终冰冷而狠辣,没有丝毫畏惧和退却。一人一兽已经缠斗良久,男孩衣衫破碎,鲜血淋漓。
又是巨兽的嘶鸣,只是这一次,那把被弹开无数次的骨刀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深深地扎进了巨兽的喉间。巨兽痛苦地嚎叫着,奔逃间鲜血四溅。
男孩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注视着巨兽最终力竭而亡。他紧紧握着的骨刀掉在地上,他也终于显露出一丝小小年纪该有的脆弱,坐倒在了雪里。身上的伤还在汩汩流血。新伤旧伤纵横交错,略显狰狞。怕是没有多久,他也要像那只巨兽一样,血尽而死。
青蓝色长发的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在广袤无垠的白得刺眼的雪地里,她穿一件黑色的衣服,那黑色飘渺得如同一层薄薄的雾气,环绕在她周身似的。
她步子缓慢从容,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他。
他是很干净的,约莫是一直在雪里摸爬滚打的原因。他银白色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乱得毫无章法,像毛发打结的名贵的猫一样,虽然杂乱,但看得出漂亮。他也抬头看絮岚。
碧色的眼睛忽然在四周死气沉沉的白色之中生出一株翠绿,缠绕着蔓延着攀上谁的心脏。那双眼睛里没有刚才的凶狠,没有料想的戒备,只是那么清澈,那么稚嫩,像是新生的绿芽一般,破开雪地,长出生的颜色。
她没有想过把他带回去,她走到他身边充其量最多是对他说一句你命不久矣。
可是在看到那双眼睛的那一刹那,她决定把他留在身边。
女人声音温柔。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用那双碧色的眼睛看她,用清亮的略微沙哑的嗓音回答:“......”
答案在风里被吹得很远。
又回忆起某个深秋的午后。那日秋高气爽,风里裹着桂花的香甜,轻轻把絮岚青蓝色的长发吹起来几缕。看着似乎是十七八岁的男孩睡着了,侧躺在草坪里,把银白色头发的脑袋枕在她的膝头。
院子里的老桂轻轻地落下几瓣金黄,有一朵恰好停在他的发顶。
絮岚便替他捻起那一瓣金黄,他睁开深林般碧色的眼睛,笑着去抓她的衣袖。
絮岚去年在老桂下埋了一坛桂花酒酿,是他最喜欢吃的零嘴。桂花铺底,填上满满当当的甜酒糯米,再撒上一层桂花,封起坛子埋在桂花树下面,什么时候好吃了就挖出来舀上一碗,清甜可口,格外清凉。
絮岚一个平日里做什么都炸厨房的厨痴子,某次做了红烧鳜鱼,硬是毒翻了好几个七宝琉璃宗的门人。
那个剑尊,有着栗色长发和深红色眸子的女人,痛苦地抓着絮岚的袖子:“明明可以直接弄死我…..你还是要给我做一道红烧鳜鱼来毒杀我……你真的,我哭死。”
可她做桂花酒酿却从不失败,香气扑鼻,他一个人能吃下半坛都不嫌多。
石桌上摆着一碗絮岚刚盛出来的桂花酒酿。酒酿里掉进几瓣新鲜的桂花,絮岚伸手想去挑掉,他却抢先一把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笑着对她说,新鲜的花掉进去,更甜了。接着,少年就是一通狼吞虎咽,半碗顷刻落进他肚子。
絮岚见他这副模样,也是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却见少年把勺子伸到她嘴边:“张嘴,可甜了。”她便笑眯眯地张嘴,去品那桂花和糯米的甘甜酥软。
在桂花香气里,酒酿清甜里,两人慢慢地相携而行,一起走过了十数年时光。
在絮岚死去之后,他烧掉了那棵老桂。
他离开了那个小院,离开了他以为可以一直持续到永远,持续到时光尽头的宁静。
阿雁走到窗边,看向月下相对而立的两人。
絮岚扭头看着男人,半边脸隐藏在阴影里。阿雁那双深红色的眸子忽然沉下去,露出一些隐藏在清亮颜色里的杀意来。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到底要怎么做,才愿意放过她?
絮岚离开星罗帝国的时候,宫飞雁正意气风发,年少轻狂。
絮岚对她说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七宝琉璃宗,年少气盛的七宝琉璃宗剑尊宫飞雁大约知道她是要离开很久,竟有些许茫然无措。
彼时宫飞雁剑心如明镜,清澄透彻,剑出似三尺秋水。
絮岚离开的那个夜里,宫飞雁忽然从深梦中惊醒。因为她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忽然见到一片云开月明的境地。她走过去,只见一叶小小的孤舟,载一盏明明灭灭的纸灯,一直漂进她望不尽的黑夜里去,从此再难寻觅。
等她起身去找时,絮岚屋里的蜡泪已经凝得冰冷了。
宫飞雁呆呆地站在屋里,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又是孤身一人。
絮岚是温柔的女子,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带点不知是哪里话的温软腔调。宫飞雁那时是轻快明艳的女孩,十七八岁的大好年华,使一柄古剑血藤。
她在七宝琉璃宗的莲池边,第一次遇见絮岚。絮岚那时候也只有十八岁,穿一身素白色的衣衫,银色的绣纹如水波一般漫上衣袂。她站在船尾,俯身去看水边盛放白莲。那莲花开得灿烂,极尽姿态地舒展着花枝。而她的清雅,竟一点也不输与白莲。
风吹过来----风也温和,轻轻把她肩头青丝吹落几缕。她抬起头,恰好对上宫飞雁的目光,于是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宫飞雁想,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眼睛?明明是双生得极媚的凤眼,眼角挑起,微微泛红。可是那双墨黑但明亮的眸子里,只盛着江南清澈的河水。那颜色,透亮得几乎要把宫飞雁的身影完完全全地倒映出来。
后来,宫飞雁行了很远的路,去了星罗帝国以北的镜泊湖----那里盛产夜明珠,她要去挑一颗成色最好的,做成耳坠,来配絮岚那双比夜明珠还要明亮的眸子。那颗北珠做的耳坠是宫飞雁自己一点一点费尽心思打磨成的,她花了好久。
最后,送给絮岚的时候,她结结巴巴说,是她去北方时在市集上看到的,因为物美价廉,于是买下来。
絮岚很喜欢。她当即坐在铜镜前戴上了那北珠,转回头笑着看宫飞雁。宫飞雁有些痴愣地看着那明亮的眸子,那明亮的珠子,忽然忆起初见的那天。
絮岚一身白衣站在风里,撷下一朵白莲。
在初见的那时,宫飞雁就在思索,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这么美的少女,身上却太素了----总该有些漂亮首饰来配的。
絮岚问她怎么样,宫飞雁嘀嘀咕咕半天,最后就说出来俩字,好看。她还想说什么的,双手已经搭在絮岚肩上。只是她忽然看进絮岚双眸里纤尘不染的澄澈湖水颜色,忽然又静默了。
只是再后来,没说出口的话都随着温柔的风被带走了。
宫飞雁想,怪自己太胆小,太瞻前顾后。
絮岚离开星罗帝国以后,宫飞雁也重新踏上了漂泊无定的游历旅途。她想要追寻絮岚的脚步去往星罗之外。
只是还未走出星罗的地界,宫飞雁便听到了絮岚的死讯。
三尺秋水明镜剑心,一瞬崩碎无遗,片甲不留。
到底要怎么做,才愿意放过她?
深红色的眸子里,倒映出什么来。
血月骤然升起,远处林巅跃起鸣嚎孤狼。四周的血色把她原本是蔚蓝的双眸染成比血更鲜艳的红。
剑锋上仍在淌下深红液体,斜斜指向地面。而脚下,少年银色的长发和面颊浸在分不清是谁身上流出的血里,失了原本明快的颜色。
似乎是在无尽的痛苦里陷入了一个噩梦,絮岚身上的疼痛依旧无法忽略,但是眼前的场景更是让她胆战心惊。
那是一片无尽的血海。
不知名的鲜艳的红花开出一片糜烂的血海,自血海里挣扎出面目全非的腐烂的骷髅,伸出早已是枯骨的手指攀附上她的身体,在她耳边低语。
絮岚。
絮岚。
絮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