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泊天陨之湖。
繁雨淅淅,令狐娇还在船头把玩着喋血之星,月池望着她的身影,渐渐出神。
他不在这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可令狐娇没有离开,像是为了留下来陪着她一样。
她能猜到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老死了。
无法提高修为,如同漏了底的水缸。
不只是精神力、斗气。
生命力、气运也在不断的泄露。
旁人看不到,但是她和常人不同。
正如天机门可以看到别人气运的变化,谢天机早就察觉姜念雄气运之力的流逝。
她也可以看出些门道。
姜念雄的一切力量都在流逝。精神力和斗气只是最为表层的。
还有气运之力。
还有……生命力。
这些东西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给了江连地,可是江连地自己都无法阻止这种转移。
月池虽然能够看到,却说不出为什么。
精灵族不会撒谎。
可她早就撒了谎。
她没有说出真相。
她不忍心说出真相。
如果有什么能令一个精灵撒谎,那一定是怜悯。
她早就看到了姜念雄的死期。
能活到百岁,已经是不断为其寻找天材地宝续命的结果,早在他满面皱纹之时,早在他满头华发时,她就该接受这一事实。
姜念雄迟早会离开的。
为什么,她一直要欺骗自己呢?
“你怎么哭了?”
耳旁忽然传来令狐娇的声音,月池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擦自己的眼睛。
自己哭了?
“哪……哪有。”
脸颊上没有任何东西,可是令狐娇却坏笑起来。
“小娇……你笑什么。”
“看起来,我该走了,免得你触景生情。”
“怎么会。”
月池连忙摇头,耳旁却传来另一个声音。
“的确,该走的不是她,而是你。”
“谁!?”
月池猛然回头。
背后空无一人,可那分明就是姜念雄的声音。
只不过,虽然她能分辨这声音是姜念雄的,却感觉有些陌生。
就仿佛已经有百余年没有听过一样——可分明姜念雄才死去不久。
“你在找谁?”
月池听到熟悉的声音,再次回头。
是姜念雄。
他不知何时,已经在令狐娇的身旁。
不是初始时的少年模样。
不是临终时的衰老模样。
十七八岁,正值青春,是他们最艰苦也是记忆最深刻的时光。
“你不是已经……”
死了吗?
月池没能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去问?
姜念雄还活着,这样不好吗?
“你发什么呆啊,快上马啊!”
姜念雄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他身旁的另一匹马。
啊。
想起来了,自己正要与他、令狐娇一起前往诺丁大陆游历。
月池还从没去过诺丁大陆,这次是令狐娇的邀请。
“我这就来!”
月池笑着回应,却没注意到耳边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不知道吗,月池,令狐娇从来不骑马,也害怕骑马。”
可是,这个声音就像耳旁风一样,迅速被她所忽视。
“这次我一定要尝尝小娇说过的圣山血莲子!”
月池翻身上马,背后却传来那违和的声音。
“除了圣山血莲子,你就没听她说过其他的诺丁大陆名菜吧?”
月池充耳不闻,与令狐娇、姜念雄策马奔腾。
花语平原之上,三人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什么老死的姜念雄。
对“此刻”来说,多么遥远。
“遥远吗,对我们人类,百年已是大部分人的一生,可对你而言,不过是区区数载。明明百年时光过去,你却还是这般模样,这般……心存幻想。”
“够了!”
月池回过头。
她听不下去了。
这个陌生的声音,似乎在蛊惑她,让她远离面前美好的愿景。
她讨厌那个声音。
对方在撒谎。
她讨厌撒谎。
“所以你开始讨厌自己。”
那声音仿佛能听到她在想什么一般回答道。
“你明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明知道,百年过去,你现在听到这个姜念雄的声音,早已不是最开始记忆中的那样。甚至你听不出,现在和你讲话的这个声音,才是真正的姜念雄。”
月池没有回答。
只是眼前风云变幻,草原,马儿,以及熟悉的朋友都不见了。
只有无尽的黑暗。
连星星月亮都看不到的黑夜,只有她自己伸手不见五指。
她该看见的,以精灵族的实力,即便是没有星月的夜晚,也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们去了哪里!”
月池似乎没有听进去那声音的话,而是自顾自的质问道。
这一定是什么人的把戏,是他变走了姜念雄和令狐娇!
“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都只是幻境,你刚才——不,当年进入幻境拯救姜念雄,你以为自己成功了,却是在自欺欺人。你身陷囹圄,靠着自己的幻想,在梦中渡过了百年之久!”
“当年的幻境?”
月池愣了愣。
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进入幻境,想要带姜念雄离开。
姜念雄说他早就已经看破,只是沉迷一处棋局暂时驻留。
接着他们很顺利便脱离了幻境,处置了万人城的幕后黑手。
“你还记得当初的细节吗?谁才是某后黑手?我们是怎么处置的?”
细节?
月池努力的想要回忆,却发现脑海中连哪怕一个片段都不曾存在。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想象。可惜的是,即便人能够靠自身知识拼凑出一些自己未曾见过的事物,也无法形成真正清晰的记忆。不曾见过的东西,终究还是假的。醒醒吧,月池,你已经停留在这里很久了。”
“不对!你骗人!我们早就已经离开幻境!百年前就离开……”
“那刚刚和你共乘的又是谁?”
那声音打断了月池的话。
月池答不上来了。
如果百年前他们就已经离开了幻境。
那刚才的一切又怎么解释?
“我以为我脱离之后不久你就能离开,看起来……我还是小看了许空对这个幻阵。居然连你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许空对……果然他就是幕后黑手?”
“不,他不是。真正的黑手是金钟——或者说,是已经死去的苗柯。”
那声音越来越熟悉。
月池从他的声音中找到了姜念雄过去的影子。
不。
他的确就是姜念雄。
所谓姜念雄的过去,所谓和姜念雄一起度过的百年时光,都只不过是她的梦境。
她从未见过姜念雄老时的模样。
她已经有近百年没有听过这个声音,梦境逐渐模糊,甚至当这个声音真正出现时都无法辨认。
“你……你真的还活着?”
“你早就发现了这里是假象。只是自己不敢离开。”
“……”
那声音——姜念雄说的没错。
数十年前的一场大雨,让她察觉到了异常。
她早该察觉到那异常。
这个幻境中,雨不知从何时起异常频繁。
那是因为她听到了外界的雨声,因此自行脑补出了下雨的情景。
即便是雨停的时候,雨声也不会停下。
可面对这样的异常,“姜念雄”和“令狐娇”却从来没有质疑过,也没有向她解释什么。
可她并没有因此离开。
她学习了阵法,知道该怎样脱离。
可是她不敢。
因为她害怕,当她离开幻境之后,再也看不到那个少年。
百年?
她在这个幻阵中度过何止百年?
她一遍遍看姜念雄生老病死,又一遍遍将时光推倒重来。
这是她的梦,只要她想,一切便可以恢复如初。
只要她想,姜念雄就能一次次从“坟墓”里爬出来,三人一起游历四方。
“害怕真实而选择谎言,这可不是我所认识的月池。”
“够了!你只不过是一个幻象!凭什么来这里指责我!”
外界的姜念雄已经死了。
幻阵并非精神系魔法,幻阵是无法影响体感时间的。
它无法给人时间流逝上的错觉,因此月池很清楚,她真的已经度过了很久的时光。
若非如此,姜念雄的声音也不会越来越模糊。
这个姜念雄,无非是她记忆中那个喜欢质问的姜念雄的具现。
月池恨得牙痒痒,她无法接受,为什么姜念雄这个家伙已经死了,为什么自己的幻想还能这样说教自己?
那声音不见了。
可是,回忆起的事情无法立刻忘却。
月池忽然有些羡慕姜念雄了。
如果她也有“夺取”能力,该有多好?
那样,她就可以主动忘记一些自己不敢面对的东西。
黑暗开始坍塌。
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了。
不论她是否愿意,当她已经如此明确认识到这里是幻阵的那一刻,便无法长久的停留在这里了。
“已经不能自欺欺人下去了么……”
月池吸了吸鼻子。
抬手擦了擦脸颊。
湿漉漉的。
“原来我真的哭了……”
她苦笑着。
轻轻睁开了眼睛。
面前,一名轮椅上的少年,正吃惊的注视着她。
“哟!你怎么自己醒来了?我还没想办法呢。还有……月池你怎么哭了?”
她怔怔的望着面前的少年。
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你怎么没死?”
“……”
少年的脸色无比难看,他身后更是有不少人爆笑出声。
少年颇为担忧的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嗯……没发烧啊,为什么说胡话呢?”
月池也笑了。
“我……我可没有说胡话。”
这一次,她没有伸手去擦拭也能明白,自己哭了。
因为,热泪早已模糊了双眼。
她努力的擦去眼泪,望着面前的少年。
确认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确认这是她快要遗忘了的声音。
一遍。
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