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女神分娩的前一天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平静。
梅吉克王室新修订的魔法师考核标准降低了平民认证的门槛,使今年成为历届以来考生最多的一年。一众励志成为魔法师的平民正收拾行李,朝梦想中的魔法圣地——天空城进发。
与此同时,人族小国博登与魔国佛斯的国界线也已五个月没有发生摩擦,本应戒备森严的军营也被悠闲的气氛所笼罩。就连负责维修武器的铁匠也放下铁锤,隔三差五地跑到军营中的小酒馆,一喝就是一整天。
所有人都在默默期盼着,这段和平的日子会长久地持续下去。
国界线附近有一座名叫凛冬村的小村庄,生活在这里的少女贝尔蒂丝也抱着对未来的期冀,一大早就挎着采药篮,前往雪林深处寻找今日所需的药草。
少女身材瘦弱,却被一件大得不合身的破旧粗布大衣裹在其中,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圆滚滚的土灰色幼熊。可就算将自己裹得如此严实,她还是忍不住打着寒颤。
“阿……阿嚏,找到了!”
贝尔蒂斯耸了耸通红的鼻子,还没顾得上已经快垂下来的鼻涕,便急忙扑向一处雪堆,娴熟地在雪堆中刨出一株深紫色的嫩芽。
“嘿嘿,你藏得可真隐蔽呀。这样下来……就只差唤魔草了。”
与一般的药草不同,唤魔草通常只生长在魔素较为稀薄的地方。这种药草在佛斯几乎遍地都是,而博登的居民想要得到它,只能去国界线碰碰运气。
不知不觉间,贝尔蒂斯已经来到了国界线附近。不远处哨岗的士兵正打着瞌睡,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找、找到了!”
唤魔草虽然稀少,但却并不难找。在魔素稀薄的地区,几乎只有它会闪着微光茁壮生长,在其余焉趴趴的植物里鹤立鸡群。
只不过……她找到的这棵唤魔草,似乎也被一块大石头给压弯了。若不是还闪着些许微光,一眼看上去还发现不了。
“被石头给压住了啊,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效果……这什么东西!”
贝尔蒂斯靠近了才发现,这块所谓的“石头”竟然长着一张挂着冰霜的人脸,勉强能够辨认得出是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少女。
“冻、冻死了?对、对不起!我我我只拿一下你压着的那棵草药马上就走!求你安安安息!至少晚上不要来找我!我又瘦又小没丁点肉一定也不好吃……诶?”
不是眼花,这具被雪覆盖着的“尸体”,明显动了一下。
“还活着?得赶紧救人……这是?”
贝尔蒂斯的动作停住了,她这才察觉,眼前这位少女竟然长着一处人类不应该拥有的器官:
在她的额头上,冒着一对鲜红色的小犄角。
“魔族!”
所有人类王国都有一个通用的法律:
一旦在国内见到没有入境许可的魔族,应立即押到最近的军队所在之处,能获得一笔不菲的奖金。如若遇到抵抗,就地杀死用尸体去换也能拿一半。
军队就在不远处。
“但是……”
贝尔蒂斯知道魔族被送往军队的下场:身强体壮的就充作奴隶,有点姿色的就被送进地下拍卖场,总之没几个不会受尽折磨而死。
更何况眼前这位少女长相颇俊俏,被送往军队后的下场估计尤为凄惨。
但包庇魔族同样是重罪,如果一个村庄被发现藏匿魔族,整个村子的人都得遭殃。
“还、还是当作没看见吧……”
贝尔蒂斯正欲原路返回,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
仔细一看,竟是那魔族少女伸出的已经被冻得发紫的手。
或许是回光返照,她在无意识间喃喃着:
“妈妈……”
这两个字彻底打破了贝尔蒂斯的心理防线,她破罐子破摔地回到原地,将魔族少女从雪堆里扒拉出来。
“可恶,真、真是太卑鄙了!这样下去我怎么可能忍得下心嘛!”
贝尔蒂斯思索片刻,将脖子上的围巾给脱下,一圈一圈地缠在魔族少女的头上,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两只显眼的小角为止。
“嗯嗯,接下来你的身份就是我远方的富豪亲戚。”
国界线的魔素很稀薄,贝尔蒂斯没法在这里使用治疗术,得先找个温暖的地方让她脱离生命危险才行。
可是,要将她带到哪里去呢?
村子里是绝对不行的。一旦被军队的人发现,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搪塞过去的,她不想给村子里的大家添麻烦。
村子外的居住地……也就只有那里了。正巧,这与贝尔蒂斯原来的目的地也一致。
“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呢……”
贝尔蒂斯脱下大衣罩在被冻僵的魔族少女身上,俯身将她背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费力在雪地里走着。
她的身体重得出奇,贝尔像是背了尊石头雕塑。
难道魔族都比人类重这么多吗——贝尔不禁在心里感叹。
“唉,总感觉我像某个寓言里的农夫,你可别半路醒过来把我脖子给抹了啊……”
虽然这么念叨着,可贝尔蒂斯还是尽量把魔族少女贴在后背处让她取暖。
少女头上融化的雪水滴进贝尔蒂斯脖颈,如同针扎一般难受。
不知走了多久,贝尔蒂斯终于来到了一栋被树林包裹着的破木屋前。
这栋木屋离村庄很远,周围没有任何路能通往这里。它就像一处被村子抛弃的遗迹,孤零零地躲在人类找不到的树林之中。
贝尔蒂斯一周前因迷路误入此地时,如果没有注意到屋顶并未积雪,绝不会想到会有人会住在这栋破屋里,而且还是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
贝尔蒂斯当时就发现了,他就是所谓的“半血”,又称“被厄斯女神诅咒之人”与“遗弃者”。
传说中,世界是由十二位神明所创造的。可力量之神海格却不愿奉献出自己的神力,在众神创造世界时偷偷将自己的那份神力藏在其孩子的身体里。
魔法之神厄斯是唯一一个发现海格阴谋的神明,她对海格诅咒道:
“我会将魔法奉献给这世间的一切生灵,唯独你的后代别想沾得半分!”
海格气急败坏地咒骂道:
“既然这样,我要将自己的全部力量传递给我的后代,他们会用能抵御住刀枪的身体将你们所创造的生灵擒住!用能砸碎巨石的手臂将你们所创造的生灵撕开!用能咬断钢铁的牙齿将你们所创造的生灵嚼碎!”
说完,海格将本该送往到世间万物的力量全都注入到自己的子女体内。
可那些力量本该是给牛、猿、狼等世间万物的,为了能够承受力量,他的子女在接受力量的同时,有的长出了牛角,有的长出了猴尾巴,有的长出了狼眼睛……这就是魔族的来源。
而贪婪的海格,由于在身体里藏着大量本该分发给世间万物的神力,变成了狮头、羊身、蛇尾,名为“奇美拉”的怪物。
从那以后,魔族便执行着自己的使命,无止境地在世界各地挑起战争。
多亏厄斯女神的诅咒,尽管魔族力大无穷,可没有一位能够使用魔法。
人类依靠魔法的帮助,数次抵挡住了魔族的进攻。
而“被厄斯女神诅咒之人”,指的就是完全没有魔法资质的人类。
按理说,每个除魔族以外的生物都应享有厄斯女神的恩泽,但有一种是例外。
在时间长河的流逝中没有什么不可能,就算是天生死敌的人类与魔族也会有孽缘产生。
而这些孽缘的产物,也许外表与人类一模一样,但还是拥有魔族最明显的特征:
就如同厄斯女神所诅咒的那样——他们无法使用魔法。
贝尔蒂斯敲了敲门,但却没收到任何回应。
“拜特先生,我是贝尔!能开一下门吗?”
无论喊得多么大声,屋主依旧没有开门的动静,贝尔蒂斯试着推了推门,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打、打扰啦……噫呀!”
贝尔蒂斯刚一推开门,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
只见屋内正中央摆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光着膀子,拿着一把大得出奇的铁锤,一锤一锤地砸在铁块上,发出阵阵轰鸣。
此时的少年就像一台坚实的打铁机器,即便偶尔有铁星溅在身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拜、拜特先生,我把今天的药带来了。”
打铁声戛然而止。
“都说多少遍了……这些破药不可能有用。”
少年嘟哝一句,又开始旁若无人地打起铁来。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嘛!我这次特地去摘了能让药水变甜的甜草,就算没有用,当饮料喝也是完全满分的!而且这个药单村里人都在用,他们……”
贝尔蒂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止住了话头。
半血在人类眼里几乎与魔族是同一地位……
不,比魔族更加受到歧视。
诅咒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个人类拥有魔族的血脉,无论多么稀薄,他也永远无法使用魔法。
因此,如果一个人类与魔族诞下子嗣,他的儿女、子孙、重孙……整条血脉都将永世与魔法无缘。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人类王国境内的魔族奴隶都经过了严格的绝育手术,为的就是不让半血诞生。
魔族好歹还有外貌特征能够辨认,这些半血的外表可完全与正常人一模一样。
一不小心,王国内就会出现好几个半血家族,这是会动摇人类根基的大事。
所以,所有人类王国的最高法律都有一项规定:一旦发现半血,格杀勿论。
而在魔国佛斯,半血更是生育机器一般的存在。
海格诅咒的内容是毁掉厄斯所庇护的生灵,让他们染上被诅咒的血脉,当然也是毁灭的一种途径。
梅吉克王国的魔国奴隶会被绝育,而魔国的人类奴隶则会被强制诞下一批批半血,再通过秘密手段送往类王国境内。
虽然这个手段现在已经成效甚微,但魔族性淫的刻板印象倒是成了吟游诗人间的一个好素材,至今仍在许多乡野小曲中传唱。
唉,可怜的半血。
人类将他们追杀,魔族将他们当成工具。明明是二者血脉结合的产物,却恰如其名地成为了被这个世界所遗弃的存在。
当!
随着最后一声脆响,打铁声停下了。
“对、对不起,拜特先生。我不是故意要……”
拜特冷眼盯着面前这位少女,没有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恐惧的神色,反倒是手足无措地盯着自己的鞋子,像是在思考怎么安慰他。
一股子傻气,这家伙如果是个半血,绝对活不过三天。
自己能在这片森林里销声匿迹地活了整整三年,靠的就是“不相信任何人”这则半血间的铁律。
而这则铁律最安全的保障,则是“不与任何人接触”。
周围的野生动物足够满足温饱、走几里路就有一条一年四季都不会冻住的小河、森林深处无人会前往、厚实的积雪会吸收大部分声音……
当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刻,便知道这里是一处绝佳的隐居地。
在这三年间,他伐木建屋,深居简出,简直活成了一个野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还是在阴沟里翻了船——躲了十多年的追杀,竟然没躲过突发的高烧,然后在最严重的时候,这位人类少女闯了进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蠢到遇见一位重病濒死的半血时不选择杀死,反而还跟照顾亲人似的为他治病,还明知他是半血的情况下还妄图用那所谓的“药草”来治疗他无法使用魔法的“病情”。
要是女神的诅咒那么容易治的话,这世上早就没半血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不懂吗?
“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诶?”
“人类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半血提供帮助,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哈哈,还是被你发现了啊……”
果然。
拜特冷哼一声,正准备拾起铁锤继续捶打面前的铁块。没想到贝尔转了个身,将背后冻的如同冰块般的少女杵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
“一位冻僵了的魔族,还有呼吸。”贝尔把她头上的围巾拆了下来,显出两只鲜红色的小角。
“你想救她?”
“我也不能就这样把她带到村子里去,见死不救我也做不到,所以……但、但拜特先生你不想被打扰也没事!我想想其他办法,就、就……”
“你认识她?”
“不、不认识。”
“那你不怕她醒过来后给魔族通风报信,把你抓走改造成半血制造机器?”
贝尔蒂斯沉默半晌,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看吧,这就是生活在和平中的人类,以为全世界的生命都跟她一样单纯。只要思考一下风险,那伪善的镜子就会轻易地碎成渣,然后假惺惺地将这个魔族扔回雪地……她在干什么?
贝尔蒂斯将围巾缠在魔族少女的头上,把魔族少女的眼睛给遮了起来。
“这样就不用怕了。”贝尔蒂斯满意地点点头。
她是真傻还是假傻,用条破布把眼睛遮住就觉得万无一失了吗?
既然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将会造成什么,那自己就让她见识一下她那虚伪的善良究竟有多脆弱吧——拜特捏紧了铁锤。
“贝尔蒂斯,我很感谢你救了我,现在我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嘿、嘿嘿,没什么啦。”
“但我是半血,如果藏身地被人发现,一定会死。”
“我是不会跟任何人说你在这里的!”贝尔蒂斯发誓道。
“我不相信,说不定你早就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了你周围的人。救我只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实际上你早就准备在哪天带人类军来这里将我杀死。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我不敢赌。
“所以,我要杀了你,然后去你的村子,把任何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杀掉。包括你的父母、朋友,任何与你有交集的人都会因为你救了我而丧命。”
拜特拿起铁锤,缓缓朝贝尔蒂斯踱去。
“拜特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贝尔蒂斯的语气里带着哭腔,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如此悲伤?
她应该尖叫着远离他、应该拿起她身边那把削皮刀朝他刺过来、应该使用魔法与他战斗……
唯一不该让泪水在眼睛里打转,除了盯着他以外什么都不做。
啧,被这样盯着,就连他也不忍心演下去了。
“假的。”
拜特叹了口气,将铁锤杵在地上。
“别吓我嘛……拜特先生真是的,就算是开玩笑,说这种话也太过分了。”
“但如果是真的你会怎么办?我相信大部分半血都会这么做。就因为你那不知死活的善心,你周围的所有人都会因此而死,你承受得了这份罪吗?”
“所以我才每天来这里。”贝尔蒂斯突然正色道。
“说实话,拜特先生说的这些我也不是没想过,但再怎么想都只是猜测,如果不救的话真的会有一个人死在我眼前。但我也不能判断会救好人还是坏人,所以我想多与拜特先生相处,弄明白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而且这一周相处下来,我知道拜特先生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做那些事的……但如果真的是我太笨被骗了的话,我会拼死阻止你,尽管为此丧命也无所谓。但救人这件事我是不会后悔的,我只会后悔自己太笨了。”
你刚刚可不像要拼死阻止的样子——拜特本想这么说。
“行吧,我帮你救这个魔族。”
“我就知道我没看走眼,拜托你啦,拜特先生!”
“把她带到火炉边上来吧。”
“不行。”贝尔蒂斯摇摇头,“她冻得很严重,衣服袜子都跟身体粘在一起了。我得用治疗魔法让她的血液流通,然后用温水慢慢擦。对了,拜特先生你有没有多余的衣物,最好是保温的皮毛之类的。”
“魔族哪有你说的那么脆弱,放火堆边上一会自己就会好的。”
“不!行!无论魔族还是人类,病人都是病人!冻伤可是很可怕的,一不小心都要截肢!”
一扯到医疗方面的问题,贝尔蒂斯总显得格外执着。
“真麻烦……”拜特挠着脑袋嘟哝道,“衣柜里的衣服你随便用,热水在墙角的水壶里。我要做些什么?”
“那就麻烦拜特先生你去采点药草,我想想……”
贝尔蒂斯在采药篮里翻出一张纸片,用印记魔法在上面画了几笔,然后递给了拜特。
“气血草、暖冬花、融雪参。长这样的,顺着小溪找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
拜特接过纸片,上面用简洁但易懂的笔触画了几种药草的样子,他印象里确实在小溪周围发现过不少这些花花草草。
“行。”
拜特拾起采药篮就准备出门,却又被贝尔蒂斯给叫住了。
“拜特先生,你真的准备就穿个背心出门吗?快把保暖的衣服穿上,外面可是冰天雪地诶!”
“我一直都是这么穿的。”
“所以你才生病了!你的病才刚好,再着凉了可能会复发,你知道生病的感觉多难受吧!”
最后拜特还是拗不过贝尔蒂斯,被迫穿上一件兽皮衣服才出了门。托那张纸片的福,很快就找齐了所需的药草。
当拜特回来的时候,贝尔蒂斯已经将魔族少女安置妥当。后者睡在拜特的床上,呼吸均匀而平静,丝毫看不出这是个几个小前即将被冻死的人。
“暖冬花、气血草、融雪参……都齐了!拜特先生效率可真高,我找这些都得花不少功夫呢。”
由于过度劳累,贝尔蒂斯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细细的汗珠。但她的语气里丝毫感觉不出疲惫,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贝尔蒂斯熟练地将药草捣碎,敷在魔族少女手脚的冻疮上。
“这样差不多就行了,我再去村子里取点驱寒的茶,等她醒了的时候喝了身体会暖和一点,这段时间就拜托拜特先生照顾啦!”
说完,贝尔蒂斯便挥手出了门,仿佛再晚一秒,这位魔族少女就喝不上驱寒茶了似的。
小屋内只剩下了拜特和熟睡中的魔族少女,他瞅了瞅少女头上那双颇为显眼的小角,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照顾的。
于是他拿起铁锤继续锻造,打铁声重新充斥着整个小屋。
不知过了多久,沉迷于打铁的拜特还未发现,魔族少女早已苏醒,正捏着一把短刀,瞄准了拜特毫无防备的脖颈。