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程万里人未尽，再看江河风未停。
多少芳华也无用，天下英雄有何干？
河中有墓沉九泉，江上残舟不扬帆。
器宇轩昂已烟去，气短也罢梦枉然。
在一家小小的茶馆中，何成兴写完了即兴的小诗，望着笔尖的墨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这样就好了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的正前方传来，何成兴桌子的对面，正端坐着一名老者，以及一名十几岁的青年。
正是伊云和伊灵。
“这样就好了，前辈。”
“既然你知道自己会死，让我去迷幻森林为你收尸，为何不拜托我去救你呢？你提起这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要我去救你还是把你转生成亡灵。”伊云非常诧异，何成兴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怎么会那么麻烦前辈，前辈只要按我说的，把我的尸体送到何家就足够了。原本我也没能帮过您很多，只是搜罗一些药材而已，这种事情谁都可以做到的。”
“不麻烦，我可以去救你的。”
“不用了前辈，如果这一关我自己过不去，那就无论如何也过不去。您只要能在我说好的时间去迷幻森林为我收尸就好。”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嗯……接着还得去一趟佣兵公会接取任务，然后就和我几个朋友离开澜云城。”
“多多小心。”
“总之就拜托前辈了。”
“举手之劳。”
何成兴点了点头，在笔下的信件上写下最后一句告辞，将信件装入了信封。
“你真的做好准备了？”
“最坏的打算而已，万一用不上呢。”何成兴笑着把信装了起来，又将桌上的两张纸条递给了伊云。
伊云对着纸条瞥了一眼，眉毛扬了扬：“还真是恶趣味，真的会像你想的那么发展吗？”
“那就说不准了。”
“我突然很期待如果正如你所说的一般发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伊云接过纸条道。
“还是不要发生的好。”何成兴哈哈大笑，对伊云告辞，离开了茶馆。
伊云静静地品着茶，望着这位自己还有点欣赏的少年独自离去。
“师父，您说的，我们来澜云的另一件事，就是他吗？”
“嗯……不算是，他只是你可能会多出的一个小师弟，我原本很看好他做事不拘泥不小气的风格，不过现在看来是没什么机会了……”
身为一个亡灵法师，首先第一点就不能太拘泥于常理。不能被道德观和伦理观牢牢锁住。
“那我们接下来……”
“再等几天吧，看他所说的事会不会发生，你去城里买一具棺材……”
“棺材不定做吗？”
“就这么几天，哪有那个时间。”
“是……”
伊灵鞠了一躬离开了，只留下伊云一个人在茶馆中喝茶。
以他的身份，白天不适宜到处乱走，因此有代言者和代行者是非常必要的。
伊灵是他的代言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代表着亡灵法师伊云的立场。
而何成兴，则是他五年之前第一次来到何家时，看好的一个代行者。
有什么事要做的话，往往不是伊灵去，而是交给何成兴。
一来因为何成兴本就是澜云的人，做什么事都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二来，有何家这一层身份的帮助，何成兴做一些事会比他简单的多。
比如收购一些制作亡灵魔法卷轴用的泣泪血花。
轻轻的打了个哈欠，伊云叹了一口气。
“何成兴……你真的做好踏出那一步的准备了吗？”
没有人，会比一个亡灵法师更了解死亡了。
这个还没来得及收的弟子，到底想做些什么，伊云不知道。
伊云只知道，自己即将错过一个好苗子。
但是没办法，何成兴早就决定好了。
……
何成兴的确早就决定了。
就在到达绝义山的那天。
没错，不是到达之后的第二天早上。
而是到达绝义山的那一天。
在与齐南天交流之前，在与燕雨蝶等人重聚之前，在与江连地妥协之前。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早上，自己向江连地与齐南天提出了七日的约定。
但那个约定，并不是是自己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想出来的。
这个计划，也不是仅凭那一天想好的。这样一个环环相扣的计划，是不可能仅用一个晚上就计划好的。
早在到达绝义山之前。
早在和齐南天一起离开澜云城去找江连地之前。
何成兴就从谢冲口中知道了，弟弟多半已经死去了。
那个时候，就已经在策划了。
策划一场自己的死亡。
如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死亡。这很简单，只要让伊云带着自己的遗体回到何家便可。
原因也简单，因为弟弟已经死去，自己没有了活着的意义——但没有活着的意义不代表拥有死去的理由。
这个死去的理由，会在哪里，当时的何成兴并不知道，但他也不急于一时。
不想再被命运摆布，仅凭这个理由，何成兴就绝对不会顺着命运之轮的操控继续走下去。
计划在离开之前有了一个雏形，关于死后的事情，何成兴做了各种各样的安排。
但是，生前的事，何成兴并没有规划。
即便规划，也未必能如自己所想的发展，就如谢冲说的一样，自己是无法摆脱宿命的。
那个宿命是什么，还不得而知。
直到收到那封何成器飞鸽传来的信。
何成兴才有了不祥的预感。
何成器在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地方。
绝义山。
如果何成器已经死在了绝义山。
那么何成兴的命运，也可以猜到一个大概。
这一代的命运之子，有三个人。
三个人理应是相辅相成的，可是这一次的三个人，却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另一人像是被排挤了一样，在三人之外。
当初一时兴起建立的“三人行”佣兵团，就是一个预示。
预示着走到一起的，只能有三人。
而在三位命运之子中，姜念雄的位置，显然是智囊。
很显然，自己是作为顶替姜念雄的人被命运之轮安排的。
但命运之子终有一天会走到一起，姜念雄迟早要加入这个团体。
那个时候，自己将何去何从？
一山难容二虎，更不用说这一次，何成器死在了绝义山。
命运之轮要把自己推到江连地的对立面。
但是现在自己早就知道了，能不能不站在江连地的对立面？
不可能。
一定会有什么其他的因素，那个因素是什么，暂时还不清楚。
必须得去确认才行。
冲出书房，却被家丁给拦了下来。
然后，齐南天就出现了。
果然都是安排好的。
名为命运之轮的推手，再把自己推向绝义山存在的“真相”。
而那个真相，将会间接或直接的导致自己被消除。
……
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能就这么结束。
我还有着覆灭何家、为母亲报仇的夙愿没有达成。
我的弟弟还死的莫名其妙。
这种时候告诉我，我的死期到了，该结束了？
怎么可能甘心。
如果，活着真的不能改变些什么。
命运之轮。
就让你看一看，一个死人的觉悟。
于是，那个时候，自己与齐南天心情忐忑的赶去了绝义山。
……
“何大哥，快到了吗？”
“马上就到了……不会有事的……放心。”
齐南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现在在担心的人哪里是他。
急的路上换了三次马车，花大价钱直接买下又在路上抛弃，马不停蹄赶过来，又在小路走到头后，连夜徒步进山的何成兴。
才是真的在担心。
他听何成兴说了，何成器和江连地似乎遇到了危险。
“何大哥，你放心吧，再怎么说，杀手公会的杀手也不至于会对江连地动手的，而且你弟弟已经逃出生天了不是吗。”
勉强安慰着的齐南天，看了眼累的气喘吁吁的何成兴，叹口气道：“何大哥，休息一下吧，你该休息了。”
“我……我……”
何成兴擦了把额头的汗，齐南天连忙从纳戒中拿出一块毛巾递了过去，“把汗擦一擦吧，这么冷的夜风，别冻着了。”
“我……我……”
何成兴接过毛巾，擦了擦汗，闭紧双眼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之前在江富民的带路下也来过绝义山。
当时……有这么累吗？
即便知道小器多半已经死去了。
也得确认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行。
很快，何成兴看到了。
看到了何成器被人残忍而轻易杀死后的模样。
自己连报仇都无从下手，因为就连凶手都已经死去。
没错，何成兴当然在进洞时就见到了小器的尸体。不同于齐南天，何成兴好歹是一个魔法师，山洞角落中有一具尸体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那伤口毫无疑问是刀伤。
但如果自己的推论没有错。
这个刀伤不是江连地造成的，是命运之轮安排的，自己与江连地敌对的“动机”。
可知道之后就可以避免与江连地为敌吗？
不对，应该不止这种程度。
命运之轮一定设计了什么，即便自己什么都看破了，也无法避免的东西。
那是什么？
假装看不到密室中的尸体。
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那不是小器的尸体，同时集中注意力在石门之上。
打开这道门，门后就是江连地。
打开这道门，门后就是真相。
自己已经设计好了死后的事，那些事是命运之轮管不到的。
自己想做的事，都可以继续做下去。
那么自己在犹豫什么？
明明这道门的密码，自己早就猜了出来。
明明自己早就知道了小器死去的真相。
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死亡吗？
还是说……
害怕与自己的好兄弟为敌吗？
“这里有道门，何大哥你知道怎么开吗？”
“……”
“怎么不说话了？”
怎么开，当然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就这样打开，总觉得太不尊重了。”
这只不过是借口而已。
自己在害怕。
害怕得知真相。
害怕与江连地为敌。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还是在害怕着。
“事急从权啊！”
“……也好，我进去看看，这洞里有些地方我还没看过，你先去转完吧。这个地方，进来的人呢越少越好，可以的话你也不要知道怎么打开——我答应过江连地的爷爷要保密的。”
都是借口，全都是借口。
只不过。
不想让齐南天看到自己害怕的模样而已。
不能让他们知道。
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
否则他们一定会阻止的。
望着石门上的字块。
何成兴犹豫了。
踏出这一步。
踏出这一步的结果是什么。
何成兴比谁都清楚。
比谁……都清楚。
没有人比种药的人更清楚一种药生长在哪里。
没有人比杀手更清楚怎么杀人。
同样。
没有人比一位亡灵法师更清楚。
什么是死亡。
即便，现在的何成兴还不是。
……
（还有一章，是昨天欠下的，明天一起发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