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一人将被推入追溯往昔之人所历经而活,展开一片心灵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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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平日难以抹去的阴郁,陈而雅一人坐在教室,专注地于纸面舞动笔杆。
她笔法不羁,所呈的字体却是出人意料的工整,没有一下涂改。
她盯完一问又一问,思路畅达清晰,其间偶有的停顿不超过五秒。
她待在教室已有十几分钟,毕竟她很早吃完饭,而此时透过窗玻可见到通往食堂的大道上有零零散散的人往回走,食堂内人声不减,即使隔了几百米也依稀可听到。
许是有些卡壳了,她把专注的目光分散投向窗外,盯着摇晃的叶丛发呆。
不过通过窗玻的反射她也看到最后一排的霏,她低着头似乎在课桌上画着什么。
她有些惊疑,她何时来的?
她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
不过陈而雅最终没有选择搭话,专注做回自己的事。
可是霏现在的一些形象还是让陈而雅感到不同,霏一整个暑假的面貌都有些憔悴,那段时间往来她还是能看到的,而现在她的嘴唇是健康的红润,精神饱满,脸颊甚至能窥见弧线,只是双瞳中的墨色更加浓厚,浓到几乎有些瘆人了,皮肤苍白。
只能说是变了很多样。
可本名仍未可知,陈而雅实在想不到这有什么好隐瞒的,连班主任都不知道,她不报本名的话又怎么报的名?用了怎样的手段?怪异的幼稚,也难以捉摸。陈而雅如是想着。
不过算算时间午休铃也要打了,不过班主任怎么还不把自己叫过去?
总不能耗费整个午休时间来惩罚自己吧,他之前可不会这么干。
不知不觉,陈而雅把手中的笔都停下了,她任思绪随意地浮动。
很快午休铃打响,她迎来了她所料想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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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走进办公室时,班主任却是一脸凝重地看着她,而旁边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也同是如此。
她整个人有些发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中年男人是她在村中少数认得的几个人之一,也可算作是自己的监护人。
他叫李冉。
“洛老师,李叔叔,发生了什么吗……”陈而雅欲言又止,不敢进一步发言,她看出这决不是因为今早迟到而把自己叫过来的。
他们两人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只是看着陈而雅,面无表情。
陈而雅不由得一阵心慌和尴尬,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分钟。
“而雅,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李冉酝酿着开口,而洛清傅把头偏到一旁。
陈而雅静静看着李冉,尽力使脸上了无波澜。
“你父亲被抓了进去,定下刑期就是几十年起步,甚至会无期徒刑或者死刑,而他犯罪证据确凿,基本会判决。”
这个消息如此突然,似是一支破空的箭,直射她的眉心。
陈而雅楞住了,身子变得无比僵硬。
“啊额……啊……”陈而雅哽咽着不知说什么,目光呆滞下来,似乎被人用重物砸了脑袋。
她所期待的不变的日常彻底破碎。
沉默,持续的沉默,任由蝉鸣声四起,窗外阳光下干枯已久的木柴蓦然断裂。
“为什么,他不是向我保证能应付的吗,我爸他……他——他——干了什么被抓进去……?”陈而雅哽咽着说完,眼眶里面已噙满泪水,她盯着李冉。
李冉原本偏向别处的目光还是正面对上了陈而雅刺目的视线,他平淡的做出答复。
“他蓄意杀人并挪用大量公款造成大规模冲突杀人事件,拥有极其恶劣的影响。”李冉一字接一字地说。
听到这儿,陈而雅感到自己心中的某样东西更是碎成了齑粉。
“这怎么可能……”陈而雅眼泪已无法控制,她逐渐低下头双手捂面,声音几乎微不可察。
这是她仅剩的唯一的亲人,可她也完全无力挽回。
只是坐牢而已,或许还能探望,此刻她无法做到这样想,她的心中只有自己大可能再也无法与其团聚了。
“说实话”李冉的语气变得有些无奈“你太封闭,你知道吗?从他水泥厂里有三人掉进搅拌机被搅死,就已经在村里引发了轰动,消息传了个遍,几乎无人不知,而你却对此丝毫不了解,再怎么闭塞这么大的事你也应该有些耳闻,我承认,村里认识你的人很少,但你这样丝毫不了解不知晓,你父亲这段时间那个憔悴样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而你作为她的女儿一点缘由都不了解,再怎么样,只是为了你爸,你也应该到村里看两眼,问一问,听一听,了解事情后劝一劝他,而不是成天窝在家里,指望着别人主动来告诉你!”话至最后,李冉的表情都有些狰狞,声音带上怒意。
“可是,他也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而且我问了……”陈而雅转向一旁,依然双手捂面,不敢直视李冉。
“而雅,我话是说过了,可我看到你这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连自己的家庭也丝毫不关心?!”李冉走近陈而雅,怒视着她,声音都有些颤抖。
“可我又能做什么,老爸很有能力,我去只会添乱啊!”陈而雅无可抑制地叫了出来,她蹲下身子抱着头 。
“你知道在他私自挪用公款前说了什么吗?当时这事就我一个人知道,可我这个副厂长无论如何都劝不动他,他就是在挪用公款前,当事态无可反转之前说的,只关乎于你。”李冉又逼近了陈而雅几分。
陈而雅似乎听不到,仍旧蹲着抱头。
“‘如果二丫被卷进来的话,我做事肯定会因此畏手畏脚,带着大家伙一起’他是这样说的。如果你听了众人的口传,同他多说些话,当时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从现在来想,如果你主动参与进来,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因为这会间接危害你的人身安全,即便只是很小的概率,你要是是个正常孩子,遇到关乎家庭的事,你总会牵涉一二的,但你做到了完全置身事外,很显然啊,你——
“——不正常”李冉的声音颤抖,随后他偏过头,远离陈而雅,不再言语。
“好了吧,二位冷静冷静,陈而雅,我为你父亲的事感到遗憾,你现在应该无法应对课程了,请一两天假吧”洛清傅提前打破了焦灼的沉默,又撕了一张纸条,动笔写着什么,很快,他把纸条强行塞进蹲坐在地一动不动的陈而雅手里。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困难向我求助吧,我以我个人名义担保。”洛清傅沉声说道。
他的态度很强硬想赶紧结束这出闹剧,但陈而雅也明白他不是在做空头支票。
即便心中情绪如何激荡,但她也想着不能再这般胡闹了,于是在片刻后站起了身,低着头,不怎么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在这短短十几分钟内,她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
………………
陈而雅自顾自骑上自行车飞驰,她拼尽全力地蹬着踏轮。
她不想乘李冉的车回去,也不理会李冉冷静后的关于她以后生活的言语。
李冉骑着摩托车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他的神情极其沉稳,似乎刚才从未发生过什么。
但心里在深深叹气,由着她吧。
离马路不远时,陈而雅仍旧保持着这样的速度,似乎已经不顾一切了。
而此时马路上车流不息,各式车辆急驰而过,让人深陷震声的海洋。
李冉心头一惊,立马睁大双眼。
“喂你不想活啦?!!”李冉嘶吼着,他握着摩托车握把的手青筋暴起,额头飞快出汗。
眼见陈而雅根本听不进去,反而自顾自加速起来,似乎不知自己此时再往前就是死亡,而马路越来近——管不了太多了!
李冉紧急加速贴近自行车车身左边,一只手向握把伸去强硬地按下了急刹,并立马缩了回去,老旧的车体由于在极度加速下骤停被强大的反力整个抛向后方,杠把断裂,陈而雅根本没法反应就这么被甩了出去。
一切的发生只过了三秒。
她的身子背朝向,狠狠砸在地面时又回弹了一下,她极力想撑着眼睛维持意识,但只是发出几声呜咽后便闭上双眼没了声息,手也抬不起来,但好在她落的是草地,不会造成过于严重的伤害。自行车撞到一颗老树上,整个车体扭曲变形,后轮飞入树丛。
这一下定然摔得不轻 ,甚至断几根骨头,但好在没让她骑到马路上,现在这种结果远比冲上马路被车流碾碎好太多了。
而与此同时李冉自己紧急迫停了下来,但也差点冲到马路上,而此时一辆重卡疾驰而过,一阵扬起的水花伴随着重卡近在咫尺的可怖轰鸣,浸透了李冉的大半身。
李冉感到自己心脏似乎停了一瞬,整个人在短时间内如木头般怔住,等缓过神后大口大口喘着气,脑海里甚至浮现出自己被轧碎后的情景,连正午的光线都暗淡了几分。
待呼吸平复后他把车向后倒去,再次深呼吸了几口镇定下来下了车。
李冉下车后,走到陈而雅身旁,用着有些无奈的目光看着她。
陈而雅一动不动。
李冉检查了一下她的鼻息。
还温热着,只是昏了过去。
李冉抱起陈而雅,把她抱上车并固定在后座上。
他用粗长的麻绳一圈圈绑着,从后备箱里拿出枕头固定她的身子。
他看了一眼那变形的自行车。
烂得太严重了,再给她重新买一辆吧。
李冉重新跨上车,叹了一口气,面色漠然。
扭了扭握把,摩托再次轰鸣,驶向遥远的医院。
——
——
——
一场酣沉的梦,好的人,好的事。
少女若幽魂摆荡,在不尽的四时里交织着自我,塑造着她可想的一切。
彼刻少女自大地从向天空坠落,飘向无垠的虚无。
她沉静坠落,不作任何挣扎,眼中凝望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只剩下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世界似乎呈现着本貌。
这些温柔同浮光掠影般消逝。
她的眼前也不再呈现任何事物,黑暗消弭,是一片纯粹的虚无。
她了却希望,闭上了双眼,永远在虚幻之时里沉睡。
既是虚无,为实破之。
少女阖闭之目之景成为黑暗,她的感受在昏沉中晃晃荡荡,继而是一场麻木的疼痛。
疼痛之中五感渐渐明晰,她也由此睁开了双眼。
纯白的天花板跃然映现,剧烈的耳鸣也即刻来临,大脑昏沉无比。
等耳鸣逐渐消退后,陈而雅勉强移动视线,看到床旁坐着的李冉。
正好对上了视线。
二人之间只是一阵沉默。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地方?”李冉静静说道。
陈而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的意识很是混乱,仍需要点时间稳定。
李冉双手握拳,稍微偏过头,耐心等着。
“还好,我,这是发生了什么?”陈而雅声音嘶哑。
“你骑自行车回去的路上将要到马路上时,骑车不稳出了意外,摔了个狠的昏过去了。”
“现在几点了?”
“一点十三分。”
“我昏了多久?”
“九个小时多些。”
陈而雅呆呆地望了下天花板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但震痛的四肢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嘶,真疼啊。”起身失败的陈而雅如此说道。
“注意些,你摔得可不轻。”李冉伸回探向陈而雅的手。
“诊断结果是什么?”
“轻度脑震荡加左右手手肘骨中度骨折,以及左胸单根肋骨轻微骨折和右肩骨微错位。”李冉一口气说完。
“说太快了。”
李冉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还挺严重的。”
“看来好久不能去学校了,明明才刚刚开学不久。”
“医生预估你要住16周院,我已经跟你班主任说过了,他表示每天都会不定时过来探望你给你补补学业,你可以放心。”
“嗯。”
“对了,我给你订的是高档单人病房,你可以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扰你,你的住院费还有在此期间的一切费用由我报销。”
陈而雅没有回话,她眯着眼睛,细声咕嘟着。
李冉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默默等待。
良久,她疑惑地问道:“虽然你也是我的监护人,但我跟你没见过几面,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听完后,李冉整个人不由得呆住了,但只是一小会儿。
“唉”李冉扶着眉头叹气“你很小时候的事就不提了,但我每年都会到你家里带吃的给你,去年我就来过,你连这都不记得吗。我姑且也是你的监护人。”李冉的语气由无奈转向失落。他微微低下了头。
“去年我肯定记得的,包括前几年,不过在往前我就对李叔叔你没什么印象了。”陈而雅略略思索,低下头慢慢沉吟。她的态度不带有一丝客套,如实叙说着自己的想法。
李冉的头不由得下低了几分。
陈而雅沉默着也不知作何回应。
“而且,你爸在进去之前,也特别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李冉慢慢说着。
“他,什么时候进去的?”陈而雅道。
“就今天,而你今天早上骑车去学校的时候,是不是有个穿黑大褂的男的拦路?”
“当时你爸要被抓进去了,在叮嘱众人后事,而最后一个小时里他都是在讲你,那个男的是村委,他想把你拦下,让你听听你爸交代的后事,当然,这家伙做法也确实挺奇怪的就是了。”
“嗯。”陈而雅点了点头。随后她偏过头,闭了眼。表示不愿再聊。
李冉再看了她一小会儿。
“累了就继续睡吧。”说完后,他便悄然离开了。陈而雅甚至没有发觉,当她再睁眼时,床旁已无一人。
现在厂长不在了,厂里积的烂摊子比之前更多了,这几天真是让他焦头烂额。但也不得不把这些处理了。
夜已萧疏,陈而雅昏昏沉沉但也无从入睡,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她的梦境也大都只是现实的延续,她感到一切恍然若烟:自己的情绪,自身的所作所为,她感受到的周边,仿佛水面投下的倒影。就像现在她莫名其妙躺在这医院病房内。
自己应明是死了才对。
她全然忘却了自己不久前的所做所为,但这种感受仍旧在她的心底盘桓。
那个所被告知的事实无法去忘却分毫,只是想起来就几乎痛苦窒息。前者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在这短短的时日内就一遍遍警醒着她,告知着她日常的破碎。因此陈而雅也能明白,自己在得知这个事实时,自己脆弱的心灵短时间内无法承受,这就是她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可是这些痛苦没有实感,即便她能切身感受到,自己承受这些同时也用一个第三者视角看着承受这些的自己。自己旁观自己的苦痛,那那个旁观着的自己是否能算作她自己?
这些她此刻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
可能她难以在这破碎日常继续安然入睡了。
她直到黎明才勉勉强强闭上了双眼,而在这段时日里,她藏在内心深处的硝烟与炮火再次出现,那遥远时日的残垣断壁又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