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大雪如期于十一月出头的时候飘到了布拉托斯并从开始直到现在已经持续了超过一个月,即便还没有到下午六点,布拉托斯的天空就早已染成了灰黑色,街灯早早的就亮满了整座城市,跨过钢铁工人大桥,闪烁着指示灯的马尔卡诺大厦尖顶鹤立于无数酒店和艺术馆的鸡群之上,火车轰鸣着穿过点点星星后又猛然隐没于无穷无尽的风雪黑暗中。
一辆顶盖薄雪的出租车停在了一岔十字路口前,从后门钻下一个身穿墨绿色帆布外套的黑豹,他从车后座拽出一个箱子并塞给了司机一张大钞以后便提着箱子消失在旁边公寓楼巷子中的黑暗里。
他站在昏暗的黄色电灯下,抬起头看向公寓楼圈起来的天际线,脑子里闪烁过无数的景象,耳朵里还隐隐约约地咆哮着飞机发动机和狂风刮过丛林的声音,混杂着人的叫喊声和什么东西燃烧的噼啪爆响,紧接着一切又都戛然而止,只剩下透过窗户传出来的广播中的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名曲《狱中摇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猫王的歌曲都变成了经典名作,但布拉托斯从不知道三年后便再也不会有人听到他的新歌了。
是的,终于结束了,他心里想,我回来了,我活着,我回来了,我还活着,我回来了。
眼前的这一切变得又熟悉又陌生,仿佛一切距离他产生了一种无论如何追赶都触摸不到的距离,站在公寓楼下的门前他脑子里不断地蹦出光怪陆离的词句和景象,一种焦虑和没来由的恐惧一瞬间如同水波纹一样在他的心里蔓延开来。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跨进了公寓楼,一路往上到熟悉的三楼的门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已经有些不太熟练地想要插进去,却发现钥匙插不进去了。
家里已经换了锁芯了。
他敲了几下门,开先并没有人应门,他再敲了敲,一名妇人开了门,她是只鹿,身体瘦削,戴着眼镜。
“您好······”她的目光看向来客时,先是愣住了,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堵在了喉咙上,对方的憔悴的面容一点也不像她记忆中的那张脸,“哦、哦、哦······你是······”
“唐娜,”黑豹把箱子放在脚边,“是我。”
“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她还没说完,便向后倒了下去,而黑豹迅速上前一步把她搀扶住,此刻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吃惊:“嘿,唐娜,别吓我啊,醒醒,唉!”
说着,她将老妇人抱起,三两步走到沙发前,把对方放在沙发上。
“唐娜,你在······”屋子里走出一个已经发福的老鹿,当看到这个身穿墨绿色夹克的陌生的大个子正在把唐娜放上沙发时,他的口气瞬间充满敌意,“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冷静!拜托,冷静。”对方迅速从沙发前躲开,撤到门外并挤出一个和平的微笑,“艾利斯,您好好儿看看,是我。”
“这不可能,”艾利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听说你死了······”
“我没死,军队批准了我的退伍请求,我回来了。”黑豹耸耸肩,做出一个请求的动作:“我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进来吧,”艾利斯提起黑豹的箱子,“自从听说你阵亡的消息后,每天我都盯着电视上的阵亡名单,生怕真的看到你的名字,唐娜天天教堂,我看她从听到起就开始信了这些连篇鬼话了。”
“那都过去了,”黑豹关上门,走到洗脸台前,用冷水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抹了几把,“现在您看得到我活着回来了,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也就是脸上挨了一刀,身上中了两枪,但依旧生龙活虎的。”
“你总是这样,”躺在沙发上的唐娜轻生说道,“告诉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却从不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每次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就像一条影子。”艾利斯从房间里走出来,窗外的黑夜之中,两只乌鸦停留在了一扇阁楼的亮起的灯影外。
“是啊,像条影子,”黑豹点点头,“明天可以去买点新鲜的肉菜吗?我想吃一顿什锦饭,就像我们在新奥尔良的时候一样,放点辣椒粉,再来点青辣椒和香芹,想想我都流口水了。”
“那么明天我跟唐娜去看看,今天晚上你就凑合吃冰箱里的三明治吧。”艾利斯点点头。
“让我自己去吧,除了吃以外,我得为以后的日子做打算了,得找一份正经的工作挣点钱。”尽管行业都不是很好,能挣钱的行业也都是些不太正经的行业,他还不打算让自己卷入泥潭,唐娜和艾利斯都老了,他要为二老送终才行。
“夏多,”艾利斯点燃一支烟,“如果你遇到迈克尔,别跟他走。”
“他怎么了?”迈克尔是夏多曾经的玩伴之一,当阿里堂多家搬到布拉托斯之后,迈克尔就是他第一个玩到一起的人,在夏多的记忆里,迈克尔是一只胖胖的白熊,总是在谋划着某种点子。
“他现在在为黑帮的人跑腿,”雪白的烟灰被点在吃空的罐头切成的烟灰缸里,“亚当·莱特,听过吗?”
“南街帮?”夏多问道。
“是,现在整个雷提尔街到波莱罗公园都是这家伙的人,我希望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
“好的,”夏多点点头,“我不会跟他们打交道的。”
“你现在抽烟吗?”
“不。”
“那你学会喝酒了吗?”
“也没有。”夏多的目光看向了窗外,灰黑的夜幕下满是亮闪闪的灯光,照映着漫天的飞雪,在绿野码头外那镜般水面上镶嵌起一枚一枚的宝钻,紧接着这些闪亮的宝钻便一同沉入了冰冷漆黑的运河水底。
“那你······”
“别担心,老爸,我没有染上药瘾。”
这个回答让艾利斯微震了一下,在安南那样的地方,他知道这些前线的大兵几乎都会会靠烟酒甚至是嗑药来缓解战场上的压力,特别是他的儿子,在这些年里他收到的儿子的信很少,几乎都只会说他有任务,绝对不会说他会去哪里,也不会说他所在的部队番号,艾利斯去军队的机关查询的时候也被告知他的儿子所在的部队的番号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这让他一直以来都相信自己的儿子并没有阵亡,但是是在某个很秘密的、不适合公开身份的部队。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艾利斯的嘴里喷出一团白烟,“你在安南的时候,服役于哪支部队?”
“101突击师。”
“胡说八道,我去查过,101突击师查不到你的信息,你到底在哪支部队服役?”
“抱歉,老爸,可是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的部队对外代号【972】,一般情况下单独执行任务。”
“我知道了,”艾利斯点点头,“如果你明天遇到了萨米的人,或者遇到了迈克尔,如果他们要找你麻烦,你别跟他们计较,息事宁人走人了事,好吗?”
“没问题,老爸。”
“好啦,”唐娜站起来,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盘冻冷的烘肉卷和一瓶便宜的威士忌,“说了这么多,我的乖儿子怕是饿了吧,你今天就吃点东西,破例喝一杯然后好好睡一觉,怎么样。”
“好的,”夏多点点头,“对了,我拿到了一份数目还挺多的津贴,我想,家里也有一些小家具该换换,墙壁也该刷刷了。”
“钱留着吧,”艾利斯的眼光放在正在用平底锅煎热肉卷的唐娜,“我也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留着一点钱好度过坏日子。”
“嗯,我听你的。”看着唐娜端上来的热肉卷,夏多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第一口烈酒下肚的时候,他用力地嘶了一口气,酒精的刺激让他的脑袋一顿天旋地转,在那短暂的几秒里,他听到艾利斯的大笑声一直到他缓过劲来。
“天啊······我还是少喝酒吧。”夏多叹了口气。
整个家里都没有人再说话,三人都在某种默契的指引下保持着这份沉默,可就在夏多准备把最后一口酒喝完之前,家里的点灯突然全部熄灭,与整个公寓楼一起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停电了?”艾利斯问道。
“我去看看,”夏多把酒喝完,站起身来,“可能是跳闸了。”
艾利斯吸了一口烟:“小心楼梯。”
“没问题。”夏多推开门,尽可能轻手轻脚地向下走去,就在他下楼的途中时,却被某个人撞了个满怀。
“滚开!”那个人暴躁地叫了一声后便慌慌张张地冲上了楼,也就在那大约十数秒后,又有另外一个人差点挡在他的路上,在这个人与他相撞的时候,一个用纸包起来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响声。
“抱歉。”这个人个子比他矮小一些,借着楼梯采光窗外穿进来的路灯,他注意到面前这个人戴着毡帽,把外套的衣领立起借以将自己的整张脸都掩藏下去,两人都下意识地俯下身子去捡起那个从这位陌生人身上掉下去的布包,然后两人的手却一同触碰到了那个布包。
夏多的潜意识里告诉他,他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托着布包的四根手指对这种突出来的圆弧手感过于熟悉了,是木制护片,接下来的一切信息都一起从他脑海里被翻出来,左右两颗固定螺丝,钢制框架,可能六点七英寸长,价格相因,老少皆宜。
“没什么,请注意安全。”在楼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砸门声让夏多迅速松手,他尽可能缩短自己与对方可能的眼神交流,然后马不停蹄地走下楼,现在的他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根本就没有停电,只是有人拉了电闸,极大概率是第一个撞上他的人拉的,黑暗非常适合掩盖自己的行踪,不间断地砸门很适合用来混淆对方的判断,可能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跑上了楼顶还是藏在了一户人家的家里。
果不其然,当他来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在手电筒的灯光下,他看到供电盒的总闸把手被人拉了下来,他把把手推上去的那一刻,整个楼道间的电灯又倏然亮起,差点让他睁不开眼。
“到底怎么回事?”在他回家后,唐娜问道。
“有人把公寓楼的总闸给拉下来了,重新推上去以后就好了,不过保险丝还是太老旧了,如果不更换保险丝的话,除了会断电,也可能会着火,我明天会跟领居们商量一下,我自己掏钱请一名电工来搞定。”
唐娜和艾利斯看了看对方,他们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别的士兵从安南回来后要么换上了严重的PTSD,要么就有难以克制的药瘾,而他们的儿子除了依然不是那么愿意跟人交往以外却什么事都没有,没有心理疾病、没有上瘾的东西,就好像他不是去战场了,而是去度假了一样。
“嘿,儿子,”艾利斯有些面露不安地叫住了准备去睡觉的夏多,“确定,你没什么事儿吧?”
“其实还是很有问题的,”夏多把脱下来的外套挂起来,“我有些失眠,而且战场上的那些东西就像是幽灵,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从安南回国的时候,有的人坐的飞机,我坐的船,在船上这段时间里我就一直在做梦,梦见我在丛林里跑啊跑,鬼怪战机在身后呼啸着就冲下来然后又马上拉升到天上,接着就是汽油弹爆炸了,热浪直逼我的后背,然后我就感觉到我的背被衣服磨得疼痛难忍,痛得我把衣服脱光了扔地上,然后我就发现,我的后背被汽油弹烧焦了。”
“一直都是这个梦吗?”唐娜皱起眉头。
“还有别的,不过都大差不差,而且每次醒来以后,我脸上的刀伤和身上的枪伤就会一直在痛,痛得我很想去开一瓶止痛药然后全塞嘴里,不过到现在我也没私自吃过那些东西,我知道一瓶下去我就没有回头路了,”夏多俯下身子,吻了吻二老的额头,“但我现在回国了,我安全了,我不用再梦见这些东西了,晚安,我想今晚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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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科拉已经不是问题了。”一只松貂把一个小布包放在面前的餐桌上,他面前的正在嚼着手工面的河马用餐刀将布包轻轻挑开,露出里边的手指,点点头:“干得不错,汤米,你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撞上了一个人,”汤米把手放在身前,恭恭敬敬地回应着河马的问话,“是只大猫,当时因为太黑我没看清他的长相。”
“你犯了个很愚蠢的小错误,你知道吗?”河马将一团面条卷起来的面送进嘴里,“吸溜——啧,科林?”
“他没看到我,当时的灯光非常昏暗。”当听到河马用他的姓氏来称呼他的时候,松貂急忙尝试着为自己辩解。
“萨米,萨米·科林,我的小萨米——”河马加重了声音,“就是死也要见尸,你拿什么保证对方没有看到你的脸?”
“抱歉,”松貂垂下头,“贝利切尼先生(Don Bericceni)。”
“那么你知道该做什么了吧?”贝利切尼伸出餐叉,“你知道,那个叫做法尔科尼的检察官上任以来,联邦就一直在找我们麻烦,我不想你把麻烦闹大了,你自己去解决你的问题。”
“您放心吧。”说完,萨米便转身快步钻出门,消失在早间的飞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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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多轻哼着一首歌,左手挎着竹编篮子,一只手拿起摊位上的一枚番茄,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便放进了篮子里,然后给摊位上的小贩付了钱。
他确信用新鲜番茄会比用罐装番茄更能产生一种迷人的香气,也更能附加一种酸甜的汁羹,昨夜他睡了个好觉,自从他被征兵官看上开始,他就几乎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没有噩梦,没有安劳特工,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任务,他从晚上八点钟一直睡到了上午七点半以后才慢悠悠地起床到市场里买新鲜的肉菜。
“喂!”在他半眯着眼睛低着头挑选着水缸里的虾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一个让他有些熟悉的声音,“你知道我的这身大衣多少钱吗?”
一个有些尖细,带些高音的声音,尽管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它的熟悉程度也确实让夏多抽出一点大脑空间开始思索这个声音属于谁,他曾经的好友埃里克·克莱恩?还是曾经的征兵官凯恩·特恰拉布朗?
“听着,如果你今天不打算为我这身大衣付钱的话,我就把你牙拔下来抵账。”
“你这是敲诈!”
就在他直起身子转身准备去结账的时候,声音的主人与他的目光对到一起了。
“等等,”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一只身穿极其昂贵的皮草大衣的白熊,他正在跟一只山羊争执着,而在白熊的身边还有一个似乎跟他站在一边的垂耳犬,“你长得,很像我一个熟人。”
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夏多一点也没有在乎对方说的话,毕竟自从1968年开始他就不在布拉托斯了,如果有人现在对他说他长得很像一个故人,那么大概率是要敲他的竹杠,所以他直接挎上装满了新鲜食物的竹篮就准备从这个找别人麻烦的白熊眼前消失。
“抱歉,你可能认错人了。”
在看到黑豹没有把他放眼里之后,白熊加大了声音:“我说你呢,你给我站住!”
白熊跨步上前,在他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时,这只黑豹却猛然转身,用一种他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在一点也没有将篮子里的食物掉出来的情况下把他的手拐在背后又狠狠按在地上,他的脸也被黑豹的膝盖压在冰冷的地板上面,用力大得他叫出声来。
“我是说真的,你真的很像我一个熟人!”他大叫道。
“自报家门。”对方只是冷冷地命令他。
“迈克尔!我的名字叫迈克尔·卢拉!啊——轻点!”他就感觉到那个足以把他脖子拧断的膝盖从脸上挪开了,对方放开了迈克尔。
“别来烦我,迈克尔。”
迈克尔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用略带可怜的口吻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对方没有回答他,而是把菜篮放在收银台前,一枚硬币一枚硬币地计算着花费。
面前的大猫的冷漠和事不关己让迈克尔皱起眉头,揉着被压得疼痛不已得下巴看着对方算好钱后在他的视线中隐入人群。
“嘶······我可能真的认识他,”迈克尔把目光看向旁边的棕狗,“索萨,你跟多尔西先生说一声我可能要晚点过去。”
“迈克尔,你有事要做?”
“是有一点事,帮我找一瓶好酒。”卢拉的目光看向市场外围的铺雪盖棉的街道,他确实打算去阿里堂多家拜访一下:“快点!等下送到我车里。”
索萨听到以后,迅速就从迈克尔身边不见了,而迈克尔也挪到自己的那辆米黄色的车上,舒舒服服地打开广播的同时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脑子里不断回忆着他的那位故人。
这位故人来自新奥尔良,是个不怎么会说高卢语的卡津人,在外的时候总是不怎么爱说话,跟他一样是贫民窟出身,但是这位故人的父亲死在太平洋,母亲后来被某位黑帮大佬的车撞死了,在街头流浪好些年后才被领养,1956年后才搬到布拉托斯。
就在迈克尔一边吸烟一边回忆两人干过的那些事的时候,索萨的脑袋从车窗后面探出来。
“买到了吗?”迈克尔摇下车窗。
索萨将一瓶酒递给迈克尔:“包你满意。”
“好的,多谢你了索萨,我会跟贝利切尼美言你几句的,”迈克尔接过酒,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卷起来的钱,用两根手指夹着塞给索萨,“跟雪丽去吃点好吃的。”
“谢谢你,迈克尔。”看着索萨接过钱,迈克尔摇上车窗后便拧开了车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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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满眼如同海报上的飞船的汽车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一刻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相比他离开的时候的而言,已经不似当年繁华、显露出了某种疲态,并且那些型号早已变得不同的交通工具和街上不同的服装,那种陌生和渺小的卑微自他心中最深处油然而生。
布拉托斯是一座乌鸦的城市,从他来到这里开始,乌鸦的眼睛们就从未从他身上移开过,而现在夏多每走一步,都会有几只停在地上啄食着藏在雪中的爆米花的乌鸦被他惊得飞起来,它们扑扇着漆黑的双翅迅速飞到屋顶上,发出一声低哑的哀鸣后,又死死盯住街道上在大雪上留下的一串串足迹。
布拉托斯早就变了,他想着,我问了好几个招工的人,他们要么告诉我没有位置了,要么就直接对我说他们不想要我这样的人。试问现在的布拉托斯,还有什么地方容得下我呢?
“喂!”在他低着头向前走的时候,一个空易拉罐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杀人犯!”在他转过头,看到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年轻人的手指间夹着一根手卷烟,“孩子们的血好喝吗?”
他没有回答对方,他只能自我说服着他从来没有对妇女和儿童开过枪,他只是针对军事人员。
背后传来的那些年轻人们的笑声和嘘声,在他的耳朵里全部变成了让他更熟悉的飞机划过与子弹出膛的呼啸。
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便打开了家门。
“我回来了。”夏多推开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艾利斯和与唐娜交谈的他在市场上遇到的白熊。
“夏多!”白熊在一段极其短暂的思索后,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热烈地抱住了眼前这个大个子。
“迈克尔?怎么是你?”夏多这次没有试着挣脱,他注意到老爸艾利斯脸色并不好,从他回家开始,艾利斯就告诉他不要与迈克尔接触,现在迈克尔跑到他家来了。
“还真的是你,我等你很久了,你怎么悄无声息地跑回来不跟我说一声啊?”
“抱歉,你先松开我,”黑豹将白熊推开,将买来的食物塞进冰箱,“因为我要找工作。”
“我说阿姨叔叔,”迈克尔自顾自地看向艾利斯与唐娜,“他到家了你们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可是他的好哥们儿,至少也请给我个机会跟他喝一杯吧!”
“他不会喝酒。”艾利斯冷冷地说着,目光没有从报纸上移开。
“那也没关系,我知道有一家餐厅很好吃,”即便知道艾利斯并不欢迎他,但是迈克尔还是挺直胸膛执拗地邀请着,“拜托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就这一次,好吗?就这一次。”
“要去吗?夏多?”艾利斯抬起一只眼睛问夏多。
“我好不容易才回家,我想跟你们多呆一呆。”夏多说。
“你要不跟迈克尔去一趟吧,”在气氛变得尴尬冰冷而危险之前,唐娜立马站出来打圆场,“你已经回家了,我们日后还有很长时间相伴身边的。”
说罢,她踮起脚,而暗影也配合得弯下身子,让她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吻。
“那就去吧,”艾利斯松口了,“记得早点回来,夏多。”
“好啦,跟我一起走吧!”白熊推开门,而夏多则不情不愿地在离开家以后关上了门。
“这样真的好吗?”看着夏多关上门,艾利斯也合上报纸,忧愁地看向门的方向,“唐娜,他······知道太多怎么杀人的方法了。”
“唉,”唐娜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他很善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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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和夏多挑好座位后,侍者把菜单送到两人面前,窗外的灰色的天空又开始卷起雪尘,一波波扑向被灰黑色的血管系统连携在一起的大地。
“一份蒜香牛排,一杯白兰地和一份水牛奶酪,”迈克尔打开菜单,“你要吃点什么?夏多?”
“我不知道,”夏多一边翻动着菜单,一边用他的眼光扫过餐厅里的所有人,“我不知道这家餐厅什么好吃。”
“那就选你觉得看起来最好看的那个。”
“好吧,呃······小章鱼意面·····一杯榨橙汁,还有······呃······没了。”
“你可太客气了,”侍者从两人的桌前离开,迈克尔朝夏多打趣道,“像你这样的大块头却只吃一盘小章鱼面,简直太少了,我看你应该吃得下一头牛。”
“要是不够了我会再点的。”
“这就对了,”迈克尔眯起眼睛,身体往后仰靠在沙发上,“你回国多久了?在安南有没有搞几个小姑娘?是不是发财了?”
根本没有。夏多的心里立刻蹦出这句话,同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根本没有。”
“那你在安南搞到了点什么?”对方把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摩挲着。
“什么都没搞到,也没有去搞。”夏多平静的口气让迈克尔撅起了嘴唇:“那些老兵们不都个顶个搞了些好东西嘛!”
“我们是被抓去杀人的。”
“杀人?”迈克尔突然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杀那些赤色分子一定很解气吧?那些威胁着自由生活方式的恐怖分子们就是该死啊!”
迈克尔的脑子里对战争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夏多听着迈克尔的这些话,两只手放在餐桌上,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靠着老爹的关系逃过了兵役留在了国内,可能上一次去安南他只是去吃了碗河粉。
“其实,不怎么好,”菜和饮料一起被呈上来了,夏多喝了一口橙汁,“第一次可能会尿裤子。”
“然后就习惯了吗?但一想到他们做的残暴的事情,就会很高兴对吗?”迈克尔切下一块牛排。
“会习惯但不怎么高兴,”夏多用叉子在面盘子里转来转去,“为什么你要问这些问题?”
“你回国之后肯定受到了不少嘲笑吧?”就在夏多吃下第一口面的时候,迈克尔突然抛出这个问题,“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批孩子。”
“是的。”
“而且现在没有人愿意给你工作吧?”
回应迈克尔的是夏多的沉默,迈克尔知道这个问题问对了,确实没人愿意给他工作,所以他打算乘胜追击:“如果说,我这里刚好有一份工作,你要不要来干?”
“我听说你在跟黑帮的人打交道。”
“贝利切尼先生不是黑帮,他是朋友,”迈克尔纠正道,“他只是一个想交朋友的,颇有财力的生意人罢了。”
“贝利切尼是谁?”
他有兴趣,迈克尔心里窃笑了起来。
“整个城市三分之一的夜店就归他管,而且码头工人和钢铁工人的工会也都得益于他的善良得以如此蒸蒸日上,”迈克尔伸出三根手指,“他是个富有而慷慨的人,不过整个城市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比如戴斯蒙德·刘易斯。”
“海伯里尼亚黑帮的头子。”夏多知道,如果自己跟这个叫贝利切尼的老大有点什么过节的话,恐怕他就得搬出这座城市了,掌管着工会和大部分的夜店,简直就是无冕之王。
“你听过这个名字?”
“我觉得【白毛】刘易斯的大名我应该还是听过的。”
“那就好说了,贝利切尼先生是个很慷慨很友好的人,但是正直善良的生意人总是会被觊觎其财富与名望,因此他需要有人来帮忙捍卫这一切······你在看什么?”
正直善良,夏多的目光此时正盯着前面一个看报纸的人手中的报纸,报纸上用极其显眼的大字印刷着:【路易吉·贝利切尼被指控与城中超过十五起暴力与教唆犯罪案件有关联!】
“咳!”迈克尔也转头看了一眼,然后他咳嗽一声把夏多的注意力吸引回来,“那些都是腐败官僚和无良狗仔队们的污蔑,只要你跟他见上一面,那么他就保证你有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
夏多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大约十来秒后他抬起头:“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贝利切尼先生不接受电话联系,得由他认识的人介绍、预约、担保,然后才能做事。”
“他很忙吗?”
“是的,他要照顾大部分生意,这可是大忙人的生活呀!”
“这份工作是干什么的?”夏多产生了一种预感,这份工作不是正经工作,贝利切尼不是一个生意人,这样的人本质上就是黑手党头子,但是他好像没什么选的。
“我帮你预约,你去跟贝利切尼先生面谈如何?”
“如果你要预约的话,什么时候?”夏多不断地权衡着这个决定,他还不能这么早做决定,跟黑帮打交道是一条不归路,如果他开始为黑帮杀第一个人,或者运第一批货,那么他就跟对方绑在一起了,到那个时候无论他再怎么想脱身都不可能了,他还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他不是萨伏伊裔,这些萨伏伊黑手党们是不会把他当自己人看的。
“我想大概率是两天以后吧,”迈克尔喝了一口白兰地,然后重重地往外呼了口气,“这两天他有些家庭事务需要处理,三天以后呢他就要去罗克尼,所以两天以后是一个绝好的时机。”
“嗯。”夏多点点头,但他没有答应迈克尔的邀请,见自己的玩伴没有接下自己投出的橄榄枝,白熊也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在两人吃饭闲聊的这段时间里,一层一层的白棉盖满了交织错综的城市的毛细血管,那些被厚厚的积雪盖满的高架桥仿佛是一条条蜘蛛网一般,从上往下包裹起布拉托斯里的渺小的猎物们。
“我说,”两人吃到一半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夏多一直不说话,迈克尔率先开口了,“安南人,他们到底怎么样?”
“好也不好。”夏多喝了一口快要见底的橙汁。
“我听说他们残暴血腥,被他们统治的人们没有自由可言。”
“那是安南人的事。”黑豹看着盘子里的面条和盘底红红的汤汁,他记得他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一名叫做霍华德·韦梅茨基的士兵在回国前跟他们说的,霍华德说当他第一次路过战略村时,劳作的安南农民们不远处的田埂和路边,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埃塞利马士兵,而那些战略村的周围围绕着岗哨和铁丝网,那个时候他很好奇,这些安南农民是不是犯了什么罪,后来才知道这是为了防止农民跟北安南游击队有所联系才这么做的。
“是嘛,但是你不觉得当时的咱们都会觉得有义务去捍卫他们的自由嘛!”迈克尔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然后我就看到你上了去军事基地的飞机,具体去哪个我就不知道了。”
“嗯······我从没这么想过。”
“不管好还是坏,都过去了,”迈克尔举起杯子,“为你的新生活干杯吧。”
夏多举起杯子碰了一下,他最清楚这一切都没有过去,年轻人们听着吵吵闹闹的摇滚乐,在广阔的草地上唱歌、写诗、大口地喝酒和飞叶子、玩多人行,从上罗帕莱索(Los Paraiso)下船开始,不管是到维达纳还是南拉科塔,但是比起一时的欢愉,他在那些年轻人眼里看到的更深的是一种恐惧。
一种难以用“迷惘”、“迷茫”来形容的恐惧。
他们并不是对未来失去方向,而是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他们生怕下一个拉上战场的就是他们,他们不敢想象炮弹在身边炸开让自己的双腿飞到面前五六米外而自己不得不往前爬的样子,他们也不敢想象如果红色联盟的庞然阴影下的一枚枚拖着绵长白尾的洲际导弹落到他们头顶上升腾起蘑菇云的样子——从红色联盟在巴库设置导弹开始,这些年轻人们就比任何人都恐惧,他们恐惧铁蹄真的有一天踏在他们身上,他们还有大好青春不能去死,可他们不仅没有能力、也懦弱得不敢去尝试改变现实。
所以他们选择了逃避,不管好坏都没有过去。
“雪下大了,”夏多说道,“今天还有别的安排吗?”
“我要带你去跟几个朋友打打招呼,不然没有人照应,像你这样没啥关系也没啥背景的大头兵得被多少人找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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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大了,萨米把衣领立起来阻挡冲来的冷风,但即便如此,冷风也像刀刃一样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阵阵剧痛。
他发誓在这件事全部搞定以后,他就要找一家店去喝一杯暖暖身子,白兰地、朗姆、威士忌、伏特加,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他活过来就行。
贝利切尼先生说的话让他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如果他不早点把自己被人看见的这事儿给搞定,他就可能会被抛弃,不管是海伯里尼亚的黑帮还是萨伏伊来的黑手党都是一个样,只有能赚大钱的才是好家人。
那天晚上他追杀罗科拉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追逐了多少个街区,到哪里结束了,他只能凭借记忆回忆着罗科拉跑到了那栋楼里,为此他只能沿着那天自己走过哪些街道的记忆和周遭的建筑来会想着自己走过了哪里,他的口袋里插着一卷城市地图,上面把每个餐馆都圈了起来。
布拉托斯起源于高卢移民与原住民的毛皮贸易,后来乘着两次世界大战的东风以重工业城市而起飞,老城区的红砖砌筑的公寓楼一栋接一栋,下水道井盖喷出一阵阵的热气,人们裹着大衣匆匆向前,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个矮小专注的松貂。
他发现自己比自己预期的更加有耐心,在历经一个上午的追寻后,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了。
在众起飞腾的群鸦层翼下的一个十字路口不远处的餐馆边上,一幢老灰色的旧公寓正像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般竖在愈加严酷的风雪之中,那个外形让他立刻会想起那天夜里他追逐着罗科拉的场景,那只鬣蜥的身上中了个一两枪,但它的生命力出奇的顽强,即便中了两枪也还在不断往前跑,而萨米·科林轻声吹着小曲,将刚才使用的击中罗科拉的短管左轮枪的弹巢摆开,重新往里装弹,外面风雪已经转小了,他用布将左轮枪包裹起来,这样的话至少不会被第一眼就认出来。
罗科拉拉下了电闸,整个公寓楼都停了电,而萨米也在上楼的途中撞上了个石墙般的大猫,他匆匆忙忙从这只大猫的面前消失,他不能让罗科拉逃了。
最后他在天台看到这只鬣蜥,萨米不断靠近,罗科拉捂着伤口,一边后退一边徒劳地求饶着,并表示他不会再对贝利切尼先生说不。
“抱歉,你早点知道就好了。”说罢,萨米便开了枪,三声枪响后,罗科拉从天台的边缘向后倒了下去,萨米走到天台边缘,低下头满意而冷酷地欣赏着静静躺在路灯下的四肢不自然扭曲着的罗科拉,鬣蜥的鲜血随着身下的白雪一直往外缓慢扩散,一点一点地构筑起了一张猩红色的大网。
他特意走到那天罗科拉死去的路灯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萨米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用力地咳嗽了几声,罗科拉死的时候就像一条野狗,他还能想象到那条鬣蜥死前的最后的颤抖,但是很快他就从这种回味中恍过神来,将烟头仍在脚下后走进公寓楼楼下的小餐馆。
“嗨,”他推开门的时候,就已然换上了一副和蔼善良的笑容,“今天的菜有什么好推荐让我尝尝鲜的呀?”
前台的女侍者并没有意识到面前的这个松貂是一个生面孔,她只是一如既往回答:“有碎肉汉堡和炸薯条,还有烤肉。”
“那给我来一个碎肉汉堡和烤肉,再来一大杯啤酒,”萨米坐在了前台,“甜心,你叫什么呀?”
“安娜,”女侍者点了点头,“叫我安娜。”
“真是个好名字,甜心,”萨米等待着他的餐上来,“这里周围有没有一只大猫,块头很大的一个。”
“你说的是哪只大猫?”安娜把一大杯啤酒放在萨米的面前,“这条街有好多个子挺大的大猫了。”
“当然是最黑的那个,”萨米将一张钞票放在安娜面前,他脑子里浮现出那天夜里,在透过楼梯采光窗照进来的路灯光下,他看到的那半张几乎也完全带着黑暗面纱的脸,“黑得就像一道暗影,还有一双蓝眼睛,脸上有一道伤疤。”
“哦——我想我知道是谁了,”安娜收下钱,“阿瑞堂多的儿子是吗?这里只有他是只黑大猫了,我也是刚听说他的名字。”
“阿瑞堂多?甜心,能再告诉我多一点吗?”
“一对夫妇,就住在这栋公寓楼里,他们的儿子最近从安南回来了。”
“真棒,是该静享天伦之乐了。”就在这个时候,萨米注意到门被推开了,三个黑色动物走了进来,这三人中有一匹马、一头斗牛、还有一只黑猫,他们身穿黑色的皮夹克,戴着棕色的皮手套,斗牛背着一支霰弹枪,公马的腰间毫不掩饰地别着左轮手枪,而那个黑猫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他双手插兜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扫视着餐厅中的所有人。
“安娜!”斗牛兴高采烈地大步走近吧台,一只手搭在吧台上,“今天生意怎么样呀!”
“还不错,鲍比,”这只甜美可人的短毛猫立马靠近斗牛,“你们要点什么?”
“我饿坏了,给我来一大份烤肉,再来杯啤酒吧,斯科特!哈维!你们呢?”
“帮我来一个大号汉堡吧,”公马坐下来,“再给咱们的猫仔来一个三明治。”
“别叫我猫仔,我有名字。”黑猫摇摇头,坐在了公马对面。
“好嘞,你们的很快就来。”安娜写下餐点,转身就进了后厨,鲍比注意到吧台前这个生面孔,他歪着头,靠近萨米的脸:“嘿······你不是这里的人。”
“叫我费德里克,”萨米向对方伸出手,“我在多贝百货那边上班。”
“那可隔老远了,”鲍比跟萨米握了握手,多贝百货在哈里森区,距离这里隔着两个行政区,“那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费德里克?”
“因为今天我休假,”萨米用手指在吧台上画着圈,“我休假的时候就喜欢满城乱跑,我想每个餐馆都吃一遍。”
说着他把自己的地图放在桌上,在鲍比的面前展开来:“你瞧,圈上的都是我已经吃过的。”
“原来还是个贪吃鬼,”鲍比哈哈大笑着,在萨米的背后拍了一下,然后坐到黑猫的身边,“那我祝你好胃口吧!”
“多谢,鲍比?”萨米试探性地问道。
“你现在只能叫我【阿特金斯】。”斗牛的语气明显有了一些不悦。
“没问题,借你吉言,阿特金斯。”
萨米的碎肉汉堡上了上来,这只松貂迅速吃完面前的汉堡,然后把啤酒一饮而尽,找安娜借来一支笔把这家餐馆画上圈后,卷起地图插进口袋里,又迅速走了出去。
“安娜,”在萨米走出去以后,黑猫才懒懒地吃了一口三明治,“他刚才有问你什么东西吗?”
“他就是问我有没有在周围见过一个大猫,黑毛,蓝眼睛,然后脸上还有道疤。”
“你跟他说什么了?”哈维警觉起来。
“我说,可能是阿瑞堂多夫妇的儿子回来了。”
“阿瑞堂多夫妇还有个儿子?”哈维有些惊愕。
“因为你是69年到这里来的,”斯科特打着手势对哈维说道,“他在68年的时候就被军队抓去安南了。”
“原来是这样,啊,对了,刚才那个松貂,我觉得他有点问题,”哈维小声对两位同行人说道,“他有点萨伏伊人的口音,而且吃东西太快了,像是赶着去干什么,然后还撒了谎。”
“你是说?”公马吞下口中的食物。
“笨蛋,想想多贝百货是谁的场子,他可能是贝利切尼或者马库尼的人,”黑猫擦了擦嘴,“赶着跑这里来可能是为了干什么,斯科特,去给考夫曼打个电话,让他注意一个松貂,穿着棕色大衣,口袋里插着一卷地图。”
公马点了点头,快速吃完手中的汉堡后便走了出去。
“我觉得咱们接下来可能有活干了,”鲍比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哈维,你觉得呢?”
“如果我没猜错,确实是贝利切尼或者马库尼的人,他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还在几乎指名道姓地在问一个人的下落······”
“黑帮杀手?”鲍比挑起一只眉毛。
“可能是吧,”黑猫擦擦沾上油脂的手,“不能让昨晚的事儿再发生一遍了。”
加里森机械的会计哈维·本纳克昨晚上被另一名工人唐纳德叫醒了,唐纳德打电话对他说在松针街大概是27号到30号有只鬣蜥被打死在街中央,让他赶紧来帮忙处理一下。
睡眼惺忪的带着被他叫醒的鲍比连夜跑到松针街,原本他还在疑惑为什么不报警,当他赶到当场时,他才意识到根本不可能有警察在这个时候跑到松针街这种地方,更别提警察到这里的话都得过两个多小时了。
“鲍比,带烟了吗?”下车以后,黑猫伸出两根手指。
“我还带了火了呢。”鲍比从外套里掏出一个红色包装盒和一个银色打火机。
“多谢。”打火机的火苗在路灯灯光辐射外的夜幕中划过一刹那的流金,紧接着便永沉黑暗。
哈维走到鬣蜥早已冻硬、下方满是结冰鲜血的尸体旁,他吸了口烟便蹲下来在鬣蜥的身上摸索着,在摸索一会儿后便站起来,从口袋中拔出一把侦探左轮枪,对准身边的斗牛:“一般情况下中枪之后的人会是什么姿势?”
“你开一枪就知道了。”
哈维朝斗牛的扣下扳机,夜下雪风中只响起了击锤空打的声音,但是在两人的脑海里,一声枪响轰碎雪夜,鲍比的瞳孔猛地一缩便扑通一声向后倒在街上。
“谢谢你,鲍比,”哈维快步上前,将鲍比拉起来,“他是从楼上摔下来的,身上挨了好几枪,死前大概在逃命。”
哈维没有用过枪,也没有见过被击中的人要如何倒下去,这是他第一次被叫出来处理倒在雪夜里的中枪受害者,当他脑子一热将空枪对准鲍比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个前拳击手配合地为他演绎了一个从身前中枪的人该如何倒下去的场面。
“以后就这样用枪,记得装子弹。”鲍比半开玩笑地站起来,从哈维手里接过左轮手枪,摆开弹巢为哈维指了指里边的六个空膛。
哈维点点头,然后抬起头看向街两边的楼顶,最后他锁定了一处边缘:“你看,鲍比,我认为他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他被人逼着退到边上,然后被打中好几枪,向后倒,接着就摔在这里。”
“那么看起来是有什么别的帮派的人跑到咱们这边了,”鲍比拍了拍身上的雪,“还在我们这里杀了人,我觉得可能有人见过杀手。”
“很难,”哈维在鬣蜥身上搜索着能查到鬣蜥身份的东西,“如果有人见过的话早该报警了,不可能等到现在才接到唐纳德给咱们打电话让我们处理。”
他们将尸体搬上车后厢后,哈维开车开到不远处一个电话亭外,他走进电话亭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你好?”那边的声音跟他一样完全没睡醒。
“卡尔松?我是哈维,”哈维说道,“我需要你帮忙安置一具尸体。”
“啊?你们杀人了?”卡尔松的声音震惊到都能听见他下巴掉在地上的声音。
“不是,你误会了,我们在松针区27号发现一具被冻成冰棍的尸体,我想带到你那里安置一下,我们找一下他的身份和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我明白了,我现在马上去准备一下太平间。”
“多谢了,卡尔松,安置费多少钱?”
“免费。”说完,卡尔松挂了电话。
在前往卡尔松殡仪馆的路上,哈维总是心神不宁,他担心有人在蓄意挑起街区的黑帮之间的战争,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他们暮影党人会在此地活动,也是另外一个可以算是社区帮派的【锤头帮】的地盘,这些社区黑帮都是因为他们暮影党人会给贫困社区的孩子们提供社区教育、早餐等各种社区服务等好事才允许他们在这些地方活动的,而暮影党也依靠着影响力勉强维持着这些不同的社区帮派之间的和平,如果这里死了人,搞不好这些帮派就会开始街区火并,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现在去卡尔松那里吗?”斯科特打完电话回来,看着已经吃完饭的两人,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压在盘子下,“这次算我的,下次你请客了,哈维。”
“好。”他同时答应了两个请求。
来到卡尔松殡仪馆,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哭哭啼啼的鬣蜥妇人,卡尔松坐在她对面,不断安慰着她。
“特萨奈夫人?”哈维敲了敲墙壁。
特萨奈闻声将目光看过去,看向三人组。
“我叫哈维·本纳克,”哈维指了指自己的同伴,“这两位是阿特金斯和博耶,昨天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们在松针街发现你的丈夫,他被人打了好几枪,还从楼顶上摔了下来。”
“抱歉,夫人,但还请您节哀。”鲍比摊开手。
“您丈夫生前有没有跟什么人结过仇怨?”博耶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谁都没得罪,”特萨奈小声回答,“他跟所有人关系都很好。”
暮影党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相信特萨奈如果在自己已知的方面没有说谎的话,罗科拉生前的人际关系一定是被管理得极好,连他的老婆也不知道自己在外得罪了谁导致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抱歉了,还请您节哀。”哈维重复了一下他说的话,然后跟示意斯科特和鲍比离开,在他们走出殡仪馆后,哈维面对着他的同伴抬起一根手指:“我得把这事儿跟布莱克汇报一声,你们去吃点好吃的吧。”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张折在一起的钱:“而且我也饿了,给我也买一份热狗吧。”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辆车从不远处开过,司机是个白熊,而车后座上的乘客,就是他们今早在安娜的餐馆里看到的那只松貂说到的阿里堂多的儿子,一只黑豹,正透过车窗向外看着,他的脸上斜趴着一道伤疤,有这一双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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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在阳光下四散飘舞,他的眼睛一只停留在某一个区域上的某一粒灰尘上,那一粒灰尘左右闪躲,让他充满了兴趣。
他咀嚼着嘴里夹着肉的面包片,仿佛这块最基本最普通的三明治就是人间至美。
老鼠的眼睛盯着他对面的人,那个正在吃着他带来的培根三明治的、他想要探视的人。
“你不怕我下毒吗?”尽管看起来年龄大约四十来岁,但老鼠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憔悴而无力,完全不像是这样的年龄该有的样子。
“我应该吗?”在阳光照不到的影子里,这个犯人只是发出了一声非常短暂的轻笑。
“你应该,说不定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看着你的眼睛,先说出你的名字,然后告诉你,”这位犯人把仰望灰尘的脑袋低下来,用掩盖在深眼眶的阴影下那如同黑暗深潭一般的碧绿双眼看向老鼠,而当这双眼睛刺向老鼠时,灰老鼠打了个寒战,“我早就跟死亡做好了约定,何时从她那里赎来自由,又何时连本带利还给她,她从不需要让我害怕,她只需要告知我何时该去归还欠下的血债即可。”
灰老鼠没有再说话,他的探视只有十五分钟,而面前的这位囚犯似乎在刻意消磨着他们之间的时间,每咬一口、每一嚼的细细品尝都被精明地算计着,似乎可以恰如其分地在狱卒前来告知他们的时候吃完。
“你叫什么名字?”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之中,犯人开口了。
“肖恩,肖恩·谢兰。”灰老鼠压低了帽檐。
“好,谢兰,”犯人迅速吃完三明治,“我可以请问你的工作吗?”
“我是报亭的老板。”
“请问你在哪条街卖报纸呢?”
“松针街,在茶树花俱乐部和弗兰克利公寓楼之间的那一个。”
“谢谢,我可以拜托你下一次来的时候帮我带几本你不看的杂志吗?”
“抱歉······其实我不爱看杂志。”谢兰无奈地摇摇头。
“那么过期杂志可以吗?报纸也行。”犯人翻起眼睛,想了想。
“没问题,”灰老鼠点点头,“你喜欢什么样的?”
“政论、科幻故事、恐怖谋杀小说、厨房食谱、一毛钱侦探,什么都行。”犯人露出一个和善,但是对于别人来说却十分狰狞的微笑。
“时间到了!”就在这时,狱卒猛敲铁门的声音从犯人身后传来,这位犯人乖乖地站起来,任由狱卒把他架起来往后走,而在走到门边的时候,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转过头对灰老鼠说:“谢谢你,谢兰,我已经三年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一餐了,下次如果你还有时间来看看我的话,可以再帮我带一份吗?”
“好的。”谢兰点点头,随着一声沉重的铁门关闭的声音,那个令人心碎的早晨再一次以一种幻觉的姓氏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天他刚上完通宵的夜班回家,但是艾琳卡却并没有应门,于是他只能自己用钥匙开了锁,可是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倒在地上的艾琳卡,早已没了呼吸的她身上被捅了刀,鲜血染透了地毯,窗户大开着,湿凉的晨风卷动着窗户和洁白的窗帘,彻夜未关闭的收音机播放着经济新闻和欢快音乐。
这个场景一直在他的噩梦中,不断纠缠着他,而他的世界自那天起随着轰然喷薄出的遮云蔽日的灰尘而一道崩塌了,留下来的不过仅仅是绵延不绝的无垠废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