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接印之后,铁守城让他暂且出去了,一刻钟之后再来这里。
楚雄知道,铁守城要交代后事。
他本已时日无多,此次只不过是要提前几天。
在楚雄看来,没什么好犹豫的。
营帐之中,铁玉烟抓着父亲的手,泪流不止,不论铁守城告诫过她多少次有泪不轻弹,可泪腺像是被人刺破了一样,就是不听她的话。
“烟儿……我儿……”
“女儿在。”
“刚才楚雄的表现,你看到了吗?”
“女儿看到了。”
“我铁守城一生从军,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守成之将,从未替魔痕开疆扩土,名负其实……木驰边此次毁我一世英明,若是不能报此血仇,夺我土地,我必是死不瞑目!楚雄之计,虽然用兵奇险,却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胜算……否则若等秋天到来,风向逆转,木驰边势必火攻,到时候就算是想决战也为时已晚。”
“女儿明白……女儿都明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楚雄之计成或不成……为父都没有机会看到了,将死之际,只剩一件事放心不下,需要你去办。”
“哪件事?您说!女儿一定照办!”
“当然……是你的终身大事。”
“我的终身大事?”铁玉烟愣了神,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对,为父观楚雄此人刚正不阿,忠勇无人可当,此计若成,帝国必对他封侯拜将,为父之前说他会是新的平原将军绝非戏言。而且其年岁也和你……”
“父亲!楚雄出计策取您性命!不论动机为何!他都是女儿的杀父仇人!女儿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女儿知道,您不会让我杀他,可和他在一起绝无可能!死也不答应!”铁玉烟双眼怒睁:“女儿宁愿随您而去,也绝不与杀父仇人同床共枕!”
“……这倒也是,是为父考虑不周了。也罢,即便是当世英雄豪杰,若是同床异梦,还不如不要。但是烟儿,寻死万万不可,你想让老铁家……绝后吗?你想让为父成为帝国的罪人之后,再成为老铁家的罪人吗?”
“父亲……”
“我死之后,不许有任何轻生的念头,否则,你让我如何安心离去?将印在楚雄手上,你就应该听他的。军令如山,如果你不听,被他以军法论处,为父死不瞑目!”
铁玉烟黯然低下脑袋,见铁守城又要生气,才赶忙道:“女儿……照办就是了。”
“你要时刻记住,你是罪臣之女,一日不为国建功立业,一日不可回魔痕大陆。并非为父苛刻,回魔痕大陆,恐你受人迫害……”
“嗯……”
“你以后要找一个合适的夫家,父亲要求不高,此人不用有什么大作为,也不用许你荣华富贵。但此人必须忠于国家,为国尽力。”
“是……”
“打仗时,你定要冲锋在前……不,如果你还没有找个人嫁了,就不要去打太危险的仗,也不要做什么先锋。结婚生子之后……你要相夫教子,就干脆退役吧。”
“可是父亲,这样女儿怎么会有机会建功立业?为您洗刷耻辱?”
“……不必了,你过的幸福,为父就知足了。为父虽耻,若楚雄此战能胜,也不再遗憾,父亲担心的是:此战若败……你会降吗?”
“断然不会!”
“为父希望你能降。你若战死,我铁家绝后,你若存活,他日才有夺回领土,一雪前耻的可能。烟儿,莫要令为父死不瞑目。”
“女儿定当铭记在心。”
“为父死后,无人在身旁教导你,你当记住,他人的谏言你要听得进,更要仔细听。如果他人与你意见不合,你应当思考你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而不是对其嗤之以鼻。烟儿你虽骁勇,却无谋略,很容易落入他人陷阱。今后若能建功立业也必须记住:你只可为将,守一城之地,断不可为帅,统一方之军。”
“嗯,女儿记下了。”
“不过,有楚雄在,你也没什么为帅的机会了……”铁守城呵呵一笑,微叹一声,爱抚着铁玉烟的脑袋。
“说了只担心一件事,却跟你说了这么多,不会嫌为父啰嗦吧。”
“怎么会!”
“那就好……现在,出去吧。”
“父亲!!!”
铁玉烟惊呼,握紧铁守城的手,铁守城却别过头,努力的想把手抽出来。
“父亲!女儿还想和你再说一会儿话!女儿还有很多!很多的话和你说!”
“哪里有那么多话,出去!”
“女儿想听您讲讲母亲的故事!您还没有和女儿讲完呢!女儿想听听您征战的故事!女儿想听您教授兵法,教女儿战术!女儿想……”
“听话!”
“我不!我不听!女儿……”铁玉烟已经成了泪人,铁守城却就是不转过头来,只听他一边吐血一边大喝:“我刚才和你说的,你忘了吗!军令如山,你听是不听!”
“父亲……”
“出去!”
“……”
铁玉烟哽咽了,她颤抖着身躯,终于还是起身向外走去。虽是离去,却又一步三回头。
因为她知道,离开这个营帐之后,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可是,床前到帐口的这段距离,竟是如此的短暂,仿佛地面自己在移动一般,铁玉烟只觉得眨眼的功夫都不到,她已经到了帐口。
哪里是不到眨眼的功夫,而是她根本就没有眨眼,只是悲伤的望着铁守城。
“出去!”
察觉到女儿在帐口驻足,铁守城再次大喝。
铁玉烟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终于,她离开了。
出帐之后,铁玉烟看到楚雄正在远处闭目养神,她死死的盯着他,几乎要用目光杀死楚雄。
可是楚雄对她的目光无动于衷,就那么坐在一根木桩上,等待着一刻钟结束。
就这样,到了深夜。
木驰边大营。
一名魔痕有名的小将前来投诚,木驰边自然是高兴的。
两军交战已有近月。看似不长,实则这一个月中天天都在打仗,不但在打,还是一边在跑,一边在追。
就算是以战养战,他的部队也有些疲乏,而且这几日军中似乎爆发怪病,让他颇为头疼。部分西部军降卒说这是热病,可是镇西军的随军大夫并没有治热病的经验,用了很多法子都疗效甚微。
带着一堆病秧子可不能打仗,好在镇西军现在声势浩大,把还没有得病的部分队伍和病人们分隔开,也比西部军强不少。而那些病卒就算不打仗,光是助威也足够他击败铁守城了。
他现在只是在等,等待夏天结束,一举消灭西部军,完成澜云大陆的统一。
到那时,他的名字必将名留史册,甚至超过赫赫有名的木帅木苍穹,直追五百年前的神威将军,成为历史上浓重的一笔。
想到这里,木驰边亲自去迎接了楚雄的到来。
当然,楚雄的到来并没有让他放下警惕,此人乃铁守城手下有名的小将,战功卓著,如果是诈降,很可能带来不小的麻烦。
直到见到楚雄之后,楚雄拿出了他的诚意。
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不刻不想得到的东西。
铁守城的人头。
“木将军,近日西部军接连大败,加上军中热病横行,悲痛焦虑之下,铁守城性情大变!不仅打骂军士,甚至将几个作战不利的将领斩首示众!西部军人人自危,末将在几个部下请命之下,这才夜袭铁守城大营,取了他首级,连夜杀出林来投木将军!望木将军收留!”
铁守城的人头,木驰边绝不会认错。
他已经和这家伙交战了几十年。
哪怕这颗人头两鬓斑白,哪怕这颗人头惨无血色,他也不可能认错自己一生的对手。
“哈哈……哈哈哈哈!铁守城!你自诩不凡!号称坚城如铁无人可破!现在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今日结局!竟是死于自己的部下之手!何其可笑!”
笑罢,木驰边看向楚雄,勃然大怒:“不过,我也不会让你死的这么没有价值!我会替你报仇的!来人!给我把这个背主忘宗的小人,拖下去五马分尸!尸体剁成肉喂狼!”
楚雄大惊,就见到几个镇西军士兵上前抓他,楚雄连忙跪下大喊:“木将军!末将已割下铁守城首级相献!难道木将军不相信末将的诚意吗!?”
“诚意?哼!你身为铁守城旧将,不思报恩,却为了自己的性命谋害旧主!莫说铁守城没有说杀你,就算他要杀你,你也不该有半分怨言!如你这般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木驰边看不上!也用不着!再者说,你今天能背叛铁守城,明天就不能背叛我木驰边?你以为我会犯和铁守城一样的错误吗?”
楚雄愕然,这和他的计划并不相符!木驰边怎么会是如此短视之人?他杀自己,竟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单纯为铁守城泄愤?
就在木驰边说话的时候,几个士兵已经前前后后擒住了楚雄,向账外押去,就在楚雄心中高喊“我命休矣”时,一个声音忽从账外传来:“将军刀下留人!”
声音出现的瞬间,楚雄愣了愣,因为似乎有些耳熟。
当那人急匆匆冲入帐中时,他才想起此人身份。
这个人,是之前铁守城分给他的新部下。
烸轮回。
之前曾听铁玉烟说起,此人宁死也不愿意离开大帐,只因自己布置给他的军令是留在帐中等待。铁玉烟多次称赞此人,说他是一个非常守信义的英雄,可惜过分固执,早早丢了性命。
可是如今看来,是铁玉烟看走了眼,此人真小人哉!
留下非是为了军令,而是见大事不妙,未战先降!
因为此时的烸轮回,赫然穿着镇西军的军服!
简直是军人之耻,魔痕之耻,帝国之耻!楚雄冷笑一声,心知此人是来说情,却还是沉沉低下头,咬紧牙关。
他必须忍住。
忍住自己不要不屑的往烸轮回脸上吐一口唾沫!
(还记得木驰边和烸轮回的三十天之约吧?
这才二十天,木驰边已经完全占领了西部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